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富丽堂皇。中华民族仍能吸取外来文化,撷取其中优点,增强固有文化的内容,不断发扬光大,愈益灿烂光辉。这在都城的发展演变中也是不时可以见到的。
论都城的吸取外来文化,当始于汉武帝时的长安。武帝之时,汉朝国势已臻强盛,版图开拓,超迈前代。不仅匈奴畏威,不敢轻易南下牧马,就是西域各国也都有信使往还。而西域各国凭借其富庶的绿洲和广阔的草原,物产丰饶,尤多新奇品种,为中原所未有。西域诸种物产中,以葡萄颇负盛名,这时始为汉朝所知悉。民间传说,乃是张骞由西域携归的。虽为传说,差为近实。汉武帝因之在长安建葡萄宫。在汉时诸宫殿中,葡萄宫是一座重要的宫殿,哀帝时,匈奴单于来朝,就暂住在葡萄宫中56。葡萄宫在上林苑西57,近在长安城外。西域所产的马匹较之葡萄更为有名,尤以大宛所产的最为名贵,汉人称之为天马,以别于乌孙的西极马58。汉朝为了要取得这种马匹,还引发了和大宛之间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汉军取得了胜利。大宛马因而也传到了长安59。因为有了这样的天马,在王朝的十九章的《郊祀歌》中,还特地撰写了《天马》一章。其中有句说,“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60,可见极为重视的情形。当时长安城内城外皆有养马的厩。在城内的有未央大厩和六厩,城外有九厩。城外的九厩中有大宛厩,当为豢养大宛马的所在61。大宛马嗜食苜蓿,为了豢养大宛马,就在离宫别馆旁边多种葡萄、苜蓿62。葡萄、苜蓿因而就成了长安风景的点缀。
班固撰《西都赋》,说到长安的奇珍,曾经提道:“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长安诸宫殿中有称为奇华殿的,就是收藏来自海外的异物的殿庭63。这里所说的九真在今越南南部,大宛在今中亚细亚,黄支在今印度东南,条支则在今伊拉克,故班固赋中就说到要逾昆仑和越巨海。从西汉时始有这样一些奇珍,都城就更为丰富多彩,以后统一王朝的都城也都做到了这一点。这在现在说来并非难得事物,但在以往的岁月中却是不易获致的。
随着域外物产的输入和交往的频繁,各国使节和商贾也就相继随来。西汉时,长安城中有一条槀街,是所谓“蛮夷邸”的所在地64。以后的都城中这样的设施是会因时而有所增多的。北魏都城洛阳也有所谓四夷馆。永桥以南,圆丘以北,伊洛之间,夹道都有设置。因为“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四夷馆的设置也就是不可或缺的了。由于这些人“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闾阖填列,青槐荫柏,绿柳垂庭”65。这万有余家的外侨,就不能说对于文化的交流没有影响。从此以后各个王朝的都城中,外侨都是络绎不绝,相率留居,不欲遽去。直到清末和民国初年,北京城内东交民巷犹为外国使馆的所在地。
这样汲取外来的文化以丰富都城的景观,自汉武帝肇其端倪,后来就陆续踵行。还在北魏于洛阳设置所谓“四夷馆”之前,东汉明帝就已在洛阳城处建立了白马寺。据说,明帝梦见金人,身有日光,以问群臣,有人说是天竺的佛祖。明帝因发使前往天竺,写致经像。使者以白马负经归来,佛僧摄摩腾也随同莅至,因而建立了这座寺院66。这座白马寺历魏晋至于北魏,还依然存在。据说,原来寺上的经函,还一直保存到北魏分成东西之后67。北魏孝文帝倾心汉化,洛阳城内的胡氛因之逐渐消沉。诸伽蓝亦皆仰承中朝旧规,为一时风尚。然城东的菩提寺68和城西的法云寺,就为西域胡人所建立,而法云寺“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丹素炫彩,金玉垂辉”,“西域所赍舍利骨及佛牙皆在此寺”69。
