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发向上的人生观是梁启超晚年的精神支柱,也给他最后10年生命历程增添了累累硕果。为了对思想界尽些微力,梁启超在这10年间,笔耕不辍,勉力从事于著述。他在对《申报》记者发表的谈话中说:“吾自觉欲效忠于国家社会,毋宁以全力尽瘁于著述。”[19]梁启超十分重视理论创造的力量。早在1902年,他就发表了《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20]一文,他在文章中强调,欧洲近代的崛起,根本的动力来自于思想的解放和学术的繁荣。由于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全欧精神,为之一变。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所以他坚信,我国的学者也皆有左右世界之力。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梁启超,他认为,贡献即使绵薄,也要竭尽全力。
那么,怎样才能使我国的学术影响世界,贡献世界?梁启超看到,当时文化界有一种现象,有些人总是把中国传统作为靶子,喜欢借助欧美学说的一鳞半爪,作为抨击之资。对此,梁启超认为他的责任,就是“在如何而能应用吾先哲最优美之人生观,使实现于今日”[21]。要达到这一目的,他认为在科学发达、中西交汇的变动时代,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一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调和问题,二为个性与社会性之调和问题。
他认为人生中不可没有物质生活,也不可没有精神生活。但是,物质生活不过是维持精神生活之一种手段,绝不能以之占人生问题之主位。如果一味地排斥科学,高谈古代精神,那终究必被物质所压迫而全丧失其效力。但如果奖励人心专从物质界讨生活,则无异于以水济水,以火济火。这个问题在近代欧美学说中没能解决,梁启超希望能运用儒家之均安主义,探讨出一种既能使人人得不丰不觳的物质生活,又能使吾中国人免蹈近百余年来欧美之覆辙,不至以物质生活问题之纠纷妨害精神生活之向上的方案。梁启超认为这是他对本国乃至全人类之一大责任也。
关于个性与社会性的关系,梁启超认为这二者之间互相依存,又互相妨碍。特别是在大规模组织涌现的现代,如何不至成为以机械的条规整齐个人,使个性丧失。而能使以个性中心之“仁”的社会,与时势骈进而时时实现。梁启超希望能以儒家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为宗旨,用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的理论加以破解,这也是他对本国乃至全人类之一大责任。
梁启超确信:“此两问题者,非得合理的调和,未由拔现代人生之黑暗痛苦以致诸高明。吾又确信此合理之调和必有途径可寻,而我国先圣实早予吾侪以暗示。”[22]
抓住这两个关系来探讨人格养成问题,来解决新时代人生观问题,确实是接触到了新文化建树的要害问题。梁启超的这一思考是理性的,他确实看到了中国近代化已步入一个不可逾越的阶段,那就是精神文化层面的改革。但其思想的倾向性也是十分明显,那就是要强化中国传统文化的现实意义。近代社会变革的种种失误,特别是欧洲游历的感触,使梁启超益发感觉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可贵,因而对新文化建树的侧重点较之以前有了明显的转移。
为了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梁启超自告别官场后,着力把生活习惯努力改变。每晚坚持八时就枕,每日未明而起,潜心于中国通史的写作,每日能写两千字以上。旅欧归来后,梁启超更是以一种忘我的精神投身于著述之中。久负盛名的《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仅用一周时间便交稿,《陶渊明年谱》是三日杀青,《戴东原先生传》用一昼夜一气呵成,《戴东原哲学》则连续34小时不睡觉赶成。1925年秋冬之交,梁启超开始讲授《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口敷笔著,昼夜不停。到了1926年春间,因积劳而病倒,《中国文化史》全书卒未完成。差不多过了半年,梁启超稍微康复,又在清华重开《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讲座,每周两小时,绵延到1927年5月底。虽再接再厉,扶病登坛,但已无力撰稿,乃指定一两位同学速记,经他校阅后,编成讲义,刊载于《清华周刊》。[23]
