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长期遭受恐怖袭击的困扰,积累了丰富的反恐经验,并早在1978年就创建了专门反恐的“警惕劫掠计划”(Plan Vigipirate),但旧有的反恐机制在面对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时无法充分达到预警和过滤的效果。自2015年以来,法国成为受到恐怖袭击烈度最大的西欧国家(图4-6、表4-2),2015年至2018年伤亡人数高达1 248人。2018年,法国的恐怖主义指数在全球163个独立的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30位[72],位列西方发达国家之首。不可否认,虽然法国遭受的恐怖主义困境与法国反恐预警机制落后及情报评估反应迟缓有着密切关系,但网络恐怖主义信息在法国的泛滥和发酵还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和民族原因。
图4-6 法国2015年至2018年恐怖主义事件伤亡统计[73]
表4-2 2015年以来西欧国家遭受恐怖袭击情况[74]
(一)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形式多样化,识别和过滤极为困难
恐怖组织和“独狼式”恐怖分子通常利用网络采取多媒体信息形式向受众提供意识形态引导或实践操作指导,从而宣传恐怖活动。这些信息通常包括恐怖组织开发的虚拟信息、图片、杂志、文章、音频和视频文件,甚至电子游戏等。据统计,2002年“基地”组织的媒体发布网站上还只有6个音视频文件,到2007年就增加到近百个[75]。而仅在2015年7月17日至8月15日短短30天内,IS就发布了1 146条独立消息,其中图片占78%,文字占11%,视频占7%,音频占4%[76]。法国的科西嘉军和巴斯克独立运动(the Basque ETA movement)的官方网站上,也通过图片、视频、音频的形式详细展示了这些组织的历史以及关于它们社会背景和政治背景的论述,同时还描述了这些组织创始人的传记和“显著功绩”,尤其是阐释它们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主张及指导思想。IS发行的《达比克》和《Rumiyah》利用精美的图片、通俗的语言从五个方面宣传和介绍了极端伊斯兰思想和ISIS的政治主张:一,伊斯兰神学教义的正当性和对暴力行为的鼓励;二,强调对伊斯兰团体的归属感和意义;三,关于伊斯兰国取得的成就和英雄事迹;四,强化穆斯林共同敌人的画像,如西方和穆斯林的叛教者;五,暴力行为教学等。IS通常不用音视频和图片的形式宣扬暴力,反而常用“温情脉脉”的方式宣传伊斯兰极端思想。例如,在IS发布的1 146条独立消息中,描述IS治理下公众生活的和平和有秩序的乌托邦类消息占53%[77]。
IS等恐怖主张通过网络传播的范围越来越广,影响受众的范围也越来越大。这种传播形式减少了其对传统媒体传播渠道的依赖,提高了网络监管的门槛,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传播方式多样化。网络恐怖主义信息通过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形式进行传播,监管系统过滤文字相对容易,但识别图片、视频和音频等相对困难。
第二,传播过程简单化。Web3.0技术的发展使通过网络定制或传播恐怖主义信息变得极为简单,比如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一条信息,在聊天中加入一段链接或拖拽一个MP3文件等,传播形式的多样化和传播过程的简单化使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传播更精细且更具针对性。
第三,传播地域范围全球化。恐怖组织或“独狼式”恐怖分子可以利用匿名的网络接入技术,利用代理服务器、云存储等形式在全球任何地点针对目标国进行精准化的信息传播,无需考虑国界、边境审查等一系列限制措施。
第四,传播法律规制无序化。许多国家把宣传极端思想的行为纳入保障个体言论自由权的范畴,例如欧盟颁布的DCT指令就因此将丹麦等国排除在适用范围之外。同时,各个国家对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界定较为混乱,判断它是对恐怖主义的宣传还是表达某种观点往往依据的是主观标准而不是客观规则。
第五,传播手段前沿化。恐怖组织不断扩展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传递方式,利用最前沿的AI和游戏等技术,鼓励用户通过扮演虚拟恐怖分子角色,模拟袭击场景,学习暴恐技术,这增加了识别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成本。
(二)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行为较为隐蔽,甄别和取证极为困难