佛教自东汉时起传入中国后,由于信徒日增,陆续都在发展,就以都城洛阳来说,迄东汉一代,虽仍只白马一寺,经过二百多年,到了晋怀帝时,洛阳的佛寺已增加到四十二所70。稍后至十六国时期,后秦姚兴也在长安城内建立了波若台和须弥山71。经过永嘉乱离和其后相当长久的社会紊乱,洛阳残破,长安亦难得完整。姚兴所建立的波若台和须弥山已成陈迹,不堪闻问。白马寺虽再经沧桑,还能多历年岁。晋初所建立的太康寺72和石塔寺73于北魏时仍能得见遗址,其他就须征诸有关文献记载了。自经永嘉丧乱,再经南北对立,佛教更转趋兴盛。北魏太武帝时曾经大毁佛法,即沙门所谓三武一宗之祸之一。过了这一关后,不仅有所恢复,而且又大为发展。到了孝文帝初年,平城的佛寺新旧且百所74,其间有的制作精妙,见誉人口75。由平城迁都到洛阳,佛寺的建筑就愈益繁多。当时任城王澄曾经奏禁私造僧寺,他指出:“都城之中及郭邑之内,检括寺舍,数乘五百。空地表刹,未立塔宇,不在其数,自迁都已来,年逾二纪,寺夺民居,三分且一。”76可是他的奏请并未起到彻底禁绝的作用,反来更为增添,超过了一倍。迄于北魏季年,共有佛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77。到了孝静帝迁都邺城,洛阳残破之后,还有余寺四百二十一所78。就是这样的剩余之数,在洛阳城中还占有相当广大的地方。其中最为稠密的,一里之中竟有十寺79,次多的犹有四寺80,一里两寺,或两寺相邻也不是少数81。
当时南朝与北朝对峙,对于佛教的传播,也不稍有逊色。梁武帝就是佞佛的信徒,曾经数次舍身同泰寺,为史册少见的记载82。同泰寺至宋时犹存,称为法宝寺83。梁武帝既佞佛,在建康城中所建的佛寺,当不止同泰寺一处84。南朝佞佛的帝王公侯不少,并非只有梁武帝一人,因而建康城中的佛寺陆续兴建,据说竟多达七百余所85。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有句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86,可能是指南朝末叶而言。
迄于隋唐两代,佛教依然兴盛,长安城中及东都洛阳的佛寺也都有相当的规模。隋初承北周武帝再度毁灭佛法之后,即改弦更张,曾普诏天下,大兴释教,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87。至于建造寺院那就不在话下。到了唐代,即因隋氏旧规,间有损益改置。北宋时宋敏求所撰的《长安志》曾经有所记载。《长安志》撰成之时,上距唐亡已有一百七十年88,所记当为唐代末年事89。长安历经浩劫,沧桑再易,旧迹已多沦丧,次道所记当非全貌,然亦可以略见一斑。据其所记,长安一百一十一坊共有寺院一百一十二所,其中仅有少半的坊未有建置,建寺最多的坊计有五所90,其次有四所的四坊91,有三所的六坊92,似尚不如北魏洛阳的一些里坊为稠密。
《洛阳伽蓝记》于各佛寺的“殚土木之功,究造形之巧”处多所记载,于其规模大小则少事涉及。隋时始建大兴善寺,在靖善坊内,尽一坊之地93,于诸寺中规模最为宏大94。而慈恩寺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占进昌坊东部一半的地方95。荐福寺也占开化坊南部一半的地方,其浮图院还在开化坊南安仁坊的西北隅,浮图院门北开,正与寺门隔街相对96。青龙寺较小,在新昌坊南门之东97。大兴善寺今仍故名,慈恩寺和荐福寺皆有浮图,就是现在所常说的大小雁塔。慈恩寺浮图更是仿效西域窣堵波制作的98。
佛寺壁上通常皆有图画。所画的图自多与佛事有关,这当然也是受到域外的影响。梁时吴人张繇在县光宅寺殿壁上图绘诸经变99,就曾为人所称道。唐时长安各寺殿壁上率皆有图像100,当世画工多有专工这一行业的,而吴道玄所绘制的最为有名101。于阗人尉迟乙僧所绘制的亦享誉于当时102。历代名画,作者甚多,佛寺壁上的佳作却是别具一格,其取材着笔,多有异于中土,特别是尉迟乙僧所作,更具有西域特色。
