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删次《書》作《書序》之説,本是漢代至唐代學者的主流意見。清初君臣接受的是孔子删《書》這一傳統的説法。庫勒納、葉方藹奉敕撰《日講書經解義》,其書卷一解説“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勲,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文句云:“然功德极盛莫過於堯,究之帝堯之功本於德,帝堯之德主於敬,史臣首以欽之一字为言,實千古帝王心法之要,孔子删書斷自唐虞,其以此也與?”[25]此解説傳達的即是這種意見。有清一代,從今文學家到古文學家,对此多予以認同,似乎有意與官方的態度達成某種默契。
毛奇齡(1623—1716)主要針對閻若璩所作的《古文尚書疏證》,托名衛經,撰《古文尚書冤詞》,其目有十:一曰總論,二曰今文尚書,三曰古文尚書,四曰古文之冤始於朱氏,五曰古文之冤成於吴氏,六曰書篇題之冤,七曰書序之冤,八曰書小序之冤,九曰書詞之冤,十曰書字之冤。[26]其書卷二論及孔子與《書》之關係云:“至於百篇之序,則朱氏《經義考》謂:‘《周官》外史達書名於四方,知凡書必有序目題於方册。’其曰‘百篇’者,以孔書所序有百篇也,但百篇之名不始孔子。墨翟曰:‘昔周公旦朝讀《書》百篇。’揚雄曰:‘昔之説《書》者序以百。’則百篇之名與百篇之序自古有之。惟《漢志》云:‘孔子纂《書》,上斷於堯,下迄於秦,凡百篇而为之序。’《隋志》亦云:‘孔子删《書》,别为之序,各陳作者所由。’而大序曰:‘先君孔子,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下迄於周,舉其弘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則直以删《書》序《書》盡属孔子。然而非誣者,以《周書》後起,下逮《秦誓》,斷非夫子以前書也。若春秋説題辭云‘《書》之言信而明,天地之情,帝王之功,凡百二十篇’,《尚書纬·璿璣鈐》云‘孔子求書,得黄帝玄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書》,十八篇为《中侯》,去三千一百二十篇’,此即漢末百兩篇之名之所始,要皆荒唐不足據者,惟百篇之序,則其序見在此,真夫子壁中書耳(馬融、鄭玄、王肅皆謂《小序》夫子所作)。”[27]顯然,毛奇齡認同孔子删《書》为百篇并作《書序》,但我们并没有從中發现新的論據,自然也没法把探討推向深入。
江聲(1721—1799)認同《尚書》之名为孔子所命名。江聲於孔穎達的《正義》中采録“鄭康成曰‘孔子尊而命之曰《尚書》,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書然,故曰《尚書》’”为注,其疏不認同“僞孔氏叙云‘伏生以其上古之書,謂之《尚書》’”。江氏云:“案《墨子·明鬼篇》云‘《尚書》《夏書》,其次商周之書’,則《尚書》之名舊也。安得云伏生謂之?自是孔子命是名也。鄭説信然,僞孔非是。”[28]其宗鄭思想很明顯。江聲以为孔子編《書》百篇并作《書序》六十七篇。江聲對“尚書叙”注云:“叙,抒也,緒也,次也。抒渫作者之意見其端緒且次其篇弟,故曰叙。馬融、鄭康成皆以为孔子所作。”其疏云:“《釋名·言語篇》云‘叙,抒也,抒渫其實宣見之也’,《釋詁》云‘叙,緒也’,《説文·攴部》云‘叙,次弟也’。此‘叙’當兼此三誼,故云‘抒渫作者之意見其端緒’,此申抒與緒之誼也,合比諸篇而叙其先後之次弟,故云‘次其篇弟’,此申次誼也。馬融説見《正義》,《正義》且兼稱王肅同为此言。兹不及肅者,以肅之言無足輕重,據馬融二公足矣。知此叙是孔子所作者,《正義》以为依緯文而知之。今緯書亡,無從取證,然《史記》之文可考也。《史記·孔子世家》云‘叙《書傳》,上記唐虞之際,下至秦穆,編次其事’,是其明證矣。且孔子編《書》,欲以垂世立教,不申厥指,後學安所取衷?則孔子自不容不作叙。馬融之言,信而有徵者也。