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沿着岷江翻山越岭才能进入成都平原,以及城内几无山丘而导致石材珍贵,古蜀先民对大石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怀。不管是置于墓前的石笋、石镜、方折石,还是镇“海眼”的五块石、天涯石和传说中的支矶石,以及李冰所造的厌水的石人和石犀牛,都仿佛述说着蜀人对祖山岷山的一种回望。然而,一马平川、几乎不设防的古蜀人,却因为五头传说会便金的石牛而亡了国。是蜀人傻吗?或许,是因为他们对石头的崇拜与痴迷,才使得自己丧失了对真相的判断。
秦惠王时,蜀王不降秦,秦亦无道出于蜀。蜀王从万余人,东猎褒谷,卒见秦惠王。秦王以金一笥遗蜀王,蜀王报以礼物,礼物尽化为土。秦王大怒,臣下皆再拜,贺曰:“土者,地也,秦当得蜀矣。”《秦惠王本纪》曰:秦惠王欲伐蜀,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牛能大便金。牛下有养卒,以为此天牛也,能便金。蜀王以为然,即发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致三枚于成都。秦道得通,石牛之力也。后遣丞相张仪等随石牛道伐蜀焉。
这是西汉扬雄《蜀王本纪》里的记载。后来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里则说,千里迢迢把石牛拉回来的蜀人,又把石牛千里迢迢地还了回去:
周显王之世,蜀王有褒、汉之地。因猎谷中,与秦惠王遇。惠王以金一笥遗蜀王,王报珍玩之物,物化为土。惠王怒。群臣贺曰:“天承我矣,王将得蜀土地。”惠王喜,乃作石牛五头,朝泻金其后,曰“牛便金”,有养卒百人。蜀人悦之,使使请石牛。惠王许之。乃遣五丁迎石牛。既不便金,怒,遣还之。乃嘲秦人曰“东方牧犊儿”。秦人笑之曰:“吾虽牧犊,当得蜀也。”
两个蜀人,都记载了先民与石牛的这段历史,故事当不会是空穴来风,但任乃强先生却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中提出异议,石牛便金故事是假的,“编造当在秦楚之际”。至于石牛是否是真,后来石牛又在哪里,是否还了回去,本不注重细节的线装历史,已经没有了答案。但有一点是真的,今天的天府广场的确发现了造型奇特的“石犀牛”。
“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公元前316年,从《蜀王本纪》《华阳国志》中的“随石牛道伐蜀焉”“从石牛道伐蜀”,因为“拖牛成道”,后来就被称为“石牛道”。唐《括地志》就说:“昔秦欲伐蜀,路无由入,乃刻石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屎金,以遣蜀,蜀侯贪信之,令五丁共引牛,堑山堙谷,至之成都。秦遂寻道发之,号石牛道。”
唐人胡曾在《咏史诗·金牛驿》感叹曰:“山岭千重拥蜀门,成都别是一乾坤。五丁不凿金牛路,秦惠何由得并吞。”其实,五丁开山的传说,正好说明以前开辟古蜀道之艰辛。五丁,是蜀人开通出川栈道壮士们的象征:
天为蜀王生五丁力士,能徙蜀山。王无五丁,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号曰石牛。千人不能动,万人不能移。[1]
这本是一条不为秦人知晓的秘道。
从秘密通道出川打猎的蜀王,在褒谷碰上了秦惠王。但蜀王第一次犯了浑,把土当作回礼送给了秦惠王。接下来,则中了秦的美人计:
武都丈夫化为女子,颜色美好,盖山之精也。蜀王娶以为妻。不习水土,疾病欲归,蜀王留之。无几物故,蜀王发卒之武都担土,于成都郭中葬之。盖地三亩,高七丈,号曰武担。以石作镜一枚表其墓,径一丈,高五尺。
于是,秦王知蜀王好色,乃献美女五人于蜀王。蜀王爱之,遣五丁迎女。还至梓潼,见一大蛇入山穴中。一丁引其尾,不出。五丁共引蛇,山乃崩,压五丁。五丁踏地大呼,秦王五女及迎送者皆上山,化为石,蜀王登台,望之不来,因名五妇侯台。蜀王亲埋作冢,皆致万石,以志其墓。[2]
再接下来,就是我们都知晓的“石牛便金”的故事了。
有聚落无城墙的成都,在毫无遮拦的成都平原,面对虎狼之师大秦的军队,瞬间就陷落了。
北周庾信《周大将军司马神道碑》记载:“开金牛之道,通牧马之关。”《唐会要·关市》记载:“宝应元年(762)九月敕:骆谷、金牛、子午等路往来行客所将随身器仗等,今日以后……任将器仗随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二则载:“(唐)武德二年(619),分绵谷县通谷镇置金牛县,取秦五丁力士石牛出金为名。”后来,石牛道逐渐变成了人们口中的“金牛道”。北宋欧阳忞《舆地广记》说:“小剑山有小石门,穿山通道,长六尺余,即俗所称石牛道,亦名金牛道。秦司马错由此以伐蜀。”这条道使偏安一隅的古蜀文明并入了中原文明,也打通了西南和北方的丝绸之路。