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内容和传递方式随着识别和过滤技术的增强变得更加隐蔽,网络恐怖主义信息逐渐从表层网络转向了暗网。暗网是指包含故意隐藏的内容,无法通过公开网络搜索或访问,而需要借助特殊软件进入的网站的集合。暗网通常要借助“洋葱路由”(The Onion Router,简称TOR)和I2P(Invisible Internet Project)等特殊软件或动态网页技术搜寻或进入。暗网的特点在于匿名性和防止被追踪性。正如一些支持者所言,“匿名性是暗网的灵魂”,是其有别于深网和表层网的本质特点,而这种特点正是网络恐怖主义犯罪迫切需要的[78]。TOR最初是由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创建的,其目的在于进行匿名在线交流,它将用户的网络流量通过一系列其他用户的计算机进行路由,使司法机构无法追踪到原始用户,以逃避监管。I2P是一种动态网络技术,通过分布在全球的计算机实现用户之间端到端的加密信息传递,由于信息流量可能通过的路径数量极大,第三方无法对信息传输进行全方位监控。
2015年11月15日,也就是在“11·13”巴黎恐怖袭击两天后,IS发布了一条带有指向TOR服务的“.onion”链接,宣布其官方负责宣传和发布恐怖主义信息的Isdarat网站转移到暗网。该消息宣称:“由于对带有#Caliphate字符的网站施加的严格限制,任何新域名在发布后都会被删除,我们宣布推出暗网网站。”[79]2016年3月,法国内政部长伯纳德·卡泽纽夫指出:“恐怖分子正在广泛使用暗网。那些对最近发生在欧洲的恐怖袭击负责的人一直在利用深层网络,通过加密信息进行交流。”[80]据统计,IS每天通过暗网释放9万条信息,包括人员招募、资金转移、内部联系、策划袭击、武器购买、自我宣传等[81]。(www.xing528.com)
此外,网络恐怖主义信息还以诗歌等形式传递隐藏的信息,IS常用“纳希德”(Nasheed)作为宣传的重要工具。“纳希德”是“口号”的意思,由于伊斯兰学者禁止使用乐器,因此从8世纪开始,“纳希德”作为一种韵律逐渐在穆斯林世界被广泛传唱。“纳希德”通常包含伊斯兰信仰、宗教思想、历史及时事内容,它既是音乐的替代品,也是诗歌的一种延伸形式。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纳希德”逐渐被穆斯林兄弟会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团体制作成思想和宗教宣传歌曲,用于政治宣传。IS极为重视利用“纳希德”作为音视频的宣传形式,制作了包括法语、英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普通话和维吾尔语等多种语言版本,在全球范围内广泛传播。不同语言版本“纳希德”和其本身隐晦的表达方式使网络算法和网络管理人员对其无计可施。这也使其成为当下最受恐怖组织推崇的网络宣传内容[82]。
(三)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采用新的传播修辞,强化了网络受众的接受程度
宣传是一种沟通方式,它试图在听众中创造一种反应,以促进传播者的期望意图。心理学家普拉特卡尼斯(Anthony Pratkanis)和阿伦森(Elliot Aronson)将宣传定义为通过对符号和个人心理的操纵而产生的“群体性”暗示或影响。它是历史、新闻学、政治学和其他学科研究的一个主要方面,特别是在听众如何接受宣传者的意识形态,如何影响公众舆论方面[83]。
恐怖组织试图通过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低门槛的特点,塑造不同的目标受众对它们的看法,并试图操纵受众形成对它们自己和敌人的形象的“刻板印象”。恐怖组织并不在恐怖主义场所公开庆祝它们的暴力活动;相反,恐怖组织,尤其是“独狼式”的恐怖分子往往通过政府对言论自由的限制、过滤和压制来引起本地穆斯林的共鸣或人权组织的同情。
对大多数网络用户来说,网络是自由、不受约束和审查的场所。因此恐怖组织在传递网络恐怖主义信息时往往采用三种修辞结构。
首先,恐怖组织将自己塑造成被压迫的对象,除了诉诸暴力外别无选择,暴力是对付政治压迫的唯一手段。例如,2017年9月,《Rumiyah》第1期针对IS发言人的死亡事件,发表了题为“你兄弟为此而死,你们也要为此而死”的文章,把IS描述成不断受到迫害的弱者,其领导人被一个强大的国家暗杀,其支持者遭到屠杀,其言论自由受到限制,其追随者遭到逮捕。
其次,妖魔化被袭击的对象,将恐怖分子描绘成自由战士,由于敌人践踏了他们的组织或信仰的尊严,因而被迫使用暴力。例如,在“11·13”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达比克》在2016年4月发表了题为“比利时的舒哈达骑士”的文章,将来自比利时并且发动“11·13”恐怖袭击的恐怖分子描述成被迫维护伊斯兰道统的“烈士”,试图混淆视听,以博取支持和同情。
最后,广泛使用非暴力语言来反击外界认为的恐怖分子的暴力形象。例如,2014年6月,IS在《伊斯兰国家报告》第2期中使用了联合收割机收割麦子的图片和“农民通过撒迦节得到他们的丰收回报”(Farmers reap the rewards of their harvest by giving zakah)的压题报道,重点宣传在IS的统治下,农业的成功有助于IS控制地区的安全和稳定。
(四)在技术上,法国反恐预警机制的落后导致难以甄别网络恐怖主义信息
