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山水情怀: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渔翁与樵叟

山水情怀: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渔翁与樵叟

时间:2023-10-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历代哲人之所以借重“渔翁”与“樵叟”来寄托某种情怀、思想和精神,首先是在于他们的劳动场所——山水。可以说,作为中国古代经典中的一对重要哲学语素,“渔翁”与“樵叟”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古代哲人天人合一、向自然要学问的独特哲学理念。如此频繁地使用“渔翁”和“樵叟”,其中必定隐含着某种东西。而此时的“渔”或“樵”已成为被赋予哲学智慧的得道长者,所以本节题目中的“渔夫”和“樵夫”改称为“渔翁”和“樵叟”。

山水情怀: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渔翁与樵叟

[提要] “渔翁”与“樵叟”是中国古代经典中常见的一对重要意象,他们常常被用来代指富有哲学智慧的得道长者,并因此而寄托了古代哲人的诸多思想。历代哲人之所以借重“渔翁”与“樵叟”来寄托某种情怀、思想和精神,首先是在于他们的劳动场所——山水。因为这山水之景能触人肌骨、搅人魂魄,使人忘其形骸及湮灭人迹;这山水之景又能荡涤人心尘埃,使之神情开朗、平淡恬静;人常处这山水之中,大概更能从中悟道得道,感悟天机真际。此外,“渔翁”和“樵叟”的劳动对象——鱼和栖于树木上的鸟也是历代哲人青睐于借“渔翁”和“樵叟”来传达思想、抒发情怀的原因。因为通过“观鱼鸟”,历代哲人可以得出种种心诀、道机和理趣。而上述的“山水通理趣”和“鱼鸟传心诀”之所以可能,则在于它乃是建筑在“天人相通”和“万物一体”这一哲学本体基础之上的。可以说,作为中国古代经典中的一对重要哲学语素,“渔翁”与“樵叟”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古代哲人天人合一、向自然要学问的独特哲学理念。

“渔翁”和“樵叟”就像“屠夫”“猎人”“狱卒”一样,也是一种劳作者的称谓,只是他们所劳作的场所和劳作的对象不同而已。然而,有趣的是,这“渔翁”和“樵叟”又有着与“屠夫”“猎人”“狱卒”不一样的待遇,那就是“渔翁”和“樵叟”这样的称谓不断地被古代文人所使用,如屈原庄子就有散文《渔父》,柳宗元则有《渔翁诗》,而阮籍更有《采薪者歌》(采薪者即为樵夫)。

自此以后,这“渔翁”和“樵叟”就频繁地出现在古代文人的诗文中,而且往往是“渔”“樵”相对并举,就像山水、鱼鸟相对并举一样,如刘禹锡的《桃源行》中就有“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而石介的《嘉陵江泛舟》中则有“鸣鹭答猿啼,樵歌应渔唱”。以后,文人们就干脆将“渔”“樵”作为诗文的题目,如唐皮日休有《樵人十咏》、宋朱敦儒著《樵歌》、明湛若水则有《樵语》。更为有趣的是,苏东坡有《渔樵闲话》,而邵康节则有《渔樵问对》,这照明赵开美说来:《渔樵问对》字字名理,《渔樵闲话》句句名喻,“吾谓二书为一经一纬”(《东坡杂著五种》)。至此,这“渔”和“樵”已肯定超出原本意义上的“渔”和“樵”,而是被赋予了某些含义。如此,则构成特定的文化现象,引人入胜且发人深思,而“屠夫”和“狱卒”就大概构不成这种文化现象。

如此频繁地使用“渔翁”和“樵叟”,其中必定隐含着某种东西。对此,阮籍开始揭示其奥妙,认为诸如屈原等著《渔父》,是想借“渔父”来寄托某种思想,这就像阮籍在《咏怀诗》其一中说的“适彼沅湘,托分渔父”。这也像阮籍自己的《采薪者歌》被后人称为《寄怀歌》一样。