案《書》凡百篇,其間或二篇或三篇共叙,且有十一篇共叙,如《汨作》《九共》《稾餘》者,計其叙止六十有七。僞孔氏以此叙散入經中,各冠諸篇之首,其亡篇之叙,各以其次厠見存之間。據《釋文》云‘《汨作》等篇,其文皆亡,而叙與百篇之叙同編,故存’,又云‘馬、鄭之徒,百篇之叙總为一卷’,又《正義》云‘作叙者不敢厠於正經,故謙而聚於下’,然古《尚書》百篇之叙本别为一卷,總列於後,故此不總録於經後,從古也。”[29]江聲在《尚書集注音疏》中認为“六經皆孔子所定”,也明確“孔子所定《尚書》百篇”。[30]由此可見,江聲認为孔子为垂世立教編《書》百篇,不容不作叙;《書》凡百篇,其間或二篇或三篇共叙,且有十一篇共叙,如《汨作》《九共》《稾餘》者,計其叙止六十有七。
王鳴盛(1722—1797)作《尚書後案》,其目的是發揮鄭康成一家之學。[31]王氏在《虞夏書序》中“昔在帝堯”後“案曰:鄭云‘書以堯为始’云云者,《史記·五帝本紀》云‘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是司馬遷發明孔子删《書》之意,以上古荒遠,略而不言,故獨從堯始,與鄭合也”[32]。其於鄭康成《書贊》“孔子撰《書》,乃尊而命之曰《尚書》,尚者,上也,蓋言若天書然”後“案曰:鄭云‘孔子尊而命之曰《尚書》者’,《尚書緯·璇璣鈐》云‘因而謂之《書》,加“尚”以尊之’,《墨子·明鬼篇》云‘《尚書》《夏書》,其次商、周之書’,則‘尚’字为孔子所加也,《僞孔》以为伏生始加‘尚’字,非也。鄭又云‘尚者,上也’,《論語》‘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以義为上”’,《孟子》‘尚論古之人’,趙岐注‘尚,上也’,《匡衡傳》‘治天下審所上’,是‘尚’‘上’通也,又云‘若天書然’者,如‘河出圖,洛出書’是也”[33]。此關於《書》之命名,與惠棟、江聲等看法一致,多引申鄭義。王氏又於“序孔子所作”後“案曰:鄭以序为孔子所作者,《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序《書》,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穆,編次其事,言其作意’,《儒林傳》云‘孔子奸七十餘君,自衛反魯,究觀古今篇籍,於是叙《書》則斷《堯典》’,劉歆《移博士書》説亦同也。《疏》引此文,以为馬、王皆云然,且申之云‘鄭知孔子作者,依緯文而知也’,《疏》又云‘作序者不敢厠於正經,故謙而聚於下’,然鄭、馬以序總为一卷附經後,是孔氏之書舊也。《疏》又云‘序者,緒述其事,鄭康成謂之贊者,以序不分散,避其序名,故謂之贊;贊者,明也,佐也,佐成序義’。《詩譜序》疏亦云‘《書》有孔子作序,故鄭避之謂之贊’。大約古書序目皆在後,今《説文》猶然,孔子序既在後,鄭贊必又在其後,《藝文志》經四十六卷謂古今文皆有者二十九卷,增多者十六卷,加序为四十六,鄭不注增多篇,則为卷必三十,故今亦仿其數也”[34]。由此可見,王鳴盛亦認为孔子删《書》(且書名为孔子所命)作《書序》之説。
段玉裁(1735—1815)著《古文尚書撰異》,其《書序》總为一卷,“依馬、鄭之舊”[35]。段玉裁以为,《書序》既存於官府,又流傳於民間。“按《書序》亦有古文今文之殊,《漢志》曰‘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此蓋今文二十八篇为二十八卷,又逸篇十六卷并《書序》得此數也。伏生教於齊魯之間,未知即用《書序》與否?而太史公臚舉,十取其八九,則漢時《書序》盛行,非俟孔安國也。假令孔壁有之,民間絶無,則亦猶逸篇十六卷絶無師説耳。馬、班安能采録?馬、鄭安能作注?以及妄人張霸安能竊以成百兩哉?《孔叢子》與《連叢子》皆僞書也,臧與安國書曰‘聞《尚書》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圖古文乃有百篇耳’,學者因此語疑百篇序至孔安國乃出,然則其所云‘弟素以为《堯典》雜有《舜典》’,今果如所論者,豈亦可信乎?其亦惑矣!惟内外皆有之,是以《史記》記字時有同異……皆今文古文《尚書》之異也。”[36]由此大致可推測,段玉裁以为先秦即有《書序》,但未指明何人所作,《古文尚書撰異》尊依馬、鄭,或亦應認同馬、鄭之孔子删定《書》百篇并作序之説。
