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四年的科舉新制,除了“七經”的檢擇,後世争論最为激烈的便是王安石廢黜了《春秋》與《儀禮》。首先來看第一個問題,即關於王安石“詆《春秋》为斷爛朝報”的説法。关於這一點,《宋史·王安石傳》中言之鑿鑿,明陳邦瞻的《紀事本末》中記之詳細:
熙寧四年二月丁巳,更定科舉法……王安石又謂:“孔子作《春秋》,實垂世立教之大典,當時游、夏不能贊一詞。自經秦火,煨燼無存。漢求遺書,而一時儒者附會以邀厚賞。自今觀之,一如斷爛朝報,决非仲尼之筆也。《儀禮》亦然。請自今經筵毋以進講,學校毋以設官,貢舉毋以取士。”[16]
以此處來看,王安石認为孔子是作過《春秋》的,为“垂世立教之大典”。但他以为經秦始皇焚書之後,孔子所作之《春秋》已經毁壞。现存的《春秋》或許經過漢儒的附會,“一如斷爛朝報,决非仲尼之筆”,於是改制不以《春秋》取士,亦不立學官。事實上,在王安石當政期間,《春秋》一直都没有被立於學宫。由此,這引起了當時反對新法者的攻擊。司馬光謂其黜《春秋》而尊《孟子》,正是“廢六藝而尊百家”。蘇轍進一步抨擊王安石詆毁《春秋》,其《春秋集解引》曰:
近歲王介甫以宰相解經,行之於世。至《春秋》漫不能通,則詆以爲斷爛朝報,使天下士不得復學。嗚呼!孔子之遺言而凌滅至此,非獨介甫之妄,亦諸儒講解不明之過也。[17]
蘇轍以为王安石不能通《春秋》,遂詆之为“斷爛朝報”。蘇氏自言《集解》作於熙寧年間,積十餘年方才完成。由此可知,王安石“詆《春秋》”的説法,熙寧時可能就已經在流行了。其後,胡安國作《春秋傳》也以为王安石詆《春秋》。
南宋時,這種説法又有了另外的版本。周麟之为孫覺《春秋經解》所作之《後跋》中云:“初,王荆公欲釋《春秋》以行於天下,而莘老之傳已出,一見而有惎心,自知不復能出其右,遂詆聖經而廢之曰‘此斷爛朝報也’。”[18]周麟之大概生活於南宋高宗時。《跋》中“先君为之言”之語,似此説早已流行,然已不可考。此説之妄,清李紱辨之詳,見其作《書周麟之〈孫氏春秋傳〉後序》。[19]孫覺《經解》作於元豐年後,謂安石見其書而廢《春秋》,殊無道理,不過逞其詆毁之情罷了。
可見“斷爛朝報”之説,官書、私書皆有言之,似乎證據鑿鑿。但按諸史料,宋時就有为王安石辯護者。南宋學者林竹溪的《鬳齋學記》有云:
和靖曰:“介甫未嘗廢《春秋》,廢《春秋》以爲斷爛朝報,皆後來無忌憚者托介甫之言也。韓玉汝之子宗文,字求仁,嘗上介甫書請六經之旨,介甫皆答之,獨於《春秋》曰:‘此經比他經尤難,蓋三傳皆不足信也。’”和靖去荆公未遠,其言如此,甚公。今人皆以“斷爛朝報”爲荆公罪,冤矣!然亦荆公有以招之。[20]
林氏所引之和靖即是尹焞,为二程弟子。和靖認为“斷爛朝報”之説为後人托安石之口,非真为王安石之語。他所引韓求仁問六經事,俱見於王安石《文集》,其言有:“至於《春秋》三傳,既不足信,故於諸經尤为難知。辱問不果答,亦冀有以亮之。”[21]與上和靖語者相同,可見其語不妄。同为程門高弟的楊時一生极力批判王安石學術,然至於王安石廢《春秋》,則曰:
熙寧之初,崇儒尊經,訓迪多士,以爲三傳異同,無所考正。於六經尤爲難知,故《春秋》不列學官,非廢而不用也。而士方急於科舉之習,遂闕而不講,可惜哉![22]
楊氏所言與尹氏相同,皆以为熙寧新制因为“三傳”不足信,經之意又難解,所以不列學官。這裏當然不能説楊時为王安石辯護,但從其語氣中可見,他似乎是認同這種做法的。其後所言“非廢而不用也”,是指講學者更應该努力講求其大義。(www.xing528.com)