正是以这样一种狂热之情,梁启超得以在哲学、史学、文学、图书馆学、社会学、经济、财政、法律、教育、宗教等诸多学科致力开拓。其涉猎之广,视野之开阔,思想之敏锐,在近代文化思想史上无一人能望其项背。尤其是在史学、佛教、中国古近代思想文化研究等方面,梁启超以其卓越的才华和非凡的洞察力,为社会留下了一大批影响深远的学术著作,也奠定了他在近代学术界的先驱地位。
梁启超对于著述简直达到痴迷的地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著述之兴不可遏”[24]。虽然因过度劳累而经常病倒,但梁启超绝不肯有丝毫的松懈怠慢。他在辛勤的笔耕中,领悟到的不仅是学术创作的满足,而且是一种生活的乐趣。对梁启超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因病而中断写作。他把因病住院叫作过“老太爷”式的生活,精神上实在痛苦。1928年他因病住院,在院中仍托人寻觅关于辛稼轩的材料,忽得《信州府志》等书数类,狂喜,携书出院,痔症并未见好,即驰回天津,仍带泻药到津服用,于是一面服泻药,一面继续《辛稼轩年谱》的写作。他在给女儿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25]
为了扩大理论宣传和文化普及,梁启超又积极创办各类教育机构,甚至不惜自己捐资以维持教育设施的运营。1920年4月,梁启超发起成立了共学社。共学社的主要工作,一是出版杂志,将《改造》杂志作为共学社的刊物,以加强社会舆论工作;二是倡导图书馆事业,将为纪念蔡锷而设立的松社迁至北京,扩大规模,更名为松坡图书馆,梁启超自任馆长;三是选派留学生;四是编译新书,分时代、教育、经济、通俗、文学、科学、哲学、哲人笔记、史学、俄罗斯文学等10类,由共学社成员编译出版。梁启超认为:“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既为吾辈今后所公共祈向,现在即当实行著手,顷同人所立共学社即为此种事业之基础。”[26]为了使共学社更好运作,他将所著《欧游心影录》一书的稿费全部捐出,以支持共学社开展活动。
梁启超发起创办的松坡图书馆,因为是私立,经费无着落,自任馆长的梁启超决定卖字求生存。每天晚饭后,梁启超休息十分钟,抽支烟,然后开始写字。如有人需求索梁启超的字,只需自提供宣纸,自提要求,梁启超都能一一满足。一个大字卖八块钱,这样的卖字,每月可得二三千元。[27]
1926年夏,教育部聘梁启超担任京师图书馆馆长,但经费全无。初时维持,靠以前图书馆积蓄的一点钱,梁启超也将馆长工资全部捐出。但到冬天,积蓄用完,图书馆已达到无煤升火,无纸糊窗的地步。工作人员入内,冷风飕飕,如同进入殡仪馆。梁启超本身也不宽裕,但仍然将其本人的五万元人寿保险单,向银行抵押,才解决了图书馆工作人员的发薪、生火、糊窗事宜,馆中人皆腾欢,暖如挟纩。[28]
1920年9月,梁启超发起成立了讲学社。讲学社的宗旨是聘请“国外名哲”来华讲学,每年一人。在以后的几年中,讲学社先后聘请了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德国哲学家杜里舒、印度文学家泰戈尔4人来华讲学。这4人中,杜威在华停留时间达2年2个月(第一年由北京大学聘请),其余3人在华时间都有1年。他们的讲学促进了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对中国文化、思想、教育界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当然,梁启超的这种办学热情,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夭折在经费短缺上。1919年,中国公学校长王敬芳请梁启超莅校演讲。王敬芳当时还兼任河南福中煤矿公司的总经理,无暇顾及两头,便有意让梁启超承办中国公学,梁启超对此正求之不得。