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國專在創辦之初定名为“無錫國學專修館”(以下简称“专修馆”)。就现有資料來看,專修館最初并無嚴格的課程設置。1920年《國學專修館招考師範生簡章》云:“畢業年限:三年畢業,專課本國經學、文學、理學,至第三年習公牘文字。”[13]簡章强調專課經學、文學、理學,但没有提供具體的課程設置和課時安排。專修館最初的教員只有唐文治和同門朱文熊二人,“唐文治親自为學生授課,每日一節,講授《論語》《孝經》《孟子》等。請朱文熊为教習,講授子學、文選及小學,并請陸景周为助教”[14]。唐文治講授的重點是經學,教材是《論語》《孝經》《孟子》等,至於“每日一節”時間是否固定、課時幾何,則不得而知。朱文熊講授的内容主要是理學、文學。錢仲聯回憶道:“朱叔子先生教理學是講張履祥、陸隴其的專集,講古文用《古文辭類纂》,講詩用《唐宋詩醇》,講諸子自編《莊子新義》。”[15]由此看來,唐文治和朱文熊開設的課程主要是經學、理學和文學。這貫徹了《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的主張[16],只是没有嚴格的課程規定而已。
唐文治畢業於南菁書院,有人認为專修館時期的國專課程也承自南菁書院。國專畢業生陳振嶽便指出:“課程設置和教學方法,早期大致上是以書院作为模式,這與先生曾肄業於南菁書院有關。”[17]這個説法是否可信呢?要解答這個疑問,就必須先瞭解專修館的課程設置與教學方法以及所謂的“書院的模式”,然後才能進行判斷。最直接的辦法莫過於將專修館的課程與南菁書院的課程進行對比。
南菁書院也没有嚴格的課程設置,但規定了課程重點。南菁書院由時任江蘇學政的黄體芳創建於光緒八年(1882年)。次年,黄邀請張文虎就任院長,但只到任四個月,張即因疾歸里。1884年,黄禮聘黄以周繼任院長。1888年,新任學政王先謙增聘繆荃孫为院長,由黄以周主持經學,繆荃孫主持古學。由此可知,南菁書院的課程是以經學、古學为主的。録取學生亦以此为準繩:“每年正月,由學政分經、古兩場甄别録取。經學則性理附焉,古學則天文、算學、輿地、史論附焉。”[18]南菁书院畢業生趙椿年回憶道:“書院首次甄别……甄别經學,首選忘其为何人;古學題为《七洲洋賦》,劉葆真首列,其時尚名毓麟,後改可毅。”[19]由此可知,所謂的“古學”,主要就是古文辭章之學。南菁書院重視經學與古文辭章,而以理學作为經學的附属,以天文、算學、輿地、史論作为古學的附属。專修館也重視經學與文學,而以理學作为經學的附属,以《莊子》等作为文學的附属。就課程的重點而言,专修馆的確繼承了南菁書院的辦學旨趣。
然而,南菁書院重視經、古的辦學旨趣未能長期維持下去。1894年,龍湛霖繼溥良出任江蘇學政。他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奏報書院肄業生員的奏摺中稱:
江陰舊有南菁書院,歸學政臣主政,爲通省舉貢生監肄業之所。其課程嚮分經義、詞章、算學三門。方今時事艱難,算學尤爲急務。臣到任後,於算學之中,分别電、化、光、重、汽機等門,飭在院諸生,即嚮以經義詞章名家者,亦必各兼一藝。[20]
可見,在龍湛霖任上,南菁書院已經進行課程改革。改革的重點是使從前附属於古學的算學獨立出來,并將其分为電、化、光、重、汽機等門,而且特别强調“算學尤为急務”,“即嚮以經義詞章名家者,亦必各兼一藝”。這實際上抬高了西學在課程中的比重和地位,同時改變了南菁書院創建時首重經學和古文詞章的旨趣。此外,龍湛霖對南菁書院的課程改革也明顯表现出調和“四部之學”與“七科之學”的努力。
若將其與專修館時期的國專對比,顯然可見唐文治遵循的是南菁書院早期的課程,而不是後期增設西學之後的課程。不但如此,專修館的古文詞章課程完全排除了天文、算學、輿地等附属内容,而附属於經學的理學課程則得到更多的强調。