那么,寄怀些什么呢?这照郑振铎先生《屈原作品在中国文学上的影响》一文说来:诸如文人借用“渔父”这样的问答式的体裁和手法,是文人“要申诉他的愤懑,他的不平、不满,他的不幸、不安,换言之,即要诉说他的怀才不遇之感”(《文艺报》1953年第17号)。正因为这样,所以屈原借《渔父》来诉说自己的愤懑和不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而,事情发展到一旦像屈原这样的人物都要借《渔父》来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平,这已充分说明他已经实在无法安抚这不平、宣泄这愤懑;也即是说,他实在是对这产生不平和愤懑的客观现实社会无可奈何了。而一般的思路总是这样,当在客观现实社会中无法找到出路,也就只能从主观思想上寻找出路,即或提升自我思想境界或用某种哲学思想来武装自我,以便能应对这产生不平和愤懑的客观现实社会。

所以,诸如屈原等在借用《渔父》来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平的同时,这借用的“渔翁”和“樵叟”也必定会通过这些撰述人的笔端,留下一些充满哲理的思想和惊人的话语,揭示出些天机真际,以开导当事人。如屈原《渔父》中的“渔父”就开导屈原说:“世人皆浊,(你)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你)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你屈原又何必如此执著?人要掌握“清浊”两可才行啊,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大概是因为“渔父”常处烟波无际风水无常之中,故能语出惊人,充满哲理,以此平息当事人内心世界的不平和愤懑。而此时的“渔”或“樵”已成为被赋予哲学智慧的得道长者,所以本节题目中的“渔夫”和“樵夫”改称为“渔翁”和“樵叟”。

文人笔端下的“渔翁”和“樵叟”所说的话语和所表达的思想,当然不止上述这些,按笔者所收录的“渔”“樵”闲话来看,这些有哲学智慧的得道长者所说的话语和所表达的思想无所不及,他们是知世患、通事理、懂哲学、论道体、讲命理、释佛性、究心性,他们似乎要把人间所有的天机真际揭示出来。

如屈原《渔父》中的“渔父”就知世患、通事理,他要屈原“与世推移而不凝滞于物”,这样方能无咎。

同样庄子《渔父》中的“渔父”也通事理、知世患。他开导孔子要“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他还要孔子懂得“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的事理;他还要人明白只有“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这样的“渔父”更懂得人世疵患,指出“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认为人只有“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也”,否则“渔父”只能“刺船而去,延缘苇间”了。这正如阮籍说的:“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咏怀诗》其三十二)

又如,阮籍《采薪者歌》中的“樵叟”就懂哲学、通道体。这常处玄丹之山的“樵叟”这样说道:“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摧。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这“樵叟”还要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以为荣”(《大人先生传》)。这大概是因为“樵叟”常处飘风云雾之山中,故更能体会出哲学思想、本体道性来。还大概因为这“樵叟”本身就是隐逸者的代名词,隐逸者原本存有的祸福无常、反复嬗变的观念在这里只是借常处玄丹之山的“樵叟”之口来表达而已。

而苏东坡的《渔樵闲话》中的“渔”“樵”则随着时代的发展至唐宋,开始讲命理、论佛性,如《渔樵闲话》上篇中的“渔翁”就讲命理,说:“人之祸福成败,盛衰得失,穷达荣辱,兴亡治乱,莫非命也。知之由命,则事虽毫铢之微,皆素定也。”而《渔樵闲话》下篇中的“樵叟”则论起佛性来:“释氏有阴骘报应之说,常戒人动念以招因果”;“樵叟”还指出,若人平时“昂昂然擅威福,恣暴乱”,到时必定会“毒流于人之骨髓而祸延(报应)于人之宗族”。

与《渔樵闲话》构成一经一纬的《渔樵问对》则通过“渔”“樵”问答来探究哲学体用问题:“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此是所。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在这里,“渔翁”和“樵叟”的学问显得更为高深

时代发展到明代,文人笔端下的“渔翁”和“樵叟”更被打上时代烙印,探究起人之心性学说来,如湛若水《樵语》中的“樵语”就涉及大量的心性之说:“大其心,然后能全体天地之性,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心之广大也”;“本心,宇宙一也”;“存省一心,孰分动静,分则离,一则合,合则无间,无间则无息”。

