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有一句流行的俗谚,说是“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或者说是“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所谓关乃是指函谷关,所谓山乃是指的崤山。崤山在今河南灵宝县,函谷关就在崤山之侧,因而所说是一样的。这句俗谚是说当时国内东西之间的差异,也就是崇文和尚武的差异。这虽是地区之间的差异,但也必然会反映到都城中来。
尚武是习于鞍马骑射,崇文则是讲经治学。远在战国之时,百家并起,邹鲁儒学所被区域渐广,洙泗之间弦歌因而不辍,及汉武帝尊崇儒术,治学之风更盛极一时,遍于函谷关或崤山以东各地。儒学有成往往能取得高位,甚至可至卿相,因而社会上就流传着关东出相或山东出相的俗谚,以之与关西或山西的出将相媲美。儒学的发展,逐渐冲破崤山和函谷关这样的东西分界。《汉书·儒林传》所载的儒生,虽然大部分都是隶籍关东,可是崤山以西也并不是就没有好学之士。平陵士孙张以治《易》,吴章、张山拊、李寻、郑宽中、涂恽以治《书》,重泉王吉亦以治《书》,皆能与关东诸儒同列。平陵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重泉在今陕西蒲城县东,固皆在崤函之西也。
到了东汉,儒术所被更广,几已遍及关西各处。东汉初年,华阴杨震以治《尚书》,明经博览,无不穷究,被诸儒尊称为关西孔子17。其后茂陵马融,以世之通儒,所施养的诸生,常以千数。其授徒时,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就为当世所称道18。今陕西扶风县南绛帐镇,为陇海铁路的一站,据说就是马融当年的授徒处。而有凉州三明之称的皇甫规和张奂,皆以武功彪炳,名重一时(凉州三明后文将另行叙及),却皆研经重道,与儒师并称。皇甫规所著有赋、铭、碑、赞、祷、文、吊、章、表、教、令、书、檄、笺、记,凡二十七篇,据说还有文集五卷19。张奂曾经养徒千人,著《尚书记难》三十余万言20。如果仅凭这样的著作,就很难想象这两位原来却是驰骋鞍马、转战万里的将军。皇甫规为朝那人,朝那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东南。张奂的故居在今甘肃安西县西。皇甫规所居还在六盘山东,张奂的家乡却已在凉州的最西端,近于国门了。东汉时,凉州及关中还以位于崤函之西的缘故,出了一些将军,仍然称得起“关西出将”。至于“关东出相”,就难以崤函来概括了。
这里所说的出将因而就只限于关西,关东之人是不容谈到的。秦汉时期的将帅籍贯,以六郡为多。所谓六郡乃是陇西(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县)、天水(治所在今甘肃通渭县)、安定(治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北地(治所在今甘肃环县南)、上郡(治所在今陕西榆林县南)、西河(治所在今内蒙古准格旗西南)21,用现在的地理位置来说,就是陇东、宁南和陕北。为什么能够形成这样的风气?据汉时人的解释,说是这些地方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22。这样的解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秦汉以前的严允、昆戎,秦汉时期的匈奴,都曾经不断南下侵扰,当地的人为了自卫,不能不崇尚武力。这里自来又是著名的产马地区,因而鞍马射猎自然就成为风气。长安附近,周秦以来就是建都的所在,在这些游牧民族的压力下,都城也不能不重视防御侵扰。秦汉时期这里形成尚武风气,是有来由的,而且也在都城之中有所显现。其中有些人就是自幼生长在都城的附近。秦时的将军王翦就是频阳人,白起是郿县人23,频阳在今陕西富平县,郿县就是今陕西眉县,分别在秦都咸阳的东西,相距并不很远。西汉时的将军苏建及出使匈奴的苏武父子,又皆是杜陵人24,杜陵在今陕西长安县东北,距西汉都城仅有三四十里,可以说是近郊了。这几位将军都是关西人物,他们在都城中的影响,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东汉迁都洛阳,长安就退而为古都。