金牛道的主要路线是汉中—勉县—宁强—广元—剑阁—梓潼—绵阳—成都。据学者孙启祥研究,秦汉时期的金牛道是经白水关之道,白水关即今广元市青川县营盘乡五里垭,距垭下古白水县城仅一江之隔。其具体路线是:自汉中勉县(古沔阳县、西县)西南行,经宁强县大安镇(古金牛驿)、平关(古阳安关、关城),自燕子矶(古青乌镇、除口戍)西南渡嘉陵江,由广坪、金蝉寺抵白水关,沿白龙江到昭化(古葭萌),溯清江河西至沙溪坝,顺大剑溪峡谷上,越剑门关经武连驿抵梓潼,历绵阳(古涪城)、广汉(古雒城)至成都。这条道是张仪、司马错攻蜀所行之道,也可认为是金牛道最初的路线。以前的古蜀出川秘道,或与此线路近似。
孙启祥认为,金牛道的主线有过两次大的变动,在先秦至南北朝、唐宋时期跟元明清时代路线是不同的,主要是金牛驿至葭萌段的变化。据其研究,唐宋时期的金牛道,是自今陕西宁强县阳平关沿嘉陵江抵四川广元。而明清的金牛道,则是金牛道的第二次大改线,主要是要越五丁关:自宁强大安镇西南之烈金坝(元金牛驿)折南,经宽川铺、五丁峡(亦称金牛峡)越五丁关,过柏林驿、宁强县城、牢固关、黄坝驿,翻七盘关入蜀,经转斗铺、中子铺、朝天岭、明月峡至广元(古利州),接唐宋金牛道。[3]
晋张载入蜀探望时任蜀郡太守的父亲张牧,其在《叙行赋》里,记载了他从京城洛阳出发,向西沿谷水经新安,再沿着崤函北道,经黄河谷地过潼关、华山到达关中,再经过褒斜道过汉中到阳平关,最后,经由金牛道过剑阁到成都。[4]
1277年至1280年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从大都出发,经由河北到山西,由山西过黄河进入关中,然后从关中逾越秦岭经金牛道入四川,到成都。他在游记里写道:“在山区中走过二十个驿站的行程之后,到达蛮子省境内的一个平原,那里有一个地区叫成都府。”[5]据蓝勇《元代四川驿站汇考》,元代兴元路治(今汉中市)的汉川路站至成都路驿站,恰好就是马可·波罗记载的二十个驿站。文中指出,明代成都北有早馆驿,元本府陆站当在城北,但具体地点待考。[6]
清王士祯曾两次入蜀,分别著有游记《蜀道驿程记》和《秦蜀驿程后记》。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王士祯奉命主持四川乡试,第一次入蜀,七月朔日从京师(今北京)启程,后入陕西界,经汉中府治南郑县(今汉中)踏上了金牛道,他过黄沙驿、沔县(今勉县)、大安驿、宁羌州(今宁强)、黄坝驿,然而进入四川保宁府广元县界,次神宣驿,行二十里许,下嘉陵江,经广元县、昭化县、虎跳驿、苍溪县,抵保宁府治阆中县。十九日,由阆中陆行,经龙山驿、柳边驿、富村驿、盐亭驿、秋林驿、高山铺、潼川州(今三台)、建宁驿、中江县、汉州(今广汉)、弥牟镇、新都县,于八月初三日至成都。
王士祯之所以绕行阆中,或许是因为清初从顺治三年(1646)到康熙四年(1665),阆中为四川省会近二十年,这条线路已经较为成熟。康熙四年二月,四川总督李国英关于“下东底定,藩司应自保宁移驻成都”的奏疏获得批准,原设保宁的四川政府机构才全部迁往成都。
咸丰二年(1852),沈炳垣任四川乡试副主考,但其入川路线,已不再绕道阆中,其走金牛道,经朝天关、广元,渡嘉陵江,而后过剑门关,经剑州、梓潼、罗江县、德阳县、汉州(广汉)、新都,至成都。这段路程,已经成为清人普遍选择的一条入蜀线路。[7]
“初三日。发新都,过升仙桥,司马相如题柱处。午抵成都府。”王士祯在《蜀道驿程记》里,记下了他从金牛道一路走来,至今成华双水,以北门入成都城为其第一次入川之行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而成都北门,对于入川者来说是金牛道的尽头,但对蜀人来说,则更喜欢称之为蜀道的起点。(www.xing528.com)
北魏阚骃《十三州志》曰:“秦王未知蜀道……乃令五丁共引牛至之成都,秦知蜀道而亡蜀。”这是第一次有人称金牛道为“蜀道”。而蜀道为更多人熟知,则是因为李白的那首《蜀道难》,在蜀人的方言“噫吁嚱”[8]里,蜀人望着这条出川的路,惊叹,“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这条路,直至清末民初时,几乎都还是一条川人唯一北上的路:“北走燕京路一条,当年题柱气冲霄。谁人学得文君婿,驷马方过‘驷马桥’。”[9]
“栈阁北来连陇蜀”,今天,我们通常讲的蜀道,其实已经有了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蜀道,是指翻秦岭过巴山、连接陕西西安和四川成都的道路,由关中通往汉中的褒斜道、子午道、陈仓道、傥骆道以及由汉中通往四川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等组成。而广义上的蜀道,则包括全国各地四面八方通往古代蜀地的道路。我们以成都为原点,摊开一份古交通图来看看:
自成都向北,由陕入蜀的,有翻越秦岭到汉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古时汉中属蜀国),有从汉中翻越大巴山入蜀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又称洋巴道),有由甘肃入蜀的阴平道;自成都向西,有连接西藏通西域的茶马古道;成都以南,有由云南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南亚的西南丝绸之路;成都以东,有自三峡溯长江而上的水道。[10]
天宝十五年(756)六月,安禄山兵破潼关,唐玄宗沿着金牛道一路逃亡成都。至德二年(757)十月,肃宗还长安,遣使迎玄宗。十二月丁未,玄宗还长安,戊午,以蜀都(成都)为南京,凤翔为西京,西京(长安)为中京。而此时,在寻阳被判长流夜郎徒刑的李白,写下《上皇西巡南京歌》组诗十首,他在“之八”里说:“秦开蜀道置金牛,汉水元通星汉流。天子一行遗圣迹,锦城长作帝王州。”在“之十”里不无讽刺地说:“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一路从北门离开成都,踏上蜀道返回长安的唐玄宗李隆基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李家的子孙唐僖宗,会再一次踏上他走的路,从金牛道一路逃难而来,又从蜀道风光体面地离开。只是,大唐,不再是盛世。
蜀道难,蜀道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听懂李白的《蜀道难》!世事如烟,金牛道与古蜀道,终究汇进了历史。迎来送往中,成都北门依然是古蜀面向中原的一道门扉。
马可·波罗从北门走进成都城六百年后,又一个洋人来到了成都的北门。他,就是为丝绸之路命名的李希霍芬(Richthofen,Ferdinand von)。
1872年2月18日,李希霍芬经过梓潼、绵阳、罗江、广汉、新都等地,到达了成都。对于北门的印象,他写道:“一开始是一座郊城,它笔直、美丽、宽广的街道大约有1.5公里长,单此郊城之美之大就足以媲美有的北方城市。一座横跨过一条可以行船的河流的宽阔的石桥将郊城和城市分开……我们骑马经城门进城。”
3月11日下午两点,李希霍芬从南门出城,“这里的街道也跟城市北半边的一样……门本身恰与北门一样,但南门外的郊城较之北门外的逊色许多”。
沿着“金牛道—古蜀道”从北方一路南下,骑了三十三天的马才走到成都的李希霍芬,或许走近北门双水的一刹那,他就开始惊呼,成都府绝对是中国最美的城市。[11]
【注释】
[1][汉]扬雄著、张震译注《杨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2][汉]扬雄著、张震译注《杨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3]孙启祥:《金牛古道演变考》,《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1期。
[4]徐永升:《张载涉蜀作品考述》,《中华文化论坛》,2018年第2期。
[5][意]马可·波罗著,梁生智译:《马可·波罗游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
[6]蓝勇:《元代四川驿站汇考》,《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1991年第4期。
[7]刘艳伟:《略述〈蜀道驿程记〉的史料价值》,《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9期。
[8][宋]宋庠《宋景文公笔记》卷上:“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吁嚱’。”见《兼明书,宋景文公笔记、东原录(全一册)》,中华书局,1985年。
[9]清末吴好山《成都竹枝辞》九十五首之一,见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增订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
[10]《蜀道简介》,人民网—中国政协新闻网,2011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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