在这里,可收录的“渔”“樵”闲话还有不少,无法一一披阅。只是,从上面所录的“渔”“樵”闲语中可以看出,所谓“渔翁”和“樵叟”能知世患、通事理、懂哲学、讲命理、论佛性、究心性等,实际上都是时代所赋予他们的,即被抽空只剩一具空壳的“渔”和“樵”,只是由特定的时代文人来填塞、寄托某种情怀、思想和精神;而俨然是个得道长者的“渔翁”和“樵叟”则以诉说、宣传这些情怀、思想和精神来平息人之不幸、不平、不满和愤懑。

那么,历代文人为何一定要以“渔翁”和“樵叟”作为寄托思想和精神的外壳,而不以“屠夫”“狱卒”作为思想和精神的寄托者呢?历代文人看中“渔翁”和“樵叟”些什么东西呢?

历代文人看中“渔翁”和“樵叟”的是他们的劳动场所——山水。这即是说,“渔”和“樵”之所以为“渔”和“樵”,是在于“有山可樵,有水可渔”(明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所以这“渔”“樵”必然地与“山水”相联系。

而历代文人看重“渔”和“樵”的劳动场所——山水,是因为在这些文人看来,人常处这山水之中,大概更能从中悟道得道,感悟天机真际,所以历代文人才乐此不疲。如嵇康就亲口说自己爱好“游山水”(《与山巨源绝交书》),朱熹也是“每径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观山水》);以及柳宗元自己说:“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见李贽《初潭集》卷十六《山水》)。还有,“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世说新语·栖逸篇》)。以至到近代,曾国藩也热衷此道,说:“在家则莳养花竹,出门则饱看山水”,“玩山水花竹,纯是一片太和生机”(《曾国藩家书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谕纪泽》)。

这一切正如钱锺书在《谈艺录》六九中说的那样:文人“置身邱壑”“会心濠濮”“吟风弄月”“涉目怡情”“烟霞逸兴,山水清音,过而不留,运而无积……向‘风月景山水’中安身立命,进德悟道”。

那么,人置山水之中又是如何“进德悟道”,从中引申出思想或精神、得出天道真机的呢?从历代文人所记述的文字来看,这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首先,这山水之景能触人肌骨、搅人魂魄,使人忘其形骸及湮灭人迹。

如《初潭集》卷十六《山水》中记载:“安公丛春亭,可望洛水。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天津桥者叠石为之,直力其怒而纳之洪下,洪下皆大石,底与水争,喷薄成霜雪,声闻数十里。尝穷冬月夜登此亭,听洛水声,久之觉清冽侵入肌骨。”而对于“搅人魂魄”,同样是《初潭集》卷十六《山水》中说道:“孟门始经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魂。”

对于“忘其形骸”,明陈献章对此有这样的体会:人如置足山巅,“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陈献章集》卷二《书·与湛民泽》)。而对于“湮灭人迹”,则文人们大都有这样的体会:人登高远望,视人物如蚂蚁,这时你就会顿时感到人之渺小、湮灭无间,这人在社会中还有什么可自是自矜的呢?

其次,这山水之景又能荡涤人心尘埃,使之神情开朗、平淡恬静。

例如:“郗诜,数月山行,喜闻樵语牧唱,曰:‘洗尽五年尘土肠胃’”。又如:“(陶)渊明尝闻田间水声,倚杖听之,叹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时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过吾师丈人矣。’”再如:“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惟使神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以上均引《初谭集》卷十六《山水》)这些,大概均因为水性恬淡能洗尽一切污浊,故引发文人感叹,引申得出山水之景能荡涤人心尘埃,使之神情开朗、平淡恬静的认识。基于此,所以白居易会说出“水能性淡为吾友”(《池上竹下作》)这样的话。

