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心目中的“新民”形象,最可贵的品格就是独立性。梁启超说:
独立者何?不借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于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独立,时曰奴隶,于民法上不认为公民;国而不能独立,时曰附庸,予公法上不认为公国。嗟乎!独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7]
梁启超之所以推崇独立性这一品格,是因为这一品格对推动社会进步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梁启超认为,人有三等:有困缚于旧风气之中者,有跳出于旧风气之外者,有跳出旧风气后能造新风气者。梁启超赞赏推崇的是第三种人。虽然这些人终其身立于独立境界,又往往为举世目为狂悖,常常为世俗非笑之,但世界之不衰不灭而进化,全赖这些能造新风气之人。所以,独立性乃是孕育世界之原料。反之,如果人人缺乏独立性,人人皆依附于古人,依赖于他人,则全世界之人皆为土木偶,人类也无复一人了。由是,无独立性,乃是毁灭世界之毒药。
梁启超之所以推崇独立性这一品格,还因为中国人特别缺乏这一品格。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养成了人们甘心为奴的服从心理,养成了人们“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的思维定式,导致了人们缺乏责任心,遇事望人不望己的依赖心理。梁启超说:“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倚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倚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个个放弃其责任,而惟倚赖之是务。究其极也,实则无一人之可倚赖者。譬犹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牵丙袂,究其极也,实不过盲者倚赖盲者。一国腐败,皆根于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独立。”[8]
因此,一个人独立品格的培养,就绝不仅仅是个人修身养性的需要,而是时代和社会的要求。梁启超认为:“故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先言道德上之独立,乃能言形势上之独立。”[9]梁启超的这句话讲了两层意思:其一,个人之独立是为了促进全体之独立,道德上之独立是为了争取国家之独立。其二,全体之独立有赖于个人独立之程度。由是,个人独立品格的培养,既是个人的行为,又是个人的道德修养与社会实践有机的统一体。
欲达这一要求,梁启超认为树立独立精神是至关重要的。什么是独立精神?简言之,就是自由。梁启超认为,所谓自由就是权利的表征,是人之精神界之生命。“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夺,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10]追求自由实质上就是争取权利,争取个人的平等权利。为什么中国人没有权利观念,梁启超归咎于中国传统文化鼓励一种逆来顺受的人生哲学,中国的先哲们总是教导人们要忍耐,要犯而不校,要以德报怨,这就无形中剥夺了人们的权利。梁启超认为,民有权者谓之为有权国,一部分之权利合之即为全体之权利,一私人之权利思想自由积之即为一国家之权利思想,故欲养成权利观念,必须从个人始。所以自由的获得,既表现为物化形态的,又表现为精神形态的。如追求政治上的自由,宗教上的自由,民族上的自由,生计上的自由,它不仅是为了争取人之应有之权利,而且是为了争取人的思想之尊严。要实现这一境界,梁启超在《新民说·论自由》中向人们提出了四个要求: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梁启超认为:“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而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钳制于他人。”
自由境界的获得,需要具有争自由的勇气和为自由奋斗的决心,这就必须诉诸行动。而且,梁启超认为,争取自由并不仅仅是要争取个人之自由,更主要且更重要的是争取团体之自由。人不能离团体而独自生存,团体不保其自由,则个人之自由更何有!由是,独立品格的培养不能只停留于口头上书本上,也不能局限于个人狭小的私利。在梁启超看来,独立者,实行之谓也:“独立云者,日日以孤军冲突于重围之中者也,故能与旧风气战而终胜之。”[11]没有为团体为民族而孤军奋战的信念,没有这种必死之志,决斗之气,处处只望人之助,处处只仰人之庇,根本谈不上人的独立性。梁启超期盼:“人人各断绝倚赖,如孤军陷重围,以人自为战之心,作背城借一之举,庶可扫拔已往数千年奴性之壁垒,可以脱离此后四百兆奴种之沉沦。”[12]