這就出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唐文治此前積极提倡新式教育并被譽为中國工科教育的先驅[21],後來却致力於維護純粹的“國學”教育而且不接受西學的混合。這是为什麼呢?(www.xing528.com)
其實,唐文治原本并不反對中西學混合。1899年,他曾主張:“今日之勢,與其使西學淆亂吾中學,而士林被塗炭之災;何若使中學囊括乎西學,斯吾道尚不至於有絶滅之懼。”[22]上文提到,唐文治秉持的是晚清學堂“中體西用”的辦學理念。该理念即試圖“使中學囊括乎西學”,對於“中體”的强調實際上就是要求一切西學科目都必須以中學为基礎或前提。從這一理念出發,晚清學堂采用的都是中西混合課程。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也是如此。1908年,唐文治在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增設國文科,并要求鐵路、電機、郵政、航海等各專科學生都必修國文科。前面説過,唐文治增設的“國文”科實則兼賅“四部之學”。這種課程設置顯然以“四部之學”为主導,并試圖兼容“七科之學”,實質就是唐文治所説的“使中學囊括乎西學”。可見,唐文治在容受“七科之學”一點上,起初采取的原是進取的姿態。
民國建立後,教育當局在教育政策上采取了一種越來越激進的反傳統立場。民國元年(1912年)廢除大學經學科[23],并廢除小學讀經科[24]。如此一來,在教育體制内從容調和“四部之學”與“七科之學”的寬鬆環境已經不復存在。這就迫使唐文治對於“七科之學”轉而采取一種保守的姿態。在上述反傳統的教育政策下,如果再倡導“使中學囊括乎西學”,那麽顯然已經不切實際;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最低限度上要求保存“中學”。为此,他竭力呼籲教育當局愛護本國文化:
自西學東漸,恂愗之士,穎異標新,以爲從事科學,我國文字即可置之無足重輕之數,用是十餘年來各處學校國文一科,大都摭拾陳腐,日就膚淺,苟長此因循,我國固有之國粹行將蕩焉無存,再歷十餘年,將求一能文者而不可得。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矣。”國既多鄙倍之辭,安得不滋鄙倍之行?科學之進步尚不可知,而先淘汰本國之文化,深可痛也![25]
又如:
某生而進言曰:“弟子既聞命矣。我校創設於十年以前,樹風號純樸,其於國文翹勤以求之,罔敢存菲薄之志。第今者歐化東漸,科學掞張,舉凡兵、農、法、數、聲、光、化、電之學,靡不肇胚佉盧,有識之士方將特辟徑塗,改從象寄。先生獨提而倡之,毋乃左歟?”文治曰:“籲!子誤矣。夫木之輪囷而夭矯者,本也;水之潏汩而噴薄者,源也。生民之類,自弃其國學未有不亡者也。子獨不觀夫歐洲諸國乎?其競進於文明者,則其國家、其人類强焉存焉;反是,則其國家、其人類弱焉息焉滅焉。”[26]
由以上兩則引文可知,唐文治入民國後越來越注重國學教育。這不是説他轉而排斥“七科之學”,或自改故步,不再提倡工科教育,而是他盱衡時局,覺得在當時激進的反傳統风氣之下,保存國學比提倡科學尤为根本,也尤为當務之急。他认为,如果國學不存,則如木失其本,水失其源,國家將多鄙倍之辭與滋鄙倍之行,引進科學也將無補於衰亡。1920年,唐文治辭去上海工業專門學校校長職務,轉而參與創辦無錫國學專修館,致力於國學教育,可以如是理解;專修館的課程設置轉而采取傳統書院模式,竭力保守傳統的“四部之學”,也可以如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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