这种山水之景荡涤人心尘埃,使之神情开朗、平淡恬静,被文人称之为“观游澄怀”。这种“观游澄怀”换成另一种说法是叫“群虑自息”,按明儒们的说法是“坐穷山而群虑自息”(《明儒学案》卷十四《浙中王门学案四》)。而处山水之中的人只有荡涤澄清原本心中之尘埃、群虑自息而归之平淡恬静,这山水之景然后才能使人产生新的意念,这又被文人称之为“所怀”。

那么,这“所怀”的是什么呢?按文人所记述的材料来看,这“所怀”大致总不离“凌云志”和“壮志情”什么的。例如:“李太白登华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帝王,恨不携谢脁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初潭集》卷十六《山水》)这“想通帝王”就是“壮志情”。又如:“荀中朗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世说新语·言语篇》)诸如此类,被钱锺书称为“山水通于理趣”(《谈艺录》附说十九《山水通于理趣》),或按宋儒罗大经的话来说,叫“登山临水,触发道机”(《鹤林玉露》丙编卷三《观山水》)。至此,这游山水的整个过程才算结束。

而人一旦在这游山水过程中产生这种感觉、理趣和气概(如“凌云意”),那么这所有一切人心之不平、不安、不幸、不满和愤懑,在这些理趣、道机和气概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呢?都将被统统消解溶尽。这也就是魏晋名士孙绰说的“借山水以化其郁结”(《艺文类聚》卷四《三日兰亭诗序》)。这样,这游山水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这时的文人又由于受传统文化之使然,常常是好“附”(如“附骥尾而行益显”的“附”)、好“借”、好“托”(如“古之劳人多托兴于蟋蟀”之“托”),于是就“附”“借”“托”这些常处飘风云雾烟波无际之山水中的“渔翁”和“樵叟”来诉说这些足以安抚人心之不平、不安、不满的理趣和道机,以便使人能适应、应对这个不平、不公的现实社会。

历代文人除看中“渔翁”和“樵叟”的劳动场所——“山水”外,还看中“渔翁”和“樵叟”的劳动对象——鱼和栖于树木上的鸟。这样,使山水、鱼鸟相对并举而与“渔”“樵”统一起来。(www.xing528.com)

正因为这样,所以在“渔”“樵”这具外壳内的文人是在“游山水”时必“观鱼鸟”,如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的那样:“游山水,观鱼鸟。”文人们将“游山水,观鱼鸟”之事称为“乐事”,比之“游仙”,如明儒曹学佺在《洪崖游稿序》中说:“游山泽,观鱼鸟,至乐事也,比之游仙焉。”(《曹能始先生小品》卷一)这些文人“仰瞻翔鸟,俯视游鱼”,乐此不疲,并将此归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因此,这“鱼”“鸟”也就像“山水”“渔樵”那样大量地出现在历代文人的诗文中,且往往是“鱼”“鸟”相对并举,如庄子《大宗师》说:“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而阮籍则在诗中说:“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咏怀诗》其七十六)。以后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五首》中也以“鱼”“鸟”相对并举:“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鲍明远则在《游东田》中说道:“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还有,白居易也诗吟:“倦鸟得茂林,涸鱼反清源”(《即事咏怀》);曹植则吟道:“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情诗》)。

这种在诗文中以“鱼”“鸟”相对并举出现的现象,就连宋明理学家也不例外,如胡宏在《碧泉独步》中吟道:“小鱼冲岸侧,白鸟立溪湾。”以后文人有时还会以“鱼”“鸟”来喻人物,如袁枚在《示香亭》中说道:“兄为西湖鱼,弟为粤西鸟。”(《小仓山房诗集》)

在这里,历代诗文不管是四言、五言、七言还是其他,不涉及“鱼”“鸟”两字是很少的;同样,这诗人不管是古代的还是近代的,不犯“鱼”“鸟”两字的也是很少的。可以这么说,涉及“鱼”“鸟”的诗文真是连篇累牍,收集起来也可以积案盈箱。

那么,如此热衷于“鱼”“鸟”又是为何呢?这在文人们看来,如同游山水能通理趣一样,这“观鱼鸟”也同样能通理趣、传心诀、诉道机,这就像《碧霞池夜坐》中说的那样:“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而接下的问题是,如同“濠梁观鱼”一样,这“观鱼鸟”到底观出些什么心诀、道真和理趣呢?又观悟出些什么天机真际呢?如“观”不出什么名堂,这程明道又为何要“畜鱼”“欲观万物自得意”?