孤军奋战之勇气,不仅是意志的体现,更主要的是信念的体现,这个信念便是敢为天下先。梁启超认为,丈夫以身任天下事,为天下耳,非为身也。但有益于天下,成之何必自我?必求自我成之,则是为身也,非为天下也,这是独立者之志。只有具有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志向,才可能奋其身以入于世界之中,磊磊落落,独往独来,才可能正视失败。梁启超说:“盖为天下先者,未有不败者也。然天下人人皆畏败而惮先,天下遂以腐坏不可收拾。”[13]这就是梁启超提倡独立之德的真髓所在。(www.xing528.com)
为此,梁启超呼唤进取冒险精神。每每读欧美资产阶级革命史,梁启超总是会为哥伦布、马丁·路德、彼得大帝、华盛顿、林肯、拿破仑等一大批叱咤风云的人物所深深感染。他佩服这些人“道天下所不敢道,为天下所不敢为,其精神有江河学海不到不止之形,其气魄有破釜沉舟一瞑不视之概;其徇其主义也,有天下地下惟我独尊之观,其向其前途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其成也,涸脑精以买历史之光荣,其败也,迸鲜血以赎国民之沈孽”[14]的气魄与胆识。面对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世界大潮,身处救亡图存开创新世界的时代,梁启超热情地呼唤着进取冒险精神。
梁启超说:“进取冒险之性质何物乎?吾无以名之,名之曰浩然之气。”[15]这是一种精神力量。它生于希望与理想,如果只是饥则求食,饱则嬉焉,知有今日而不知有明日,则进取之念消,冒险之气亡。它生于热诚,如果可爱者而不知爱,可哀者而不知哀,可怒者而不知怒,可危者而不知危,则无人性可言。它生于智慧,如果甘心为教守之奴隶,为先哲之奴隶,为习俗之奴隶,为权势之奴隶,则重重缚轭,奄奄就死。它生于胆力,如果遇难气先衰,遇难心先畏,则畏缩不前了。梁启超认为,这种精神乃是立人立国之本。人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国有之则存,无之则亡。“天下无中立之事,不猛进斯倒退矣;人生与忧患俱来,苟畏难斯落险矣。”[16]
使梁启超感到可怕的是,中国人正好缺乏这么一种精神。数千年来,中国传统的人生观宣扬着一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无多言,多言多患;无多事,多事多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孝子不登高不临深”等处世哲学,浸之亿万辈,导致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完全扼杀了进取冒险精神。梁启超说:“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有病者而无健者,有暮气而无朝气,甚者乃至有鬼道而无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国亡何以立也!”[17]
进取之气的养成,须根柢深厚,非器性薄弱之人所能假借,梁启超在《新民说》中专著有《尚武》一文,主张人们必须从三方面下功夫。
第一是心力,即立定志向,抱定必死决斗的信念。心力涣散,勇者亦怯;心力专凝,弱者亦强。在面临外侮之时,就要敢于以硬碰硬,以恶对恶,人以恶声加我,我能以恶声返之,人以强力凌我,我能以强力抗之。这样才能排御外侮,屹然自立于群虎眈眈之场。今外人逼我,其圈日狭,其势日促,直不啻以百万铁骑,蹙我孤军于重围之中矣,舍突围向前之一策,更无所谓生路。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更应抱定报大仇,雪大耻,定大计,任大事的信念,激其热诚,鼓其勇气,无奄奄敛手以待毙也!
第二是胆力。天下无往非难境,惟有胆力者无难境;天下无往非畏途,惟有胆力者无畏途。胆力来自于自信力,它是智慧与勇气的结晶。国之兴亡亦然,国民自信其兴则国兴,国民自信其亡则国亡。吾望吾同胞奋起雄心,鼓其勇气,无畏首畏尾以自馁也。
第三是体力。体魄者,与精神有密切之关系。有健康强固之体魄,然后有坚忍不屈之精神。自古开拓世界之伟人,皆能负荷艰巨,耐非常之苦。而中国传统文化以文弱为美称,以嬴怯为娇贵,缠绵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鸦片以戕其身体,合四万万人,而不能得一完备之体格。呜呼!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以此而出与狞猛枭鸷之异族遇,是犹驱侏儒以斗巨无霸,彼虽不持一械,一挥手而我已倾跌矣。呜呼!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吾望我同胞练其筋骨,习其勇力,无奄然颓惫以坐废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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