甲书杂乙丙之言,则甲之思想学说混;周书羼秦汉之语,则周之学术系统乱;辩伪之学所以不容已也。然进化之说,按之学术思想虽未必尽验,而后人之作,亦未必皆逊于前;古人之言,亦未必尽善。辩伪者,每贵远贱近,崇古卑今,一若闲圣护道者然。真古人者,奉为珍宝,舁于九天;伪于后者,视如粪壤,抛于九渊。胡应麟为《四部正讹》曰:“唐宋以还,赝书代作,作者口传,大方之家,第以挥之一笑。乃衒奇之夫,往往骤揭而深信之;至或点圣经,厕贤撰,矫前哲,溺后流,厥系非渺浅也!”至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更变本加厉,谓:“不量绵薄,摧廓伪说,犁庭扫穴,魑魅奔逸,雺散阴豁,日黋星呀;冀以起亡经,翼圣制,其于孔氏之道,庶几御侮云尔。”流风所被,成为习尚,去取定于真伪,是非判于古今,辩伪之书出,而古籍几无可读焉!
著书托名古人,斯诚卑矣。然周秦诸子,靡不托古改制,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皆宜保存;惟疏通明辩,使还作主,而不赝伪古人,乱学术之系统已耳。如《列子》出晋人,非列御寇作,近已渐成定谳。晋人之书,传者绝鲜,据此以究战国学术固妄;据此以究晋人学术,则绝好材料,不得以其非列御寇作,而卑弃不一顾。故余以为与其辩真伪,必益以考年代,始为有功于古人,有裨于今后之学术界也。惟史料之书,其功用在史实,后人向壁虚造,自全无价值。如《竹书纪年》出汲冢,真伪姑不论,今本全非汲冢之旧,淆混史实,错乱年代,诚宜析辩而杂烧之。即言理之书,若《文子》之袭《淮南》,慎懋赏本《慎子》之衲百家(余别有《慎懋赏本〈慎子〉辩伪》,载《燕京学报》第六期),割裂剿同,毫无诠发,原书可读,何须乎此?亦应疏通证明,无使滥竽著作之林,而耗学子披读之功。
考年代与辩真伪不同:辩真伪,迹追依伪,摈斥不使厕于学术界,义主破坏;考年代,稽考作书时期,以还学术史上之时代价值,义主建设。考年代,则真伪亦因之而显;辩真伪,而年代或仍不得定。
吾国为文明古国,学术思想,发达最早,书籍浩繁,几为全球冠;而详赡有系统、有组织之学术史,今尚阙焉。区区小子,未敢多让,思竭绵薄,从事于上古一部。而各书真伪,前人虽略有考订;至其年代,则论及者鲜。朱紫并收,一依旧题作者为叙,则虚伪不实,无史之价值;且学术系统,亦茫不可理。去伪存真,则有价值之材料,坐视废弃,故不得不先为考年代之学。海内贤达,有闻之而兴起者乎?各以性之所近,力之所长,择年代未定之书,分别研讨,则书定年代,而光明灿烂之学术史,可企足而待矣。
《管子》非管仲书,前人多能言之,多能信之。傅子曰:“《管子》之书半是后之好事者所加。”(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刘恕《通鉴外纪》引。)苏辙曰:“至战国之际,诸之著书,因管子之说而增益之。其废情任法远于仁义者,多申韩之言,非管子之正也。”(《古史·管晏列传》)叶石林曰:“其间颇多与《鬼谷子》相乱。管子自序其事,亦泛滥不切,疑皆战国策士相附益。”(《汉书艺文志考证》引。按《鬼谷子》晚出书,钞《管子》,非《管子》钞《鬼谷子》。)叶适曰:“《管子》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莫知谁所为。以其言毛嫱、西施、吴王好剑推之,当是春秋末年。又‘持满定倾,不为人客’等,亦种蠡所遵用也。”(《水心集》)朱子曰:“《管子》之书杂。管子以功业著者,未必曾著书。如《弟子职》之篇,全似《曲礼》,他篇有似《老》《庄》;又有说得太卑,真是小意智处,不应管仲如此之陋。内政分乡之制,《国语》载之却详。”又曰:“《管子》非管仲所著。仲当时任齐国之政,又有三归之溺,决不是闲工夫著书底人;著书者,是不见用之人也。其书想只是战国时人收拾仲当时行事言语之类著之,并附以他书。”(并《朱子语录》)黄震曰:“《管子》书不知谁所集,乃庞杂重复,似不出一人之手。”(《黄震文集·管仲论》)朱长春曰:“大氐周衰道拙,至雄国而祖霸贱王大甚,天下有口,游谈长短之士,都用社稷。管仲为大宗,因以其说系而祔之,以干时王,猎世资。田齐之君,亦自以席桓公敬仲祖烈为最胜,夸一世而存雄。故其书杂者,半为稷下大夫坐议泛谈,而半乃韩非李斯辈袭商君以党管氏,遂以借名行者也。故其书:有春秋之文,有战国之文,有秦先周末之文,其体立辩。……故愚以《列子》晚出,与《庄子·杂篇》,与《管子》,皆多伪不可信。”(《管子序》)至如宋濂《诸子辨》、姚际恒《古今伪书考》、纪昀等《四库提要》,皆有疏辩之言,以其皆习见之书,不一一征引。惟既“非一人之笔,一时之书”。而各篇作于某家,成于某时,无人究论,故治周秦两汉学术者,终于踌蹰却顾,而割而弃之也。