这“观鱼鸟”得出的心诀、道机和理趣大致有以下这些。

首先是“观鱼之乐”。

这“观鱼之乐”,自“濠梁观鱼,庄惠之乐”以来,就一直与文人相伴;在文人们看来:“山川、草木、鱼鸟,屈折动静,姿态横生,只见可乐。”(明黄石斋《榕坛问业》)以致到清曹庭栋处仍然注重“观鱼之乐”,按他的体会:“阶前大缸贮水,养金鱼数尾,浮沉旋绕于中,非必池沼然后可观。闲伫时观鱼之乐,即乐鱼之乐,既足怡情,兼堪清目。”(《老老恒言》卷二《消遣》)

这种“观鱼之乐”的产生,大致在于观鱼者见鱼游上下、尾摆左右,使水波涟漪,从而引发观鱼者无限遐想,只觉得心中妄念、尘火俱销,由此内心世界生意盎然、活泼泼,了无滞凝而生出“乐”来。这就像明郑瑄在《昨非庵日纂》卷七《颐真》中说的那样:“每读倦凭栏静观(鱼),不觉尘火俱销。”

与“观鱼”能销尘火相联系的是听“鸟鸣”可息机营。这如明倪允昌所说:“听檐雨可止劳虑,听鸣禽可息机营。”(《快书·光明藏》)正因为这样,所以清李渔反复强调人要听鸣禽以悦耳,千万不要“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要知道这“鸟”及“鸟鸣”实在是造物主“生之以媚人者也”(《闲情偶寄》)。

其次是“观鱼鸟”以悟“恕道”。

这就如明罗近溪所说的:“方知自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明儒学案》卷三十四《泰州学案三》)由此引发“恕道”,即人与人之间也应相依相应,浑融无间,而不该动于利害,私于有我,刻责他人,损过归人,善益归己。

同样,文人“观鱼鸟”,见“鱼游于水,鸟翔于天”,打成一片,无物能间,就更该明白人与人之间也该融成一片,互相间顺适恬畅,彼此间施予“恕道”。

再次是“观鱼相呴以湿”以知“相濡以沫”。

这种“相濡以沫”是庄子在《大宗师》中说到的,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是指当泉水干涸时,鱼只能用吐沫来相互沾湿,以求生存,以此比喻社会中的人也应在困境中用微弱的力量来互相救助。当然,如果“人相忘于道术”,使社会淳风未散,不需要“相濡以沫”,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现在社会淳风既散,那么只有提倡人与人之间也应像鱼那样“相濡以沫”来互相救助。

诸如在“观鱼鸟”中悟得的天机真际还有不少,如见鸥鸟不下,则知其主人机心未净。又如见暴雨将至,群鸟飞栖深林,则知鸟类与其他物类一样喜爱青天白日、追求明亮和谐。再如见“鸟翔于天”,则知鸟以虚以空为实,从而引出虚、空道理。还有“观鱼鸟”游飞不留痕迹,则引申出玄学上的“无迹”,就连钓鱼也可钓雨钓晴还钓雪,钓出冰心一片无心机;同样,这垂钓还可引申出“钓人不钓鱼”的玄机来。

而人一旦在“观鱼鸟”中使妄念俱销,并悟得“乐”和“恕”,就足以消融一切不平、不安、不满和愤懑。

同样,此时的文人由于受传统文化之影响,托“渔”附“樵”来叙述这些足以消融人心不平、不公、不安的理趣和道机,以命理、佛性、心性、事理来武装人的思想,使人能在这不公平的社会中生存下去。而此时的“渔”或“樵”也确实超尘脱俗、笑傲一切名利客,如胡宏的《渔子》所说:“潇湘烟雾隐千重,风月矶纶在在同。笑傲飞帆名利客,扣舷都入暝歌中。小舟游漾占江天,家在芦花一缕烟。最是好风明月夜,掉讴相应亦忘筌。”设想,如人都能像这“渔子”,这社会的不平、不公又算得了什么?