东汉初年,称雄河西的窦融及其侄窦固、曾孙窦宪,皆为平陵人。平陵就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窦固、窦宪皆曾远征匈奴,窦宪的功勋尤为巨大,且曾勒铭于燕然山上,彪炳武功。燕然山据说就是现在的杭爱山,已远在蒙古国境内。以伏波将军见誉于当时和后世的马援,以及立功西域的班超,又皆是茂陵人25。茂陵在今陕西兴平县东北,其距长安的路程较远于平陵,却还在长安的近旁。可见都城虽已他迁,其流风余韵却并未因之稍稍消失。前面所说的凉州三明,为朝那(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东南)皇甫规、酒泉(当作渊泉,今甘肃安西县东)张奂、姑臧(今甘肃武威县)段颍,并称凉州三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颍字纪明,故云)。当时都城已在洛阳,故三明的功绩都显现于洛阳,和长安的关系并不很大。两汉时有一条规定,说是边民不能迁徙到内地来。张奂由于立了很大的军功,可以破例内迁,被允许迁到华阴。华阴就是今陕西华阴县,当时华阴隶属弘农郡,弘农郡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县,不隶属长安所在的京兆尹,不过距长安还不是很远,而且就在崤函之西。张奂的迁徙虽说是他一家的私事,可是这样一位具有尚武精神的人物迁到长安的附近,就不能说对于长安风尚没有若何影响。(www.xing528.com)
长安到了隋唐时期又复建为都城。隋唐长安与汉时长安虽非一处,相距却在咫尺之间。唐继隋后建立的王朝得力于关陇集团,这是近人的论断,验诸两《唐书》的纪传,也是确有所本。所谓关陇集团,就是唐初建树功勋的将军们,都是籍隶关中和陇上,因而就有了这样的称谓。这是西魏、北周以及隋代所蕴聚的地方武力,也是和秦汉时期的关西名将相仿佛的出身途径。唐初上距秦汉,相隔已有数百年之久。在这悠久的期间里,尚武精神一直都在蕴聚之中,不大为人所知,至于唐初才具体显示出来。
关陇集团的形成和显示其力量,只是唐代初年事,与后来无关,但形势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唐时边庭将帅有些是出于周边各族,但籍隶于关西的仍是大有人在。唐代前期府兵的驻地,以关内道最为繁多,计有二百六十一府,超过全国总府数六百三十四的三分之一26。长安城周更为特殊,亦有一百三十一府27。府兵来自全国各地,但出身于关内道的应该独居前列,这就使关西尚武之风历久不坠。其后府兵改为骑,骑十二万人,京兆骑共六千六百人28,亦为其他各地所少有。安史之乱时及其以后较长的一段时期,维护李唐社稷的还是有赖于朔方军以及与朔方军有渊源瓜葛的将帅。朔方军本来驻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也就是当时的灵州。唐代后期,郭子仪、李晟犹先后为一代名将。郭子仪就是出身于朔方军中。郭子仪为华州华县人29,华县今犹为陕西华县。华县在长安之东,这和秦时王翦的籍隶频阳、白起的籍隶郿县相仿佛。李晟为陇右临潭人,临潭今仍为甘肃临潭县,已在洮河中游30。则郭、李二人皆是籍隶关陇地区,堪为当地尚武风气的标志。
杜甫在长安时,曾赋写过一篇《兵车行》,其中有句说:“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钱谦益为之做解释,指出这是反对当时远征南诏之作。并说:“此诗序南征之苦,设为役夫问答之词。君不闻以下,言征戍之苦,海内驿骚,不独南征一役为然。”31因为序南征之苦,故言及“被驱不异犬与鸡”。诚如钱谦益所说的,征戍之苦,不独南征一役为然,却也不一定就以唐初以来为限。这里所说的秦兵耐苦战,应该远溯到更远的前代。秦汉、隋唐时期,关陇的尚武风气和耐苦战的秦兵,固可以在长安显示出来,就在其他王朝或政权时期,仍然在这一古都有所显现。就是到了当今之世,也不是就隐伏不见,更不要说泯灭无余了。当然显现的方式并不一定就表现在征戍之中。以这样的尚武风气,同样是会取得相当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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