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戀愛”“性愛”等語,古代所無。孟子此處稱“慕”,注家解为“思慕”,這差不多已是對應今語“戀愛”最接近的詞語了。最为重要的是,孟子將“思慕”的表现描述了出來,稱之为“熱中”,從而給判斷“慕君”是否戀愛君主提供了依據。
“熱中”直譯为心中煩熱。需要注意的是,心中煩熱既包含著生理因素,也包含著心理因素,是由生理而達於心理的。這一點清焦循的詮釋值得關注。
焦循説:“熱中,《禮記·文王世子》云‘禮樂交錯於中’,注云:‘中,心也。’故熱中爲心熱。《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北方生寒,在變動爲慄,在志爲恐。’《宣明五氣》篇云:‘五精所并,精氣并於腎則恐。’王冰注云:‘心虚則腎并之爲恐。’然則恐懼生於寒,不生於熱;生與心虚,不生於心熱。趙氏以不得於君是不爲君所寵用,將被謫斥,故恐懼耳。近時通解,以熱中爲躁急,是也。《腹中論》云:‘帝曰:“夫子數言熱中、消中,不可服高梁、芳草、石藥。石藥發癲,芳草發狂。夫熱中、消中者,皆富貴人也。今禁高梁,是不合其心。禁芳草、石藥,是病不愈。願聞其説。”岐伯曰:“夫芳草之氣美,石藥之氣悍,二者其氣急疾堅勁,故非緩心和人,不可以服此二者。”又云:‘熱氣慓悍,藥氣亦然。’此謂熱中之病,心不和緩。心不和緩,是爲焦急。孟子借病之熱中,以形容失意於君者也。”[11]
焦循認为“熱中”不當解为恐懼,而應解为焦急,特别是他引證了醫家《素問》的解釋,很有啓發意义。
醫家《黄帝内經·素問》論及“熱中”凡七處:
《異法方宜論篇第十二》説東方之域的飲食:“魚鹽之地,海濱傍水,其民食魚而嗜咸……魚者使人熱中,鹽者勝血,故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爲癰瘍。”
《脉要精微論篇第十七》説脉象:“粗大者,陰不足陽有餘,爲熱中也。”
《平人氣象論篇第十八》説脉象:“脉滑曰風,脉澀曰痹,緩而滑曰熱中。……脉尺粗常熱者謂之熱中。”
《三部九候論篇第二十》説病死之狀:“是故寒熱病者以平旦死。熱中及熱病者以日中死。病風者以日夕死。病水者以夜半死。”
《腹中論篇第四十》論服藥:“帝曰:‘夫子數言熱中,消中,不可服高梁、芳草、石藥。石藥發瘨,芳草發狂。夫熱中、消中者,皆富貴人也。今禁高梁,是不合其心。禁芳草、石藥,是病不愈。願聞其説。’岐伯曰:‘夫芳草之氣美,石藥之氣悍,二者其氣急疾堅勁,故非緩心和人,不可以服此二者。’”
《風論篇第四十二》論風症:“風之傷人也,或爲寒熱,或爲熱中,或爲寒中,或爲癘風,或爲偏枯。……風氣與陽明入胃,循脉而上至目内眦,其人肥,則風氣不得外泄,則爲熱中而目黄;人瘦則外泄而寒,則爲寒中而泣出。”
《六元正紀大論篇第七十一》論季候:“三之氣,天政布,寒氣行,雨乃降,民病寒,反熱中,癰疽注下,心熱瞀悶,不治者死。三之氣,天政布,炎暑至,少陽臨上,雨乃涯,民病熱中。”
《黄帝内經·灵樞》論及“熱中”凡三處:
《五邪第二十》論五臟:“邪在脾胃,則病肌肉痛,陽氣有餘,陰氣不足,則熱中善饑。”
《本藏第四十七》論脉象:“寸口主中,人迎主外……心高則滿於肺中,悗而善忘,難開以言。……心脆則善病消癉熱中。”
《禁服第四十八》論飲食:“盛則脹滿,寒中,食不化,虚則熱中、出糜、少氣、溺色變。”
此外,《素問》《灵樞》中有一術語“内熱”,與“熱中”的症候相近。《素問》中論及“内熱”凡四處:
《瘧論篇第三十五》論瘧疾:“瘧之始發也……寒去則内外皆熱,頭疼如破,渴欲冷飲……陽盛則外熱,陰虚則内熱,則喘而渴,故欲冷飲也。”
《厥論篇第四十五》論厥症有寒厥、有熱厥:“數醉若飽,以入房,氣聚於脾中不得散,酒氣與榖氣相薄,熱盛於中,故熱遍於身,内熱而溺赤。”
《奇病論篇第四十七》論飲食:“數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内熱,甘者令人中滿,故其氣上溢,轉爲消渴。”
《調經論篇第六十二》論疏通經絡:“陰虚則内熱,陽盛則外熱……有所勞倦,形氣衰少,榖氣不盛,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胃氣熱,熱氣熏胸中,故内熱。”
《灵樞》論及“内熱”凡二處:
《壽夭剛柔第六》論針刺:“刺營者出血,刺衛者出氣,刺寒痹者内熱。……黄帝曰:刺寒痹内熱奈何?伯高答曰:刺布衣者,以火焠之;刺大人者,以藥熨之。”
《刺節真邪第七十五》論針刺:“陰氣不足則内熱,陽氣有餘則外熱。内熱相搏,熱於懷炭,外畏綿帛近,不可近身,又不可近席。腠理閉塞,則汗不出,舌焦唇槁,臘幹益燥,飲食不讓美惡。”(www.xing528.com)
《素問》《灵樞》二書,多存古意。其中關於“内熱”的論述,尚可與《左傳》《國語》的記載相印證。
《左傳·昭公元年》:“晋侯求醫於秦,秦伯使醫和視之,曰:‘疾不可爲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佑。’公曰:‘女不可近乎?’對曰:‘節之。先王之樂,所以節百事也,故有五節;遲速本末以相及,中聲以降。五降之後,不容彈矣。於是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物亦如之。至於煩,乃捨也已,無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也,非以慆心也。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爲五色,徵爲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爲四時,序爲五節,過則爲菑: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陽物而晦時,淫則生内熱惑蠱之疾。今君不節、不時,能無及此乎?’”[12]
