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1913）
民国二年二月二日，余自粤返沪，候船香港，旅舍临海。波涛澎湃，星月皎洁，闲居无聊，手日报读之。见某报载有自由女现形记，某某报屡载自由男自由女纪事。作而叹曰：天下之事，适中为善，过则为恶。风化之坏。良可慨叹。然有风化之责者，或倒行逆施，躬冒不韪；或舍本齐末，徒弄笔舌。是二者善恶是非，虽迥不同，而其无益于风化则一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欲方有希望，有希望方有进步。社会实赖人欲以生存，以进化，欲固可厚非哉。苟其无害，听之可也。或虽有害，而祸不及于社会国家，则亦听之可也。无如欲念太甚，精力财力日力，消耗于隐隐之中。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强者弱，富者贫。虽至愚未有不知其非也。知其非而犯之者累累，果何故哉。岂人之性恶欤，抑亦有所以导之者欤。
余据所见闻，敢下断语曰：实有所以导之者也，家庭导之，社会导之，大人先生导之。夫欲本赋之于天，导之以善，犹时有踰越范围之忧，况导之以恶哉。
所谓家庭导淫者有五。髫龄子女，仍与同室。自谓子女不识不知，实则业已祸之。一也。姬妾众多，甚或出身勾栏。子女成童之际，偏获最不良之模范。二也。童仆女婢，情窦初开。教淫诱奸，时有所闻。三也。子弟娇养，婢媪伴卧。顽婢淫妪无论已，即使贞正不苟，而电气摩感，迫开情窦。四也。谰言秽语，习与性成。五也。所谓学校导淫者有四。聚无数气血未定之男女，有一顽劣便足引坏无数。一也。寄宿人众，舍监疏忽，胡言乱语，甚至同性相奸。二也。同性相奸不唯男校有之，女校亦然。余确知之，特不愿宣示校名，损人名誉耳。办学者尤当注意也。执事人员，或言谈笑谑，或宿娼妓吃花酒，皆足导学生于淫。至女校执事人，与学生有暗昧情事，或本因渔色而办学，其罪更不容诛矣。三也。最近广东曾封闭一校，即办学渔色者也。华服敷粉，竞尚修饰。主其事者不唯不加禁抑，或更以身作则。此风女校极盛，男校亦不免焉。商埠都会，女学生与妓女，实难判别，无怪人之指摘。日前某粤报短评，言近日少年无不衣裳楚楚，冀奔走自由女之后而得其一睐。又言近日少年尾自由女后，装腔做势，尚觉可观。然置之文墨场中，已觉毫不足取。若令任事，则更无所能矣。此语虽嫌稍虐，然按之实际，非尽虚语。此学校之过，亦社会风尚之过也。盖吾国今日之社会，有饮食男女之事，无高尚壮美之风。夫人心不可无所寄。公余之暇或事运动，或事音乐，散步公园，阅览书报。劳动疲其筋骨，格言动其心性，或可冀放心之少收。吾国素无此种设备，于是消遣之法，仅饮食男女及鸦片赌博耳。曩者礼教之说，深入人心。即有荡轶，深畏人知。迩来自由之说，以讹传讹。于是桑间濮上之行，行于稠人广众之中。夫畏人知而密行之，其害仅及一己。不畏人知而公然行之，则人人羡慕，人人效尤，其患不堪设想矣。益以吾国男女之防素严，一旦弛防，则饥不择食，破蕃抉篱，奸诈欺骗，纷纷起矣。于是视苟合如伦常，视离婚如拆伙。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实则只可谓之一男多女，一女多男，盖不成其为夫妇也。豪杰伟人提倡于上，乳臭男女响应于下。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国亡种灭，可翘足待也。吾人常谓日本为淫国，然较之吾国今日，尚有一日之长。盖彼尽力当兵讲学，以余力肆淫。吾国自由男女，殆专力为此，不顾其他也。古谓英雄好色才子风流，今则好色风流而不英雄才子也。尝见极不通之情书。自命风流可发一笑，尤堪一哭也。然则如之何。曰：是不难，亦唯于教育注之意而已。条述于下。