当时因佛寺的建筑,所受到的外来影响,自不仅佛寺中的壁画,而雕刻塑像也是其中的巨擘。塑像易毁,当时所制过后率多残坏,而雕刻却能历久不隳。一般佛像的雕刻为数极为繁多,可以不必具论,独有云冈和龙门两处的石窟,久已闻名于海内外。云冈在大同城西,这是北魏建都于平城时的创举103。迁都于洛阳后,就在龙门继续制作104。北魏都城南迁,平城就降低为一般城市,甚至成为离边塞不远的堡垒,云冈石窟也就无所增添。洛阳则不然。北魏分为东西,洛阳暂时失去都城的地位。隋唐继起,洛阳成为新朝的东都。虽然是陪都,一些君王却常在这里居住,使它和都城一样。他们的佞佛颇不亚于前朝,因而龙门石窟就不是北魏一代的绝作。云冈和龙门是古代都城附近仅有的两处石窟,而龙门石窟就数量上说,又远超于云冈石窟。这是论洛阳作为都城时的文化所独有的凭借,也是探索外来文化对于都城影响时突出的证据。(www.xing528.com)
域外传入的宗教,佛教而外,还有数起。唐时长安城内布政坊、醴泉坊、普宁坊105和靖恭坊106并有祆教祠。东都洛阳城内会节坊和立德坊亦皆有祆教祠107,就是东都南市西坊同样有祆祠的建立108。当时景教在长安和洛阳也建有寺院,称为波斯胡寺。长安城内的波斯胡寺建在义宁坊109,醴泉坊本来也有波斯胡寺,后乃置于布政坊110。洛阳城内修善坊亦建有波斯胡寺111。景教而外,摩尼教亦有在长安建寺事112。这些外来的宗教对当时所在的都城也不是就没有相应的影响。义宁坊波斯胡寺教士所立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就曾历叙他们传教的功德113。这座碑近多年颇为世人所重视,为研究唐代都城长安的文化者所取资。不过景教在当时是难望佛教的项背的。
随着域外文化的传入,音乐也传到内地来了。音乐传入可以追溯到张骞的凿空。西域各国人民率多喜音乐,擅歌舞,道路既已开通,这种习尚也就因之内传114。中间虽也偶有间隔,却仍陆续不绝,而且周边各国都有传入,其中最为重要的还应数到西域乐。北魏平河西,始得沮渠蒙逊之使,其中绝大部分是所谓胡戎之乐115,也就是后来隋唐时的西凉乐116。北齐时,龟兹琵琶更盛行于邺城,其能手曹妙远甚至封王开府117。北周时,西域诸国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聚于长安118。隋文帝开皇初年,始定令置七部乐,其中高丽伎、天竺伎、安国伎、龟兹伎,显然是国外传入的。就是这七部乐中还杂有疏勒、扶南、康国、百济、突厥、新罗、倭国等伎119。到炀帝大业时,定清乐120、西凉121、龟兹122、天竺、康国123、疏勒、安国、高丽124、礼毕,以为九部乐,其中本出于中土的,仅有清乐和礼毕两种。
《新唐书·礼乐志》说:“至唐,东夷乐有高丽、百济,北狄乐有鲜卑、吐谷浑、部落稽,南蛮有扶南、天竺、南诏、骠国,西戎有高昌、龟兹、疏勒、康国、安国,凡十四国之乐。而八国之伎,列于十部乐。”125所谓十部乐是沿用隋炀帝的九部乐。唐初平定高昌,尽收其乐,令自成一部,又别造燕乐,而去礼毕曲,合起来共是十部126。这十部乐中,也只有清乐出自中土,与他乐不同。这些乐曲都是在宫廷庙堂中演奏的,当然是在都城之中。吸取域外的音乐,以隋唐两代最为盛行。其后各王朝继续吸取,这是中华民族的优越处,随时都可以发扬光大。其所吸取的当然是首先见于都城之中,然后再及于各地。
自来音乐和舞蹈是容易联系在一起的。域外音乐既已传入中土,舞蹈也就随之俱来。这在隋唐时期最为盛行,与中土的舞蹈并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唐时尤为显著。唐代舞蹈的种类和名目皆极繁多127,其中显然来自西域的有《柘枝》《胡旋》《胡腾》三种128。柘枝舞出自石国,故其舞时,须着胡帽银带129。胡旋舞出康国,米、史、俱密诸国亦颇盛行130。胡腾舞亦出自石国131。凉州、甘州皆隶于陇右道,然凉州舞和甘州舞俱应传自西域,至少亦曾受到西域乐舞的影响132。当时还有一种钵头舞,钵头或作拨头,也是由西域传来的133。
与域外音乐先后传入中土的尚有百戏134和球术。汉始通西域时,安息国即曾献过眩人135,都卢国亦曾献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诸戏136。中土本已有角抵137,这些来自域外的百戏和角抵相配合,也算是相得益彰。
