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的风暴,给中国社会发展带来了历史性的转折,国内阶级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久居国外的康、梁保皇势力显然是缺乏应付与主宰这一新变化的力量。在经过几番努力均告失败之后,康有为选择了抵制袁世凯、抵制共和政体的态度,梁启超则初步接受了共和政体的事实。梁启超在政治上的基本思路是避免动乱,寻求稳定,在现行国体下实行改革,由此在辛亥革命后他决定采取联合袁世凯并伺机发展的基本策略。这样,梁启超的关注点再一次转入政治活动,从而开始了其长达7年的政治生活时代。
梁启超政治生活的第一个时期是与袁世凯合作的时期。1912年10月,梁启超终于回到了阔别14年的祖国。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是想暂借袁世凯之力以发展改良派势力,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诚如他在以后所表述的:“当时很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点建设事业。”[1]但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怎么会上梁启超的笼套,他启用梁启超不过是要做出点姿态,装潢点门面,为窃取辛亥革命成果增加点砝码。1913年熊希龄内阁组成,梁启超出任司法总长。但梁启超却无法施展他的才华,连委任下去的司法官员都横遭地方官吏的阻挠而不能到位,他力主健全的各级审判厅被袁世凯列为中国三大害之一。熊希龄内阁辞职后,梁启超还幻想袁世凯能让他出任财政总长,但袁世凯只设了一个币制局,1914年让梁启超担任总裁。梁启超在币制局总裁的位子上,精心设计了一整套货币制度改革方案,最终也只是一纸空文。当了5个多月的司法总长,当了8个多月的币制局总裁,梁启超都只能是以辞职的结局告终。
相反,袁世凯却借助包括梁启超在内的内阁之力,镇压了“二次革命”,打败了国民党。不久,又施加压力迫使国会在未制定宪法之前选举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梁启超总认为,给袁世凯戴上正式大总统的桂冠后,便可以专心制定宪法,把袁世凯的权力约束在法律的范围之内,使国家逐步走上宪政的道路。但是,以专制独裁为目标的袁世凯却不是这么想。在他眼中,国会、政党、内阁都不过是掌中玩物,他一朝大权在手,便悍然下令解散了国民党,国会因此不足法定开会人数,事实上也无形解散。
梁启超对此十分痛苦。他本想以有限的让步来获取民主理想的施展,但实际上他却只能默认袁世凯所干的一切。1915年1月,梁启超发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第一次发出了脱离政治的宣言:“故吾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磋,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2]
但梁启超并没能如愿,而是不得已进入到了其政治生活的第二个时期,即“护国战役”时期。其直接原因,一是此时发生的中日交涉事件,二是袁世凯的帝制运动。袁世凯并没有因为获得总统专制大权而停步,反而进一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复辟帝制进程。面对甚嚣尘上的复辟恶浪,避地清华园埋头写作的梁启超终于坐不住了。在1915年8月22日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中,梁启超愤慨地提道:“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3]他拒绝了袁世凯要他担任政治顾问和考察沿江各省司法教育的任命,并向积极参与筹备复辟帝制活动的杨度等人发出了绝交信。他写出了《痛定罪言》《复古思潮平议》《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等文章,猛烈抨击袁世凯政府的卖国行径和复古逆流,公然与袁世凯彻底决裂。