首先,这种“山水通理趣”和“鱼鸟传心诀”之所以可能,是在于它建筑在“天人相通”和“万物一体”这一哲学本体基础之上的。

这种“天人相通”和“万物一体”早在《易传·文言》中就说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庄子在《齐物论》中也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以后宋儒邵雍则在《渔樵问对》中明确说:“万物亦我也,我亦万物也”,“以我徇物,则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则物亦我也”。发展到明儒那里,罗钦顺在《困知记》中也强调“我即物,物即我,浑然一致”的观点;而到明儒庄定山那里,则说得更明白:“天地万物,总吾一体,聓草不除,皆我生意”(《语要》)。

因为有了天地万物与人相通、一体,所以《世说新语·言语篇》会讲到简文入华林园,“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说明万物一体,彼此会心。于是也就有了彼此间的感应,如明儒高景逸说:“自吾之皮毛骨髓,以及六合内外,皆天也。然则吾动一善念而天必知之,动一不善念而天必知之……凡感应者,如形影然,一善感而善应随之,一不善感而不善应随之,自感自应也。”(《知天说》)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也能感应感知天地万物(罗近溪《语录》);同样,作为自然界中的山水鱼鸟也“皆有神明”(朱震青《虔中偶语》),这样彼此能感应感知,如明儒吕泾野说:“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一气,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语录》);而明儒曹于汴说得更到位:“光风霁月,何与于我而忻?狂飓阴堃,何与于我而惨?水光山色,何与于我而喜?荒原颓壁,何与于我而凄?则风月水石,固有通于我者,我乃忻之、惨之、喜之、凄之耳”(《仁体策》)。

这种天人相通,万物一体换成另一种说法,叫“凝合”和“例概”,如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道:“吾心不竞,故随云水以流迟;而云水流迟,亦得吾心之不竞。此所谓凝合也。鸟语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气,而天地浩然之气,亦流露于花香鸟语之中。此所谓例概也。”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天人相通、万物一体的哲学本体基础,所以历代文人能在“游山水,观鱼鸟”的过程中引申出、体悟到上述这些理趣心诀、天机真际。

其次,这种“山水通理趣”和“鱼鸟传心诀”之所以可能,还在于它有赖于文人向自然要学问的这一独特认知方法。

这种向天地自然要学问的认知方法很早就存在于中国文人那里,如《老子·二十三章》就说到此方法:“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既然“天地尚不能久”,那么人之非常行为又怎能长久?这就是典型的文人“学天”——向自然要学问的认知方法。

自此开始,历代文人都向往这种认知方法,如魏晋管辂就强调要“少引圣籍,多发天然”(《三国志·管辂别传》);明陈献章也要人“超然用意于簿书之外”(《陈献章集》卷二《复江右藩宪诸公》);以后清袁宏道则明确指出: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书本者浅(《袁宏道集》卷二《叙陈正甫会心集》)。文人们提倡这种“参天地,察物情”,向天地自然要学问、知识的方法;他们反对孤孤单单死读书、狭狭窄窄看道理的做法。

也正因为文人们有这种向天地自然要学问的方法,能“超然用意于簿书之外”,那么也就必然能“悠悠得趣于山水之中”(陈献章语)。于是文人们在“游山水,观鱼鸟”中引申出、体悟到上述这些天机真际、理趣心诀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

而在得出这些天机真际、理趣心诀之同时,文人们又由于受传统文化好“附”、好“托”、好“借”之影响,托附于常处飘风云雾烟波无际无常之山水的“渔”和“樵”来阐述这些天机真际、理趣心诀也就变得顺理成章的了。而目的当然是为了安抚内心的不平、不公、不满和愤懑,以使自己能在这混浊不堪的社会中生存下去,由此也使我们能不断地见到出现在文人诗文中的“渔翁”和“樵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