这种鱼龙漫衍之戏,北齐时还曾在邺城演出138。邺城能有这样外来的杂戏,自是承袭北魏的遗规139。北齐亡后,散乐俱入于北周。北周宣帝因之增修百戏,据说“鱼龙漫衍之伎,常陈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140。隋炀帝时,亦曾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其中有《黄龙变》者,盖即鱼龙漫衍一类的乐舞141。到了唐代,西域杂戏的传入虽曾受到禁止142,其实也是难于都能一时廓清的143。唐中叶以前,最为盛行于洛阳和长安即所谓东西两都的泼寒胡戏,就是明显的例证。泼寒胡出自葱岭以西的康国,据说是“至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泼,盛为戏乐”144。会时作乐,故当时著作列之于四方乐中145,至玄宗时才被禁绝。这里还应该提到打马球的球术146。这也是从西方传入中土的,而且在唐初即已传入,开元天宝年间已风靡一时,唐玄宗及其兄弟诸王皆酷爱此技。玄宗球技尤精,当其尚为诸王时147,就曾战胜来自吐蕃的劲旅148。当时名画家韩干曾绘有《宁王调马打球图》,此图早已亡佚,仅见其名次于张彦远所撰的《历代名画记》中149。韩干之图虽亡,近年出土的章怀太子墓道壁画《打马球图》,历历可睹。此风至于北宋仍沿袭不辍150。唯宋时队舞中有打球乐队,舞者各执球仗,而未言及骑马,当与打马球有别151。女子打球,唐时即已有之。王建《宫词》曾有诗句说:“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152这和宋时打球乐队所说相符合,并且不是打马球,而仅是打球舞了。但这并不等于说女子就不能打马球。花蕊夫人的《宫词》说过,“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153,就是明证。
辽金时亦皆沿袭此技。其帝王于拜天之后,即打球行乐154。辽金帝王拜天之所即在都城。辽上京临潢府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金初都于上京会宁府,在今黑龙江省阿城县,灭辽后迁都于中都大兴府,在今北京市;其后又迁于南京开封府,即五代以来及北宋的旧都。拜天每岁必须举行,是在这几处都城都曾频繁实行过。拜天之处即是球场,故打马球的传播是相当广远的155。直至明时,打马球的习俗并未稍替156。
其实这些杂戏球乐在现在看来,也并非就都是稀奇少有的。所谓杂戏,应该就是现在的杂技或者马戏团表演。在以后的年代里也是有的,不过具体的内容,也许会有若干的改变。至于球戏,则更不限于马上。只是后来打马球戏不再见于记载,谅已失传。打马球戏虽已失传,其他球戏更益繁多。不论杂戏或球戏,越到后来就相率轶出于都城之外,直到现在更普遍到宇内各处,这也是文化传播的一个方面。
这里所论述的主要是两汉至于隋唐有关都城的文化受到西域的影响,其他方面的文化虽也有所传入,都难和西域相比拟。后来丝绸之路受到阻塞,海上交通却日趋发达。来自欧洲的文化在都城中的影响就日趋显著。明时意大利的利玛窦和汤若望等人先后到达北京,以其舆地之学和历法著闻一时157。其后至于清代,仍陆续不绝。鸦片战争后,来者益多,对于都城文化的影响,也就更为广泛,甚至西学与中学并立,寖假西学且有超过中学之势。北京西郊的圆明园更是参照西方建筑的模式,惜已毁于咸丰年间英法联军之役。至于宗教就益为明显,天主教和耶稣教的教堂,与佛寺道观参差并立于北京城郊各处,似尚不易和寺观计较多少,更难和南北朝至于隋唐时期洛阳、长安、建康的佛寺相提并论了。
正是由于中华民族善于吸取外来的文化,汲取其间的精华,并且适合于我国的国情,首先是在相应的都城反映出来,因而都城中的文化就更显得丰富多彩,为当时后世所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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