同时,梁启超又与蔡锷密谋组织,终于发动了反袁护国战争。护国战争的组织者认为,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之后干尽不仁、不义、不智、不信、不让等坏事,是背叛民国之罪人,是寡廉鲜耻的窃国大盗。护国战争的目的就是与全国国民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并建设名实相符的立宪政治,以适应世界大势。这场运动的主要策划者和领导者便是梁启超。在这场运动中,从策划云南、贵州、广西、广东诸省独立,到促成两广都司令部和军务院成立;从各类通电的起草,军事方略的制订,到经费的筹措,舆论的争取,梁启超在运筹帷幄,指陈方略。在举国上下反复辟的潮流推动下,在反袁护国力量的打击下,仅仅过了83天皇帝瘾的袁世凯,不得不在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在全国舆论的唾骂声中,袁世凯于6月6日因羞愤成疾而气绝身亡。
护国战争结束后,梁启超感到疲倦了。当黎元洪邀请他入京担任总统府秘书长,梁启超拒绝了。1916年7月6日,他在复黎元洪电中声称:“自审才器所宜,觉今后报国之途,与其用所短以劳形于政治,毋宁用所长以献身于教育。”[4]8月10日。他在与报馆记者的谈话中说:“鄙人尝持人才经济之说,谓凡人欲自效于国或社会,最宜用其所长,鄙人自问若在言论界补助政府匡救政府,似尚有一日之长,较之出任政局或尤有益也。”[5]第二次向社会宣告欲脱离政界。
但是不久,梁启超又不得不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活的第三个时期,即“复辟战役”时期,其直接起因便是张勋的复辟。1917年上半年,张勋伙同康有为等人,依仗社会上残存的复古势力,再度掀起复辟恶浪,并于7月1日从故宫中拥出清废帝溥仪,宣布恢复大清帝国。这一倒行逆施,立即遭到全国人民的激烈反对。在天津的梁启超立即发表了《反对复辟电》,旗帜鲜明地维护民国,反对复辟,维护资产阶级立宪政治,反对君主专制。随即,梁启超随段祺瑞立即赶往马厂,组织武力,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梁启超直接参赞其事,出谋划策,起草各种重要电文,讨伐张勋复辟。
张勋复辟失败后,1917年7月,梁启超参加了段祺瑞的内阁,担任了梦寐以求的财政总长。梁启超雄心勃勃,不仅延揽了得力助手加强了班底,而且制订出“改革币制,整顿金融”的八字方针,并使出浑身解数为实现这一方针创造条件。但段祺瑞政府并不想实现国家民主政治,极力阻挠国会的恢复,梁启超于此采取了支持纵容的立场。这一行径遭到了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人士和南方各省的竭力反对。8月下旬,孙中山在广州召开国会非常会议,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从此,南北两个政权的公开对立和战争便开始了。梁启超为支持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政策,不得不放弃改革财政的美妙幻想。而且,面对各路军阀开出的巨额账单,梁启超只有摇头叹息。虽然他竭智尽力,以谋挽救,但怎么也维持不了财政现状。梁启超上任不足4个月,又一次失望地从政界引退。
自1912年归国,梁启超一腔豪情,期望将满腹经纶付诸实践,化为政绩,但在经历了与袁、段两次合作的失败后,他的政治理想终成了泡影。其功其过,在当时、在当今都众说纷纭。然就梁启超本人来说,其主观愿望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从政行为及其政绩,为改革政治、纯洁社会尽一份责任,其报效祖国的献身精神是真诚可贵的。
1913年9月,他出任熊希龄内阁的司法总长,便有很多昔日同学、同志请他照顾、安置,梁启超公开发布《告乡中父老书》,向全社会宣告:“启超顷以时局艰难,勉负职任,只图负责,不敢怙权。顷在中央整躬率物,谢绝请托,破除情面,翼励末俗,成与维新,仰乡中父老兄弟人等,共体此意。”[6]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每据一个岗位,梁启超总是尽心尽责,坚持改革。他担任司法总长,坚持“司法独立”的改革方向,强调严肃法律和严选法官,主张司法官与行政官分开,坚持审判专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他日以继夜,白天到部工作,夜间则伏案拟撰法案,努力把司法工作引上正轨。即使辞职之时,他还将一篇体现其改革中国司法主张的《呈请改良司法文》呈递给袁世凯。对币制局总裁这一闲职,他也一丝不苟,潜心钻研,在任内8个月时间提出了一整套改革理论和措施,希冀借此能对改革中国的币制金融有所建树,有所贡献。