章學誠(1738—1801)以为,孔子編次了《書》但未删《書》,孔子以《書》教弟子。《文史通義·易教》云:“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37]其又曰:“若夫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蹟,而非托於空言。故夫子之聖,猶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擬聖之嫌,抑且蹈於僭竊王章之罪,可不慎歟!”[38]《書教》篇中指出,上古簡質,離結繩記事不遠,文字始興,“書取足以達微隱通形名而已”,“夫子叙而述之,取其疏通知遠,足以垂教矣”。[39]章學誠否認《逸周書》七十一篇为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云:“勿論其書文氣不類,醇駁互見,即如《職方》《時訓》諸解,明用經記之文,《太子晋解》,明取春秋時事,其为外篇别記,不待繁言而决矣。而其中實有典言寶訓,識为先王誓誥之遺者,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为删略之餘也。”[40]夫子信而好古,若删去《書》,則不可謂之好古。《經解》篇中云:“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於東周,有德無位,懼先聖王法積道備,至於成周,無以續且續者而至於淪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體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蹟者,獨與其徒,相與申而明之。此六藝之所以雖失官守,而猶賴有師教也。”[41]據此可以看出,章學誠以为,孔子以《書》教弟子。章氏以为,諸子時代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盡出於典章制度,是儒家之徒尊六藝为經的。[42]又云:“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43]“六經初不尊稱,義取經綸为世法耳,六藝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經。夫子之聖,非遜周公,而《論語》諸篇不稱經者,以其非政典也。”[44]章學誠强調諸子之前無私門著述文字:“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夫子自謂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師弟子之傳業,於是判焉。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者,以吏为師’。其弃《詩》《書》,非也。其曰‘以吏为師’,則猶官守學業合一之謂也。由秦人以吏为師之言,想見三代盛時,《禮》以宗伯为師,《樂》以司樂为師,《詩》以太師为師,《書》以外吏为師;三《易》《春秋》,亦若是則已矣。又安有私門之著述哉?”[45]章學誠這種諸子之前無私門著述文字的觀點與孔子編次了《書》但未删《書》的觀點是相適應的。