尹焞、楊時的説法頗为可取。至清初,又有李紱、蔡上翔相繼为安石辯解,亦援引二氏为證。[23]然對於“斷爛朝報”之説,李紱又有新的考證:
斷爛朝報之説,嘗聞之先達,謂見於《臨汝間書》。蓋病解經者,非詆經也。荆公嘗自爲《春秋左氏解》十卷,言言精核。辨左氏爲戰國時人,其明驗十有一事。自來治經者未之能及。其高第弟子陸農師佃、龔深甫原,并治《春秋》。陸著《春秋後傳》,龔著《春秋解》,遇疑難者輒目爲闕文。荆公笑謂闕文若如此之多,則《春秋》乃斷爛朝報矣。[24]
據此言,則安石“斷爛朝報”之論是針對陸、龔解《春秋》动輒闕文的情况而發的,非有詆經之意。據李紱言,此段出於《臨汝間書》,为南宋李壁所作,李壁是作《王荆文公詩箋注》之人。其注最为翔實,頗为熟識安石典故,所以其言极为可信。可惜此書已佚,李紱之説已不可考。
“斷爛朝報”可能確實出於安石之口,李紱所言與《紀事本末》所載皆有可能。對於《春秋》三傳,蔡上翔言其“不信傳而亦不盡廢傳”,得之。[25]前揭李紱言“荆公嘗自为《春秋左氏解》十卷”,也可見到他對《春秋》確實有過研究,否則也不會斷然對韓求仁講“於諸經尤为難知”。
另解《春秋》不信“三傳”,也是得當時學界的风氣。宋初孫復、胡瑗、歐陽修等人講《春秋》,皆是如此。故安石對韓氏直接講“至於《春秋》三傳,既不足信”,已經將其設置为一個前提了。正因此,楊時才能够認同安石不立《春秋》的做法,兩者在這一點上是共同的。并且,安石认为,《春秋》也是合乎“先王之法度”的,但因“三傳異同,無所考正”[26],所以不立於學官,楊時之言得之。
如果從王安石對變法的整體設計來看,或許就可以幫助我们更進一步地理解其用意。新法极为重視學校與科舉的改制,是希望借助於這一機構的改革,培養出具有變法精神的士大夫,與他一起致力於使整個國家、社會朝向正確的,即合乎“義理”的方向發展。這樣對經典的選擇不僅要以“先王之法度”为標準,也要能够達到培養士人的目的方可。陸佃的《答崔子方秀才書》中云:
若夫荆公不爲《春秋》,蓋嘗聞之矣。公曰:“三經所以造士,《春秋》非造士之書也。學者求經當自近者始。學得《詩》,然後學《書》;學得《書》,然後學《禮》。三者備,《春秋》其通矣。故《詩》《書》執《禮》,子所雅言,《春秋》罕言以此。”[27]
這是陸佃轉述安石之語,只是講《春秋》非造士之書,主要是因为士學習經典應该有一個次序,所謂由近及遠,《詩》《書》《禮》依次而學。《答韓求仁書》中有“能盡於《詩》《書》《論語》之言”,則《易》之藴自然得知,與此論正相互發明。學得《詩》《書》《禮》《春秋》之義自然明白,這是一種辯護,但其内在原因可能還是《春秋》難懂,所以不能達到“造士”的目的。
由此可知,王安石確實懷疑過《春秋》一經的地位,也説過“斷爛朝報”一類的話。他叙述“孔子作《春秋》”的説法,或許與他尊孟的態度有關,因为這個説法恰出於《孟子》。他虽然没有辦法否定孟子之言,但又不信现存之《春秋》版本,故斷为漢儒所附會,這種説法是极为勉强的。并且,這也不能改變他疑經的事實。他以後世流傳之《春秋》为附會,正是其義理難明,“三傳”亦不足信,不能以之“造士”,故不立學官,在於取謹慎的態度。司馬光、蘇轍等人謂其詆毁聖經,則非學術之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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