1917年7月,梁启超就任段祺瑞内阁的财政总长,为了推动国家政治的廉正,在宪法研究会的大会上,梁启超宣布了他的“入阁主义”:“宪法研究会昨开大会,梁任公报告入阁主义,在树政党政治模范,实现吾辈政策,故为国家计,为团体计,不得不牺牲个人,冒险奋斗,尤宜引他党于轨道,不可摧残演成一党专制恶果。吾人负此重责,愿诸君为后盾。”[7]
袁世凯为了阻止梁启超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先是托人贿以梁启超二十万元,梁启超婉言谢绝,退回送来之款,并将该文录寄袁世凯。接着,梁启超收到了不少的匿名信,袁世凯又再度派人登门,希望梁启超放弃此举,并威胁说:你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自饱尝,何必更自苦。梁启超听罢坦然笑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也。”来者语塞而退。[8]
袁世凯政府与日本政府谈判“二十一条”,避地天津的梁启超拍案而起,奋笔疾书,写出了痛斥当局出卖中国主权的8篇文章,无情地揭露了日本侵华罪行和袁氏政权的卖国行径。日本当局大为恐慌,陆续派人到天津对梁启超进行“种种运动”,梁启超一概予以严词拒绝。日本当局恼羞成怒,通过其报纸诬蔑梁启超接受了德国的贿赂,故意袒护德国,有的报纸还指责他“忘恩负义”,梁启超对此坦然斥之。虽然梁启超对日本怀有特殊的感情,但这种情感一旦与国家利益发生碰撞,梁启超便毫不犹豫地让位于后者。他义正词严地说:“凡以正义待我者,无论何国,吾皆友之;凡以无礼加我者,无论何国,吾皆敌之。”[9](www.xing528.com)
护国战争期间,梁启超先是坐镇上海,遥控指挥,后来决定亲自南下,策动广西、广东独立。为了防范袁氏密探,梁启超一路上只能日夜蛰伏在船舱底锅炉旁一间贮邮件的小房中。船外大雪纷飞,舱底小屋的梁启超却挥汗如雨。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梁启超还坚持写作,起草了通牒、宣言、公电等文件10余份。中途折道越南,在一农场躲避,等待广西使者到来,这10天是梁启超一生中最为艰辛的10天。这里无香烟可买,书亦读尽,况且一灯如豆,亦不可读,被褥污秽,跳蚤横行。更可怕的是,他未听主人以黑布裹头的劝告,被烈日炙脑,患上一种极危险的热病。晚上病卧床上,灯火尽熄,茶水俱绝,直到第二天人们以一种草药急治,才幸免于难。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梁启超还赶写出了《国民浅训》一书,以作社会教育之教材。他在给女儿的信中说:“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10]
在筹划军务院之时,广东军阀龙济光缺乏合作的诚意,将梁启超的使者在会谈现场枪杀。为了壮大护国力量,梁启超亲自前往,企图靠精诚感动龙济光。前一日梁启超与龙济光苦口婆心谈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晚上,龙济光设宴欢迎梁启超,几十名龙军将领亦带枪出席。酒过三巡,龙的部将破口大骂护国军和护国将领,凶相毕露。梁启超拍案而起,横眉怒目龙济光等人,说道:“龙都督,我昨夜跟你讲的什么话?你到底跟他们说过没有?我所为何来?我在海珠事变发生过后来,并不是不知道你这里会杀人。我单人独马手无寸铁跑到你千军万马里头,我本来并不打算带命回去。我一来为中华民国前途来求你们帮忙;二来也因为我是广东人,不愿意广东糜烂,所以我拼着一条命来换广州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宁,来争全国四万万人的人格。既已到这里,自然是随你们要怎样便怎样!”[11]一席话,正气横厉,声若响雷,将龙部悍将给镇住了。
蔡锷曾经钦佩地说:“帝制议兴,九宇晦盲。吾师新会先生居虎口中,直道危言,大声疾呼,于是已死之人心乃振荡而昭苏。先生所言,全国人人所欲言,全国人人所不敢言,抑非先生言之,固不足于动天下也。”[12]