崔述(1740—1816)認同孔子編次《書》,不同意删《書》之説。“傳云:郯子來朝,昭子問少皞名官,仲尼聞而學之。聖人好古如是。果有羲、農、黄帝之《書》傳後世,孔子得之,當如何愛護表章,肯無故而删之乎?《論》《孟》稱堯、舜,無一言及炎黄,則高辛氏以前無書明矣。古者以竹木为書,其作也難,其傳之也不易。孔子所得者止是,遂取以傳及閘人耳。非删之也。《世家》但云序《書》,無删《書》之文。《漢志》有《周書》七十餘篇,皆後人僞撰。”[46]崔氏於此辨删書。崔氏認为,孔子序《書》,但没删《書》。崔氏之理由为:一、有事實證明孔子有好古之性;二、《論語》《孟子》無言及删《書》之事;三、古者得書不易,推理出人對書應倍加珍惜;四、《史記·孔子世家》但云序《書》未言删《書》。但《漢志》書類有《周書》七十一篇,顔師古注引劉向之言“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也”[47],此處明言孔子删《書》。崔氏因之謂《周書》为後人僞撰,否定其説。
孫星衍(1753—1818)的《尚書今古文注疏》於《書序》第卅注引《史記》而疏之云:“史公説見《三代世表》,又説見《孔子世家》。以《序》为孔子作者,《漢書·藝文志》云:‘《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於堯,下訖於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儒林傳》云:‘孔子奸七十餘君,自衛反魯,究觀古今篇籍,於是叙《書》則斷《堯典》。’劉歆《移博士書》説亦同。是兩漢諸儒皆以《書序》为孔子所作也。”孫星衍推論出《書序》非孔子舊編之次:“《史記》所載《書序》有《大戊》篇目,今本脱之。而《僞傳》以《女鳩》《女方》为二篇,以就百篇之數,非也。當并二篇为一,增《大戊》。馬、鄭説見《書》疏。知孔子作者,疏以为依緯文而知之。《釋文》云:‘馬、鄭之徒,百篇之序總为一卷。’《書序》云作序者不敢厠於正經,故謙而聚於下。今《僞孔傳》以此《序》散入經中,各冠諸篇,非舊式也。”[48]孫星衍釋“序”为“作序”,認同兩漢諸儒皆以《書序》为孔子所作的观点,但以为《書序》非孔子舊編之次,據是而論,則孫星衍以为孔子作了《書序》。
宋翔鳳(1776—1860)認为,《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序《書》”之“序”为“作《書序》”之義:“竊謂孔子序《書》,有數篇合为一篇者,如《堯典》、《舜典》及《大禹》、《皋陶謨》、《益稷》是也,有一篇分为數篇者,如《盤庚》《大誓》是也。”[49]在辨《金滕》諸相關篇章中,宋氏已明確認为孔子删次《書》:“而孔子序《書》,於誅紂則缺其文,於周公攝政,則微其辭,以見聖人處變非常異誼也。故儒者以二十八篇《尚書》为備,其諸知删《書》之意乎?”[50]此“序”當为“編次”之義。在辨“周公攝政者,相成王也”中,宋氏云:“孔子序《書》,正名之義實見明顯,而劉歆摭假王隸政之逸文,傅會周公攝政稱王。又以七年歸政之後,成王始稱元年,康成亦惑於其説,遷就不經之談,疑誤後來,不可不正。”[51]關於《蔡仲之命》《粊誓》《吕刑》《文侯之命》《秦誓》五篇之編次,宋翔鳳云:“孔子序五篇於書之終,中侯之文,究於霸免,所以戒後王制蠻夷式群侯,不可以不慎。”[52]宋翔鳳以为編次的先後也反映了孔子的微言大義。
劉逢禄(1776—1829)著《書序述聞》一卷(卷三二一),以“謹案”的形式闡述其觀點,并散入《尚書今古文集解》(卷三二二至三五二)相關篇章内容中。其中多有論及孔子與《尚書》之關係的内容,劉逢禄認同孔子删次《書》。其於“堯典第一”下“謹案《禮·大學》引作《帝典》,《堯典》《帝典》異序同篇,三代史臣之舊,非始於孔子也”[53]。其於《堯典》“曰若稽古”下“謹案孔子序三統之書,首《夏書》,唐虞者,夏之三統也。則‘曰若稽古’四字當是孔子尊加之辭,或周史所加”[54]。其於《酒誥》“王若曰”下“謹案馬以为後録書者加之,是也,後世孔子慮後世有周公攝政稱王之邪説,别嫌明疑而加也”[55]。其於《顧命》“群公既皆聽命,相揖趨出,王釋冕反喪服”下“又案先王既大斂……孔子特取其訓戒之詞耳,殆未達於節哀順變因時制宜之義矣”[56]。其於《費誓》“魯人三郊三遂峙乃芻茭無敢不多女則有大刑”下“謹案……孔子序《書》百篇,皆三代廢興之大政,於侯國之書,惟《粊誓》《秦誓》二篇”[57]。