（甲）着家庭教育浅说，各处宣讲，或刊送，详述饮食衣服运动起居之事。其要有五。饮食宜择少刺激者。茶酒等类，不宜多食。一也。衣服宁薄勿厚。二也。奖励运动。三也。自幼养成独眠之习惯。四也。家中勿用婢童，仆人傭妇宜择老成者。五也。
（乙）注意学校管理。其要有六。校舍宜择清旷之地。勿近纷华之场。一也。管理宜严，有寄宿舍者尤宜从严。二也。养成自治之风。三也。讲生理及修身时，说明卫生修己之道，尤须校长教员为之模范。四也。课外阅览之书，宜慎为选择。五也。出外必着校服。六也。饮食运动与甲同。
（丙）改良社会。一面由国家取缔之。如禁演淫戏。内地花鼓戏及天津戏园男女合演尤坏。禁售淫书。妓寮强令设于一街，未成年者及学生，强制不许涉足。
（丁）宣讲生殖之理及淫乱之害。如害于卫生，害于家庭，害于经济，害于国家等。
（戊）提倡优美壮美之游戏。如运动演说音乐公园等。吾国旧有者如弈，如字画，如弄骨牌等，皆可提倡者也。(www.xing528.com)
吾所云云，皆至正至浅之法，纯从利害一方面计，非如腐儒空谈名节也。即无风化之害，亦当行之，不过于今尤急耳。或谓淫乱之人究竟不多，不可一概而论。余曰：不然。正因其不多，而挽救愈不容缓也。盖淫乱有已形者，有未形者。彼未形者，岂皆无欲念哉。或胆小而不敢，或顾名誉而不肯，或因防闲而不能。一遇外诱，其祸立见。盖是皆客观的克制，非主观的克己。盖非心有所寄，或真明其利害，终无主观的克己也。
余著论竟，复读一过。觉意思不甚明晰，恐读者误会，或反益社会之退化。今更假或问，作余谈数则，以明吾志。
或问如君之言。自由结婚，不可行乎？曰恶。是何言也。结婚不自由，社会终无由进步。但须明定界限，年岁。一也。未结婚约前之交际法。二也。将订婚约时之手续。三也。草草苟合。岂真自由结婚哉。
然则离婚奈何？曰：离婚亦无不可，但必须真有不能相处之理由而后可言离婚。若轻易言离，徒留精神之痛苦，大不可也。
然则孀妇当守节否？曰：听其自己。孀妇再醮，人情之至正，犹之男子之续娶也。若不愿再醮。则亦不可强之。
吾国习俗：不自由结婚，不离婚，不再醮，有利否？曰：有利。少年男女阅世尚浅，人之情伪不能尽知，加以当局者迷。故欧美诸国骗婚之事，时有所闻。父母苟非昏愦，苟非别有心肠，断不肯害其子女为配怨偶。况父母年岁较多，阅历较深，不如少年之易受骗也。夫妇离婚，为人世至痛苦之事。故西国常有一造强离，一造自杀者。即彼愿离之一造，清夜自思，精神上讵能免痛苦耶。况既可离婚，则时时为备。不免见利则合，见害则离。若不能离婚，则一与之齐，利害共之，关系切而情谊自浓也。
孀妇强半生有子女。为子女教育计。自以其母不再醮为善。此其一。下等社会，向许再醮，致时有谋害本夫以图再醮之举。世族之家，鲜有此事，以其不能再嫁也。此又其一。但强制不许再醮，甚或过门守节。青春少妇，抑郁以终。强制有人，赡恤无主。至谓失节事大，饿死事小。此则大背人道者也。
或问笔记小说，有女子失身以救其父母，妇人失身以救其夫婿翁姑，孀妇失身以救其子女。某国妇人有失身为国探敌之事，于道德无亏乎？曰：无亏。吾斤斤于风化之善恶，为个人；为社会；为国家之利害计，非空言名节也。若为一己名节，坐视其父母夫子国家之亡而不救。即至贞节，抑亦非人类矣。庸俗不察，妇女偶履嫌疑之地，每至以死殉之。知有名节而不知有家庭国家社会，甚至逼死女媳以求贞烈之名，此又风化之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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