他在给女儿的信中说:“吾将以此为终身事业,必能大造于中国。”[29]他让执弟子礼的张东荪出任中国公学的教务长,并要求蒋百里、舒新城等人直接参与公学的工作。按梁启超一派人的设想,是将中国公学办成培养本派人才的大本营,此基础一旦稳固,便可向社会扩展影响。梁启超在给张东荪、蒋百里、舒新城的一封信中指出:“我所最感苦痛,是吾党人才缺乏,若贪多必至失败。从前因公学飘摇未定,我亦感此举之必要。今形势已变,窃谓当以全力注公学,此举只认为将来发展之一阶段,公等谓何如?”[30]但是,经费筹措的无奈使他的这一愿望未能实现。梁启超原希望华侨林振宗能捐50万,然后再向其他方面筹捐,便能解决办学经费的问题。可惜这一筹划也没有结果。梁启超又希冀得到政府的支持,但除了徒怄气之外便是无可奈何了。这样,中国公学每年只能从王敬芳的福中公司得到2万元的拨款,使中国公学处于进退两难,不知如何维持之境地。但梁启超鼓励同仁,只要勉强办得下去,则此校断不宜舍弃。
在承办中国公学的同时,梁启超的关注点又转移到了南开大学。1921年秋,南开大学聘请梁启超主讲中国文化史。该校张伯苓校长十分推崇梁启超的学识,意欲将南开的整个文科交予梁启超主持,梁启超闻此异常欣喜。按梁启超的设想,是想将南开文科的基础立定之后再图进展。他主张让张君劢当主任,蒋百里、张东荪、林宰平各任一门,如能请上梁漱溟,加上他本人,六人共同努力必可使南开大学文科光焰万丈。梁启超希望经过三年努力,形成全国学校文史两门教授皆仰本科供给的局面。(www.xing528.com)
与此同时,清华学校校长一职空缺,有人提出让梁启超出任,又使梁启超欣喜不已。他真希望此计划能够落实,则清华、南开两处共同作用,必能在全国形成影响。
但这些计划终因心余力乏、人才缺少而一一搁浅。
1923年1月,梁启超又计划发起创办文化书院,以实现弘扬中国文化,造就新国民精神的宗旨。其发起动机,人们说:“昔梁任公先生在金陵讲学,见一般学生,只知埋头伏案,研究科学上的原理原则,而于精神上之修养,并不感其重要,故毅然欲在天津创办文化学院,以补救现代机械式教育之缺憾。”[31]弘扬中国文化的意义及必要性,梁启超在《为创办文化书院事求助于国中同志》一文中列举了数条:
启超确信我国儒家之人生哲学,为陶养人格至善之鹄,全世界无论何国、无论何派之学说,未见其比,在今日有发挥光大之必要。
启超确信先秦诸子及宋、明理学,皆能在世界学术上占重要位置,亟宜爬罗其宗别,磨洗其面目。
启超确信佛教为最崇贵最圆满之宗教,其大乘教理尤为人类最高文化之产物,而现代阐明传播之责任,全在我中国人。
启超确信我国文学美术在人类文化中有绝大价值,与泰西作品接触后当发生异彩,今日则蜕变猛进之机运渐将成熟。
启超确信中国历史在人类文化中有绝大意义,其资料之丰,世界罕匹,实亘古未辟之无尽宝藏。今日已到不容扃镢之时代,而开采之须用极大劳费。
启超确信欲创造新中国,非赋予国民以新元气不可,而新元气决非枝枝节节吸受外国物质文明所能养成,必须有内发的心力以为之主。
启超确信当现在全世界怀疑沉闷时代,我国人对于人类宜在精神的贡献,即智识方面亦宜有所持以与人交换。以上五事之发明整理,实吾侪对世界应负之义务。
启超确信欲从事于发明整理,必须在旧学上积有丰富精勤的修养,而于外来文化亦有相当的了解,乃能胜任。[32]
正因为此,梁启超自觉担当此任义不容辞。他自任院长,计划采用半学校、半书院的组织,精神方面力求人格的互发,智识方面专重方法之指导。文化书院内设本班、研究班、补习班、函授班4种。本班招收中学毕业生,研究班招收大学及高等专门毕业生,或经特别测验后认可者,补习班招收高师毕业生,专教导以国史、国文之教授法,函授班招收不能来院者。
梁启超的这个设想在社会上还是获得一定的反响。诸多名流纷纷来信表示愿意慷慨捐助,也有学生因仰望梁启超而致信表示愿意受教。有张正禄者,早年毕业于某军医学校,已在社会上工作多年,然始终感觉精神生活贫瘠。在报纸上看到梁启超欲开办文化书院的告示,他立即给梁启超致信表示报读文化书院的函授班,“决计舍去一切职务,专业肄志受业于先生之门,以终身从事”。他高兴地说:“今而后始,获受业之机会,或者能遂平昔之壮志,不虚生于人世乎。”[33]
可惜,此项计划最终也因经费的困难而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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