其於《文侯之命》“王若曰父羲和”下“謹案馬本《書序》《周書》四十篇,東周之書惟《文侯之命》《秦誓》二篇而已。合而讀之,一为孱弱之音,一为發憤之氣,興亡之象昭昭也。……序《書》何取焉?取其悔過之意,深美閎約,遺厥孫謀,將以霸繼王也。《詩》《書》皆由正而之變,《詩》四言始文王之盛而終於《商頌》,志先世之亡以为戒,《書》三科述二帝三王之業而終於《文侯之命》《秦誓》,志秦以狄道代周,以霸統繼帝王,變之极也,《春秋》撥亂反正始元終麟,由极變而正之也,其为致太平之正,經垂萬世之法戒,一也”[58]。於此可見,劉逢禄以为,孔子在删次《書》的過程中還增添了藴含微言大義的詞句。(www.xing528.com)
劉逢禄似認同《書序》为孔子所作,其引録太史公、馬、鄭之論“太史公説‘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月日,蓋其詳哉。至於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缺,不可録,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又説‘孔子序《書》,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穆,編次其事’。馬、鄭皆曰‘《書序》孔子所作’”後“謹案馬、鄭本合为一篇,東晋本各冠篇首。今依鄭次序,其與《史記》、東晋本異者,附考於下”。劉逢禄於此以“序”为“作序”之義,對孔子作《書序》之説并未表示異議。
龔自珍(1792—1841)發揮“六經皆史”之觀點,認为孔子未作《尚書》而是删定《尚書》百篇。其在“古史鈎沉論二”中云:“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有人倫品目焉。史存而周存,史亡而周亡。……是故儒者言六經,經之名,周之東有之。夫六經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書》也者,記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記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於民,而編之竹帛,付之司樂者也。《雅》《頌》也者,史所采於士大夫也。《禮》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職藏之故府,而時以詔王者也。小學也者,外史達於四方,瞽史諭之賓客之所为也。”[59]在“六經正名”中,他説:“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經久矣。莊周《天運篇》曰:‘孔子曰:“某以六經奸七十君而不用。”’《記》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有《易》《書》《詩》《禮》《樂》《春秋》之教。”’孔子所睹《易》《書》《詩》,後世知之矣。”[60]其又説:“孔子未生,先有六經;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嘗率弟子使筆其言以自制經哉?”[61]這就明確地表達了孔子未曾作六經的意見,則《尚書》也非孔子所作。
那麼,龔自珍认为,孔子與《尚書》之關係如何呢?在“古史鈎沉論二”中,龔氏说:“周之東,其史官大罪四,小罪四,其大功三,小功三。”“帝魁以降,百篇權與,孔子削之,十倍是儲,雖頗闕不具,資糧有餘,史之大功一。”[62]“夫功罪之際,存亡之會也,絶續之交。天生孔子不後周,不先周也,存亡續絶,俾樞紐也。史有其官而亡其人,有其籍而亡其統,史統替夷,孔統修也,史無孔,雖美何待?孔無史,雖聖曷庸?由斯以誤,罪大亦可掩,功大亦可蒙也。”[63]龔氏又在“古史鈎沉論三”中云:“姬周之衰,七十子之三四傳,或口稱《易》《書》《詩》《春秋》,不皆著竹帛,故《易》《書》《詩》《春秋》之文多異。”[64]由此可見,龔自珍以为孔子删定《書》百篇,孔子弟子在傳授的過程中因为口授而導致不少文字之異。
