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在本书书稿定稿的时候,对老照片痴迷的我,终于找到了成都平原上的一个水碾的影像。虽然,成都周边,多有以碾命名的地方,但那些碾子,却早已成为人们的追忆。当下的青年与少年,即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何曾见过。
这是1896年春天,入川的第一个女摄影师、英国人伊莎贝拉·伯德,拍下的一座成都平原上的水碾。在她的视野之处,她用当时宝贵的胶片,为我们的天府文化留下了一座水碾的位置。自古蜀人沿着岷江走下台地,一边治水一边充满想象力地走向沃野千里的“陆海”成都平原以来,水就滋养着这片被称为“天之井络”和“天之府库”的聚宝盆“天府之国”,洗濯着一匹灿烂天际的丝绸锦绣,浸润着天地盖碗的一杯三生三世的草木之川人。
我久久地凝视着伊莎贝拉·伯德拍下的这座水碾,在它灰色的充满岁月与尘埃的底纹里,想象120年前,那些在都江堰灌区“美田弥望”“流水修竹”的林盘、沟渠之间,流水日夜不停地转动水碾的日子。据说水碾磨动谷物会发出“嘎嘎……隆隆……”的声音,我没有亲耳听过这样的声音,但我想,自己定会陶醉在这种响彻千年的声音里,不像儿时跟随母亲去大队打米坊打米,每一次都会为那电动的轰隆隆的打米机而感到恐惧。
我曾经反复追问青龙场的老乡们,昭觉寺的那几个属于庙产的碾子;曾经追问双水村的老人们,关于双水碾、新碾与旧碾甚至韦家碾的方位与来历;曾经追随张大千的脚步,去寻访他在抗日战争时期躲避轰炸而搬到乡下的那个蔡家碾。很可惜的是,这些被命名为碾的地方,都只剩下了一个个如烟的名字,有的融入了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像韦家碾则幸运地成为一个地铁站名,而蔡家碾正在一片拆迁了的瓦砾里等待着失踪与遗忘。只有双水碾,因为自来水五厂建在了附近,似乎还能想象那双水上的两个水碾,一边是打油,一边是碾米打面,“嘎嘎……隆隆……”的声音,是谁梦中故乡美妙的歌谣?在七里香下,在荷花池边,在成彭路上……
很幸运的是,双水碾村的周兴缉老人因为我的采访,特意拿来一份手稿——《双水碾村的“前世今生”》。一个八十余岁、曾经命运坎坷的老人,工工整整书写的笔迹,为我们梳理与怀想一个他记忆中故乡的双水碾——这个老人让我想象那个站在川上的智者与圣者,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觉得能够回忆、抵达、想念,哪怕凭借一两页文字,本身这个举动就让人肃然起敬,超过我写这本书的意义。因为,靠近一个水碾,或许就是靠近父亲与母亲。而又有多少周兴缉这样的老人,在一藤丝瓜架下,一朵豌豆花里,做回了一个水碾歌谣里的孩子,即使再也无法夜夜归去。(www.xing528.com)
站东、红花堰、荆竹、双水(碾),羊子山、驷马桥、冯家垉,廖家丝房、方家仓与陈家花园,红庙子、蛮婆店与欢喜庵,一个个地方,一个个地名,一个个院子,一个个人家,就在我与郑光福老师采访的一个个受访者的口中,出现、还原、复活乃至重生。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告诉我们的,其实是一份份口述史和个人史。而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双水碾,是一本口述中关于双水碾的点点滴滴。我试图以此来抵达、描摹一个人与一群人记忆与凝视中的双水碾,一个众生与神灵共同走过的村庄与街道,一条童真咏叹中与众不同的河湾与田坝。
有一天雨后,我和妻子一早就坐地铁到了双水碾。沿着沙河边走,一路走下来,花开了,云淡了,一个属于双水碾人的春天,就像这条婀娜多姿、蜿蜒而去的河流。我不由触摸到有明一代的“公安派”诗人袁中道的一首诗,就像妻子曾经磨墨在窗明几净下,铺开宣纸轻轻将它写下:“觅寺休辞远,逢僧不厌多。一泓春水疾,十里柳风和。香雾迷车骑,花枝耀绮罗。半生尘士胃,涤浣赖清波。”[1]在这坝上,在这碾边,我们只目睹一泓汇入天府合唱的双水,正在子规声里雨润烟笼,而美好、幸福的远方,注定是她与生俱来的未来,如花美眷而又似水流年。
【注释】
[1]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第十二,中华书局,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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