梁启超的这些从政努力终归是失败了。他于这失望之中,更深刻地感受到国民性改造的紧迫性。他看到:“盖我国民事事都不让人,独有视国家事当作闲是闲非不愿多管之一念,实为莫大病根。此病根不除,国家终无振兴之日。国家不振,而欲身家安全发达,此必不可得之数也。”[13]所以在他从政失望之时,从教的念头便不时会萦绕心头。从政还是从教,这一矛盾在他的从政生活中始终困扰着他。
1913年4月,梁启超对从政倍感失望,心中苦恼至极,在给女儿的信中告知:“吾今拟与政治绝缘,欲专从事于社会教育,除用心办报外,更在津设立私立大学,汝毕业归,两事皆可助我矣。”[14]
1915年正月,中华书局发行的《大中华》杂志出版。梁启超为该杂志第一期撰文再次表明了“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的意愿,并在这期的“发刊辞”上,历数亡国的种种现象,指出:“既未尝从社会方面培养适于今世政务之人才,则政治虽历十年百年终无根本改良之望。”[15]
在该杂志的第二期上,梁启超又发表了《政治基础与言论家之指针》,文章认为,实行现代的政治,必须具有相当数量的“器量学识才能誉望皆优越而为国人所矜式”的政治家,必须要有分门别类、各有专长的专家。政治家须“皆有相当之恒产,不至借政治为衣食之资”,又具有“水平线以上之道德,不至掷弃其良心之主张而无所惜”,还应该有力量镇压或纠正“特别势力”破坏法制的行为。而且,人民“既能为政治家之后援,亦能使政治家严惮”。要达到这一要求,“舍社会教育外,更有何途可致?”[16]
护国战争时,他由沪至桂,在隐匿帽溪牧场的日子里,用三天三夜完成一部三万余字的《国民浅训》。这是梁启超用于国民教育的通俗教科书,它深入浅出地讲解了近代社会的许多政治学问题:如何爱国,何谓立宪,为何立宪,什么叫自治,地方自治的内容,租税及公债、征兵、调查登录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乡土观念和对外观念的关系,什么叫自由平等,什么是真正的爱国,中国的前途,等等。从这些条目就可看到梁启超对国民素质的基本要求。
护国战争结束后,1916年8月,梁启超在一次与报馆记者的谈话中再次提道:“国中大多数人民政治智识之缺乏,政治能力之薄弱,实无庸为讳,非亟从社会教育上痛下功夫,则宪法基础终无由确立。此着虽似迂远,然孟子所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言,终身不得’。鄙人数年来受政界空气之刺激愈深,感此着之必要亦愈切。”[17]
后来,梁启超在《国体战争躬历谈》中谈及当年与蔡锷共谋举义时,曾约定事成之后退隐,以带头矫正国中竞争极烈之风,他说:
当在天津与蔡君共谋举义时,曾相约曰:今兹之役若败,则吾侪死之,绝不亡命;幸而胜,则吾侪退隐,决不立朝。盖以近年来国中竞争权利之风太盛,吾侪任事者宜以身作则,以矫正之。且吾以为中国今后之大患在学问不昌,道德沦坏,非从社会教育痛下功夫,国势将不可救,故吾愿献身于此,觉其关系视政治为尤重大也。今蔡君既以养病闲居,吾亦将从事于吾历年所经营之教育事业,且愿常为文字以与天下相见,若能有补国家于万一,则吾愿遂矣。[18]
这个退隐决心终于在一年多后付诸实施了。1918年10月,梁启超在与《申报》记者的谈话中,论及政治、著述不能两用的困惑。他说,如果涉足政治,势必荒芜了著述,“为能尽吾天职,故毅然中止政治生涯,非俟著述之愿略酬,决不更为政治活动,故凡含有政治意味之团体,概不愿加入”[19]。但在梁启超的内心深处,其政治情结依然如故。他很坦率地说:“我常常梦想能够在稍为清明点子的政治之下,容我专作学者生涯。”但又常常感觉:“我若不管政治,便是我逃避责任。”[20]有人后来回忆说:
民国七年以后梁先生绝意不再做官,致力于教育事业。那时我因为有点私事到天津去,顺路拜访他,和他漫无目的地谈起旧事来,偶然问他近来有没有政论发表,他回答我说:“从民国二年秋间参加熊内阁主持司法部,直到民国六年夏天在段内阁担任财政总长,对于政事都没有一件收到积极的效果,可说是自己没有做好,所以也就不愿再发表什么政论,免得给人说闲话。”说得非常谦虚,弦外之音,却包含了无限的感慨,真够耐人寻味。[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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