魏源(1794—1857)有《書古微》,其作是書之目的:“所以發明西漢《尚書》今古文之微言大義而辟東漢馬、鄭古文之鑿空無師傳也。”[65]其微言大義源自伏生師徒,伏生師徒源自七十子,七十子源自孔子;孔子通過整理《書》寄寓其思想。因此,孔子删《書》之説,魏氏多言及之。例如,《周誥分年集證》中云:“夫子删《書》,止見魯國所藏記言之史,而未見周室所藏記事之文。”[66]“甫刑發微”中又云:“夫子删《書》,斷自唐虞,人自不始自唐虞,始自顓頊絶地天之通乎?……夫子删《書》始自唐虞,以人治不復以天治,雖天地亦不能不聽其自變。”[67]
陳喬樅(1809—1869)尊《尚書》为“聖經”,也認同孔子整理《書》作《書序》百篇之説。其云:“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自《堯典》,下訖於《秦誓》,凡百篇而为之序。斯固唐、虞、夏、商、周歷代之典而百王之大經大法所昭垂於萬世者也。”[68]是亦認同劉歆、班固之意見。陳氏喬樅於《堯典序》後引録《論衡·須頌篇》孔子作《書序》之文,在其後“案《史記·五帝本紀》云‘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是司馬遷明孔子删《書》之意,以上古荒遠,略而不言,故獨從《堯典》始也。《書正義》引鄭康成云‘《書》以堯为始,獨云“昔在”,使若無先之典然也’,與《史記》説合。鄭注又云‘堯尊如故,舜攝其事’,舜之美事在於堯時并見。《孔疏》言‘鄭以“慎惟五典”以下皆叙堯老舜攝之事,篇名《堯典》而紀舜事,故特解之’。喬樅謂《論衡》以‘欽明文思’以下为孔子所言者,蓋指《堯典序》,《書序》實孔子所作也。據《論衡》則今文序‘聰明’作‘欽明’为異耳”[69]。則陳氏同樣認为《書序》为孔子所作。
皮錫瑞(1850—1908)极力維護孔子於《尚書》的“著作權”,主要是通過論述孔子與“六經”的關係來體现的:“經學開闢時代,斷自孔子删定‘六經’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經;猶之李耳既出,始著五千之言;釋迦未生,不傳七佛之論也。”皮錫瑞以为,《易》《春秋》《詩》《書》《周禮》《儀禮》等經過孔子的删定而寄托了微言大義才能稱为經。其云:“古《詩》三千篇,《書》三千二百四十篇,雖卷帙繁多,而未經删定,未必篇篇有義可为法戒。”“觀‘孺悲學士喪禮於孔子,《士喪禮》於是乎書’,則十七篇亦自孔子始定;猶之删《詩》为三百篇,删《書》为百篇,皆經孔子手定而後列於經也。”[70]皮錫瑞又指出,“六經”为孔子垂教萬世的教科書:“讀孔子所作之經,當知孔子作‘六經’之旨。孔子有帝王之德而無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之不行,退而删定‘六經’,以教萬世。其微言大義實可为萬世之準則。後之为人君者,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國;所謂‘循之則治,違之則亂’。後之为士大夫者,亦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身;所謂‘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萬世之公言,非一人之私論也。孔子之教何在?即在所作‘六經’之内。故孔子为萬世師表,‘六經’即萬世教科書。”[71]顯然,皮錫瑞认为,經學始於孔子删定“六經”。其書未經删定,不能稱經;其書經孔子删定後,才“有義可为法戒”,才能稱为經。自然,作为重要一經的《尚書》,經孔子這一删定,“篇篇有義可为法戒”。孔子删定“六經”的目的,即貫注其微言大義以教萬世。此所謂的“經世致用”。因此,在孔子與《尚書》的關係方面,皮錫瑞以为,孔子删過《書》,《書》中貫注著孔子的微言大義,孔子以《書》教萬世。
