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名维新志士就义于北京菜市口。梁启超得日本友人相助,于1898年10月乘日本军舰逃离天津。
第一次乘舟泛海,第一次步出国门,但梁启超心中绝无浪漫之情可言。维新变法的失败,成为朝廷通缉犯,未来前途的渺茫,这些突兀而至的厄运横亘于年轻的梁启超面前。浩瀚的渤海,奔腾翻滚的海浪,在落日余晖中更显一派苍茫无际的景象。忧虑与激愤之情也犹如这无边的海浪,在梁启超心中翻腾,一首悲壮的《去国行》便随着东去军舰的颠簸而自梁启超心田中缓缓流出: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
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见,山高水深闻古踪。潇潇风雨满天地,飘然一身如转蓬,披发长啸览太空,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1]
虽然面临报国无门、壮志难酬之惨况,虽然前面又是山高水深,风雨满天,但梁启超依然喊出了“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的时代强音。这绝不是书斋的抒情,也绝不是戏剧舞台的亮相。如果没有真诚的救国志向,身处这等厄运之中,是难以唱出如此豪情的。梁启超曾在这年10月给李提摩太的一封信中表白道:“每念地球各国变法之始,无不流血满地,今弟等虽遭此变,而心愈奋锐也。”[2]这种“奋锐”之情来源于梁启超坚定的救国之志,他说:“先生与吾,志在救世,不顾身家而为之,岂有一跌灰心之理。”[3]
这种奋锐之情,也来自他的妻子对他的深切理解与支持。戊戌事变,梁启超的家庭也因之遭难,其父及妻子避难澳门。妻子李蕙仙虽然出身仕宦高门,却深深理解和支持丈夫投身维新事业的壮举。梁启超从康有为处得知其妻在遭难之后的态度,大为感动,他在与妻书中动情地说:“南海师来,得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公闺中良友矣。”面对横来之祸,身处患难之际,梁启超与爱妻虽然远隔重洋,却肝胆相照,矢志不渝。在最困难的日子时,他们凭借鸿雁频频传递书信,相互勉励,相互倾注无尽的思念与真情。李蕙仙关心着梁启超的起居饮食,安危冷暖。梁启超担心着李蕙仙的烦恼忧愁,家庭重负。每封信去,梁启超都要关切地询问:“卿日来心绪何如,烦闷否?望告知,想必烦闷不待问矣。然我深望卿之不烦闷也。”李蕙仙想东渡日本,亲自伴随梁启超共渡流亡生涯。梁启超再三考虑,认为身处患难之中,行踪无定,眷属自随,殊为不便。加之家中父母兄弟需人照料,劝李蕙仙暂不东渡。李蕙仙理解了。不久,梁启超也有意让李蕙仙来日,但正好接到康有为要他赴美洲发动海外华侨的信,梁启超两相权衡,对李蕙仙说:“今为大局计,不得不往,故又不能接卿来矣。”李蕙仙理解了。每念及此,梁启超更是对李蕙仙一往情深。他由衷地说:“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在国家与家庭的关系上,梁启超虽然倍加思恋亲人,但他总是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他对李蕙仙说:“卿我之患难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虽相思甚切,不敢涉私情也,惟望信甚急,乞即写回信,至要。”[4]情真意切,从中可窥见梁启超博大的胸怀。(www.xing528.com)
梁启超是幸运的,时代赋予了他的爱国热情,使他面对高压而不气馁、不退缩。梁启超是幸福的,爱妻给予了他的真挚情感,使他身陷灾难而能勇气倍增。正因为他的勇往直前,使他在流亡国外期间能够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情和奋斗目标。他没有过分地沉湎于变法失败的阴影之中,也没有长久地陶醉于维新英雄的荣耀之中。新的环境,新的世界,使梁启超广泛接触到资本主义文化。过去只是从人们的传闻中,从上海的租界里了解的资本主义世界,如今却真实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过去只是从各种小册子中获得各种新鲜的知识,如今是汹涌而至,目不暇接。这一切令梁启超眼界大开,令他兴奋不已。他有如饥渴的学子,贪婪地吮吸着资本主义文化养料。梁启超在赴日后的五年间,又先后出访了檀香山、澳大利亚、美国等地,每到一地他都会为新的兴奋点而激动。对比祖国的现状,反思救国理想,梁启超在不断地更新视野校正方向,他在踏上美国土地后写道:
从内地来者,至香港、上海,眼界辄一变,内地陋矣,不足道矣。渡海至太平洋沿岸,眼界又一变,日本陋矣,不足道矣。更横大陆至美国东方,眼界又一变,太平洋沿岸诸都会陋矣,不足道矣。[5]
这种日新而日进的学习使梁启超更为充实,眼界更开阔,使梁启超由一南国边远地带之“乡人”一变而成了“世界人”,他亲身感受到资本主义潮流的震撼,立志改革中国的信念更为坚定。1899年12月19日,梁启超自日本横滨登舟,开始了横渡太平洋之旅,他的心情十分激动,高声唱出《二十世纪太平洋歌》:
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弧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6]
梁启超最可贵的品质在勇于追求真理,在真理面前他乐于否定自己,调整自己。如果说在维新运动时期他的主张观点还主要是依据康有为的思想,主要是在发挥着康有为的主张的话,那么流亡国外后,他开始运用所接触到的新的现代意识、现代理论去阐发自己的见解。即使这些见解较之国内时期的看法已有矛盾,已有修正,但他绝不固守成见,故步自封。这时人们所见到的梁启超是激进的,是坚定的,是朝气蓬勃的。不少的人正是借助梁启超的启蒙宣传,才接触到一点西方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学说,才开始走上了反清革命的道路。梁启超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在于他学习新思想之时,勇于否定自己。他自己说:“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限制的尽量输入。”在这一方面,梁启超与他的老师康有为截然不同,正如他所分析的:“启超与康有为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其治学也亦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仍在彷徨求索中。”又说:“(启超)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7]正是这种不固执成见,服从真理的精神,使他在追求真理的征程中壮心不已,他的《志未酬》便道出了他的这种心声: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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