联合国反恐执行工作小组(Counter-Terrorism Implementation Task Force)在2009年将网络恐怖主义活动分为四类:第一类,利用网络通过远程改变计算机系统内的信息或阻断计算机系统的信息流动,进行恐怖袭击;第二类,利用网络发布恐怖活动信息;第三类,将互联网作为传播恐怖主义信息相关目的的手段;第四类,利用网络作为支持致力于从事或支持恐怖主义行为的手段[84]。这个分类代表了网络恐怖主义发展的两个阶段,即目标型网络恐怖主义和工具型网络恐怖主义,它们的区别在于是将网络作为恐怖袭击的目标,还是仅仅作为组织恐怖主义活动的工具[85]。IS从事的恐怖主义活动兼具以上两个阶段的特征。尤其是随着恐怖组织和“独狼式”恐怖分子在组织结构上形成网络化和去中心化的新特征,产生了“巴克球式”的网络化组织结构。这种结构的特点在于网络化组织往往由若干分散小组和个人组成,彼此之间保持松散而灵活的横向联系,并根据具体任务组成行动团队[86]。例如,“11·13”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经法国和比利时联合调查确认,恐怖分子主要来自比利时莫伦贝克[87](Molenbeek),“莫伦贝克小分队式”的恐怖行动决策和信息传播不再需要经由金字塔式组织结构的层层策划和审批,能够达到行动组织网络化和行动行为分散化的效果。恐怖组织向扁平化发展虽然是对组织结构进行的简化调整,但没有弱化其功能,相反却使其运作更加高效和灵活,可以为各种犯罪团伙及在组织策划、实施恐怖主义活动时提供更有力的支持[88]。
法国“警惕劫掠计划”主要防范的是对行政机关、公共设施和交通工具的传统恐怖炸弹袭击和生化攻击。法国反恐部门面对网络上的海量涉恐信息,要具备极高的对技术情报,特别是对特殊或加密数据的专业处理能力。目前,法国“警惕劫掠计划”对网络技术情报的收集和处理的技术掌握不足,对非传统、非对称性的网络恐怖主义活动很难做到充分预警。美国在“9·11”发生以后,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和时间努力构建反恐信息系统,由于历史原因和预算额度所限,法国更倾向于利用人力而不是信息系统负责对恐怖分子嫌疑人的监控。“在美国是信息系统在负责,而法国靠的是人力”,正如法国负责调查恐怖主义的高级官员马克·特雷维迪奇(Marc Trévidic)所说:“总体而言,在任何一个案件中,法国的资源只有美国的十分之一。”[89]
(五)在反恐方式上,“独狼式”恐怖袭击的随机性导致网络恐怖主义信息的传播难以预防
拉菲罗·庞图奇(Raffaello Pantucci)认为,“独狼式”恐怖袭击应当具备两个基本特征:第一,实施恐怖袭击的个人或组织接受伊斯兰极端思想;第二,他们策划或实施了恐怖袭击活动。基于此,他将“独狼式”恐怖袭击活动分为四类:第一类,独立个体,即受伊斯兰极端思想指导从而策划或实施恐怖主义活动的个人,但这一类个体可能与恐怖组织并无实际联系;第二类,独狼,即在现实世界中独自策划和实施恐怖主义活动,但与某个恐怖组织有松散联系的个体,他们在网络上与恐怖组织有着某种联系或接受它们的指令;第三类,独狼群体,即由多个独狼个体组成的接受基地组织教义,可以内部自我激励的团体;第四类,独立攻击个体,这与第一类或第二类个体不同,他们实际上隶属于某个恐怖组织及其分支机构,而不是仅在网络上与这些组织有松散的联系[90]。2018年8月23日,在法国巴黎发生的恐怖分子持刀行凶事件属于典型的独立个体实施的恐怖袭击事件,造成2人死亡,2人受伤。在此次事件中,恐怖分子虽然高喊“真主伟大”的口号,却并无具体的政治诉求。值得注意的是,恐怖分子在2016年曾因传播恐怖主义信息被判有罪。2017年7月14日发生在法国尼斯的恐怖袭击事件则属于独狼袭击。一辆由穆罕穆德·布赫尔驾驶的卡车冲入人群进行冲撞碾压,造成84人死亡,202人受伤。虽然事后IS宣布对此负责,但法国官方未确认此事件与IS有直接的关联。
依据目前的现有案例可以看出,恐怖组织利用网络将分散的“独狼式”个体或群体连接起来,形成行动组织网络化和行动行为分散化的效果,提高了恐怖策划的创造性和灵活性。这些“独狼式”恐怖袭击在发生之前,恐怖分子与外界联系较少,反恐部门难以通过技术情报监控和人员渗透等方式获取恐怖袭击信息,从而进行预防或预警。网络的无边界性则更增加了反恐部门的执法成本,执法部门难以在浩如烟海的恐怖主义信息中准确地判断恐怖组织发动恐怖袭击的具体指令或恐怖分子的恐怖袭击决策临界点。例如,2018年3月23日,在法国南部奥德省的卡尔卡松市和特雷布镇制造恐怖袭击,导致4人丧生,16人受伤的恐怖分子,在之前已经被情报部门关注并约谈,但即使如此也未能防止悲剧的发生。
“独狼式”网络恐怖主义背后的意识形态是多种多样的,尽管自2015年以来,法国发生的与伊斯兰极端思想有关的恐怖袭击约占总数的32%[91],但反犹主义、极右组织和法国内部的分离主义意识也会导致突发性的“独狼式”恐怖袭击。受限于对隐私权和言论自由等基本人权的保护,法国对网络的言论监管不力,成为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的滥觞。言论监管和控制极端思想传播无疑是遏制网络恐怖主义信息传播的有效方法。然而,如何界定言论自由、隐私保护与言论监管的界限成为法国在治理网络恐怖主义信息泛滥的法制化进程中面临的重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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