皮錫瑞再三致意於此觀點,在《經學通論》中同樣有所體现。其序云:“經學不明,則孔子不尊;孔子不得其位,無功業表見,晚定六經以教萬世。尊之者以为萬世師表,自天子以至於士庶莫不讀孔子之書,奉孔子之教。天子得之以治天下,士庶得之以治一身,有捨此而無以自立者。此孔子所以賢於堯、舜,为生民所未有,其功皆在删定六經。”其又述及《經學通論》之大旨,申述六經“微言”中藴含著孔子之“大義”:“錫瑞竊以为尊孔必先明經,前編《經學歷史》以授生徒,猶恐語焉不詳,學者未能窺治經之門徑,更纂《經學通論》以備參考。大旨以为一當知經为孔子所定,孔子以前不得有經;二當知漢初去古未遠,以为孔子作經説必有據;三當知後漢古文説出,乃尊周公以抑孔子;四當知晋宋以下專信古文《尚書》《毛詩》《周官》《左傳》,而大義微言不彰;五當知宋元經學雖衰,而不信古文諸書,亦有特見;六當知國朝經學復盛,乾嘉以後,治今文者猶能窺見聖經微旨。執此六義以治諸經,乃知孔子为萬世師表之尊,正以其有萬世不易之經,經之大義微言,亦甚明。”[72]由此觀之,皮錫瑞言孔子删定《尚書》,貫注著一代宗師的大義微言,其所謂“删定”,就不僅僅是對《尚書》資料的删汰、編次,則此“删定”之意,就有“作”的意義了。故而皮錫瑞也説孔子“作”六經。
在《經學通論》的《書經》部分中,其也談到《書序》作者的問題。“西漢馬、班皆云‘孔子序《書》’。東漢馬、鄭皆云‘《書序》,孔子所作’。《論衡·須頌篇》曰:‘問説《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者誰也?’‘孔子也。’陳喬樅謂‘《論衡》從“欽明文思”以下,为孔子所言者,蓋指《堯典》序《書序》,實孔子所作也’。據此則《書序》孔子作。”[73]由此可見,皮錫瑞也認为孔子为《書序》的作者。在其《今文尚書考證·書序》篇中,皮錫瑞反復阐明孔子作《書序》之説。
章炳麟(1869—1936)認为,孔子删定《尚書》百篇。其在《國故論衡·原經》中云:“問者曰:經不悉官書,今世説今文者,以六經为孔子作,豈不然哉?應之曰:經不悉官書,官書亦不悉稱經(史籀篇世本之属),《易》《詩》《書》《禮》《樂》《春秋》者,本官書,又得經名。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明其亡變改。其次《春秋》,以魯史記为本,猶馮依左丘明;左丘明者,魯大史見藝文志。然則聖不空作,因當官之文。《春秋》《孝經》,名實固殊焉(《春秋》稱經從其本名,《孝經》稱經從施易之名)。”[74]其又説:“《春秋》所以獨貴者,自仲尼以上,《尚書》則闊略無年次,百國春秋之志,復散亂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國亡則人與事偕絶。……令仲尼不次《春秋》,今雖欲觀定哀之世,求王伯之蹟,尚荒忽如草昧。夫發金匱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且蒼頡徒造字耳,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後世猶蒙其澤,况於年歷晻昧,行事不彰,獨有一人抽而示之,以詒後嗣,令遷、固得持續其蹟,訖於今兹,則耳孫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後民無携志,國有與立,實仲尼、左丘明之賜。”[75]其在《明解故上》中云:“孔子録《詩》有四始,《雅》《頌》各得其所,删《尚書》为百篇,而首《堯典》,亦善校者已。其次比核文字者,興子夏讀三豕渡河以为己亥。劉向父子總治《七略》,入者出之,出者入之,竊其原始,极其短長,此即與正考父孔子何異?辨次衆本,定異書,理僞亂,至於殺青可寫,復與子夏同流,故校讎之業廣矣。”[76]是則章炳麟認为孔子删定《尚書》百篇,孔子對《尚書》的整理,即如後世劉向父子對衆書的整理一樣,是進行了校讎工作。章氏於此似視孔子为文獻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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