晋杜預注:“女常隨男,故言‘陽物’。家道當在夜,故言‘晦時’。”
唐孔穎達疏:“男为陽,女为陰。女常隨男,則女是陽家之物也,而晦夜之時用之。若用之淫過,則生内熱惑蠱之疾。以女陽物,故内熱;以晦時,惑蠱也。”
孔穎達疏引孔晁云:“人雖有命,荒淫者,必損壽。無外患,則并心於内,故三年死。諸侯不服,則思外患,損其内情,故十年。”[13]
“内熱”作为一種生理症候,在心理上有所體现,最早注意及此的是莊子。《莊子》將“内熱”從生理症候轉繹成了心理反應,而注家的解釋也多是將生理與心理两方面互釋。
《莊子》中論述“内熱”凡四次:
《莊子·人間世》:“葉公子高曰:‘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内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
晋郭象注:“對火而不思凉,明其所饌儉薄也。所饌儉薄而内熱飲冰者,誠憂事之難,非美食之为也。”[14]
唐成玄英疏:“承命嚴重,心懷怖懼,執用粗餐,不暇精膳。所饌既其儉薄,爨人不欲思凉,燃火不多,無熱可避之也。諸梁晨朝受詔,暮夕飲冰,足明怖懼憂愁,内心熏灼。”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引向云:“食美食者必内熱。”[15]
《莊子·達生》:“魯有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内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内。”[16]
成玄英疏:“高門,富貴之家也。縣薄,垂簾也。言張毅是流俗之人,追奔世利,高門甲第,朱户垂簾,莫不馳驟參謁,趨走慶吊,形勞神弱,困而不休,於是内熱發背而死。”[17]
《莊子·則陽》:“犀首公孫衍聞而耻之曰:‘君爲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爲君攻之,虜其人民,繫其牛馬,使其君内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
成玄英疏:“國破人亡而懷恚怒,故熱氣藴於心,癕疽發於背也。”
《莊子·則陽》:“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衆爲。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爲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并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癕,内熱溲膏是也。”
郭象注:“萑葦害黍稷,欲惡傷正性。……形扶疏則神氣傷。……以欲惡引性,不止於當。此鹵莽之報也。故治性者,安可以不齊其至分!”
成玄英疏:“今世之人,澆浮輕薄,馳情欲境,倦而不休,至於治理心形……逃自然之理,散淳和之性,滅真實之情,失養神之道者,皆以徇逐分外,多滯有为故也。……夫欲惡之心,多为妖孽。萑葦害黍稷,欲惡傷真性,皆由鹵莽浮僞,故致其然也。……夫穢草初萌,尚易除翦,及扶疏盛茂,必害黍稷。亦猶欲心初萌,尚易止息,及其昏溺,戒之在微。故《老子》云,其未兆易謀也。……以欲惡之事誘引其心,遂使拔擢真性,不止於當也。……潰漏,人冷瘡也。漂疽,熱毒腫也。癕,亦疽之類也。溲膏,溺精也。耽滯物境,没溺聲色,故致精神昏亂,形氣虚羸,衆病發动,不擇處所也。”
除此三例以外,《莊子·外物》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衆人焚和。”注疏中仍解釋为“内熱”。郭象注:“内熱故也。……衆人而遺利則和,若利害存懷,則其和焚也。”成玄英疏:“夫利者必有害,蟬鵲是也。纓纏於利害之間,内心恒熱,故生火多矣。……焚,燒也。衆人。猶俗人也,不能守分無为,而每馳心利害,内熱如火,故燒焰中和之性。”
紀昀稱百家方技“一技入神,器或寓道”[18]。莊子是特别指出技兼於道的學者,《莊子·天地》云:“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其“内熱”的心理解釋,可能與他對醫家學術的關注有關。至宋,二程亦曾以醫家麻痹不仁之説詮釋儒家“仁”之概念,如説:“醫書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属己。”[19]
作为術語,“熱中”“内熱”的含義相近。“熱中”或“内熱”,在醫家症候的記載中,可以解为心中煩熱;在《莊子》的記載中,可以解为心中躁急、焦慮。《莊子》中的記載最接近孟子所説之義。唐李賀有《長歌續短歌》詩:“秦王不可見,旦夕成内熱。”“見”讀为“现”,解为“召見”。李賀據《孟子》之典,而改用《莊子》之文,不稱“熱中”而稱“内熱”,是將孟、莊之意糅合起来的一個顯證。
入仕以後慕君,會有兩種結局:得於君或不得於君。如果是不得於君,這個人通常就會“熱中”。就其心理變化而言,不得於君與失戀并無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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