考《汉志》,《管子》八十六篇,今亡者才十篇,在先秦诸子,裒为巨帙,远非他书可及。《心术》《白心》,诠释道体,《老》《庄》之书,未能远过;《法法》《明法》,究论法理,《韩非·定法》《难势》,未敢多让;《牧民》《形势》《正世》《治国》,多政治之言;《轻重》诸篇又为理财之语;阴阳则有《宙合》《侈靡》《四时》《五行》;用兵则有《七法》《兵法》《制分》;地理则有《地员》;《弟子职》言礼;《水地》言医;其他诸篇,亦皆率有孤诣。各家学说,保存最夥,诠发甚精,诚战国秦汉学术之宝藏也。宝藏在前而不知用,不以大可惜哉!不揣梼昧,按之本篇,稽之先秦两汉各家之书,参以前人论辩之言,为《管子探源》八章,《附录》三篇。横分某篇为某家(如儒家、阴阳家、政治思想家),纵分某篇属某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然后治学术史者,可按时编入;治各种学术者,亦得有所参验。宝藏启而战国秦汉之学术,乃益彪炳而伟大矣。
一 《经言》九篇
《牧民》第一,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形势》第二,亦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权修》第三,秦汉间政治思想家作。
《立政》第四,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乘马》第五,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七法》第六,战国末为孙吴申韩之学者所作。
《版法》第七,似亦战国时人作?
《幼官》第八,秦汉间兵阴阳家作。
《幼官图》第九,汉以后人作。
二 《外言》八篇
《五辅》第十,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宙合》第十一,战国末阴阳家作。
《八观》第十三,西汉文景后政治思想家作。
《法禁》第十四,《法法》第十六,并战国法家作。
《重令》第十五,秦末汉初政治思想家作。
《兵法》第十七,秦汉兵家作。
三 《内言》九篇
《大匡》第十八,战国人作。
《中匡》第十九,疑亦战国人作?
《小匡》第二十,汉初人作。
《王言》第二十一,亡,疑战国中世以后人作?
《霸形》第二十二,《霸言》第二十三,并战国中世后政治思想家作。
《问》第二十四,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谋失》第二十五,亡,无考。
《戒》第二十六,战国末调和儒道者作。
四 《短语》十八篇
《地图》第二十七,最早作于战国中世。
《参患》第二十八,汉文景以后人作。(www.xing528.com)
《制分》第二十九,疑战国兵家作?
《君臣上》第三十,《君臣下》第三十一,并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小称》第三十二,战国儒家作。
《四称》第三十三,疑亦战国人作?
《正言》第三十四,亡,无考。
《侈靡》第三十五,战国末阴阳家作。
《心术上》第三十六,《心术下》第三十七,《白心》第三十八,并战国中世以后道家作。
《水地》第三十九,汉初医家作。
《四时》第四十,《五行》第四十一,并战国末阴阳家作。
《势》第四十二,战国末兵阴阳家作。
《正》第四十三,战国末杂家作。
《九变》第四十四,疑战国以后人作?
五 《区言》五篇
《任法》第四十五,《明法》第四十六,并战国中世后法家作。
《正世》第四十七,《治国》第四十八,并汉文景后政治思想家作。
《内业》第四十九,战国中世以后混合儒道者作。
六 《杂篇》十三篇
《封禅》第五十,汉司马迁作。
《小问》第五十一,辑战国关于管仲之传说而成。
《七臣七主》第五十二,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禁藏》第五十三,战国末至汉初杂家作。
《入国》第五十四,《九守》第五十五,《桓公问》第五十六,并疑战国末年人作?
《度地》第五十七,汉初人作。
《地员》第五十八,疑亦汉初人作?
《弟子职》第五十九,疑汉儒家作?
《言昭》第六十,《修身》第六十一,《问霸》第六十二,并亡,无考。
七 《管子解》五篇
《管子解》五篇,并战国末秦未统一前杂家作。
八 《轻重》十九篇
《轻重》十九篇,并汉武昭时理财学家作。
附录一 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
附录二 古代经济学中之本农末商学说
附录三 古代政治学中之皇、帝、王、霸
根泽束发入塾,酷喜周秦诸子,爱其各明一义,不相沿袭。揅治《管子》,忆在民国纪元四年;此编之作,则造端于十六年之秋。于时在北平清华大学研究院,从梁任公、陈寅恪诸先生游。请先生耳提面命,殷殷指导;举凡体例之商榷,考订之去取,受于诸先生者实多。属稿未毕,梁先生遽归道山,全国之恸,不惟藐藐小子失所宗仰而已。十七年,转入哈佛燕京所设之国学研究所,继续所业。脱稿后,蒙黄子通、冯芝生两先生为改正数事。去年秋,应河南中山大学之聘,承乏国学教授,取此再加增删,印授学生。自惟谫陋,错误必多,宏达君子,其勿吝教!惜也,梁先生不得缓死须臾,观其成而裁其谬,谨以此纪念先生。心丧弟子罗根泽志于河南中山大学教员寄宿舍,时纪元十九年三月十九日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