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图说”的争论虽然没有结论,它却交织一项重要但常被忽略的讨论:如何分辨客观的真理和一己的意见?陆九渊质疑朱熹界定传统与道统的权威。他们第二次书信往返时,更明白辩论意见是否客观的判断基础。学者一直不太注意第二次的往返书信,但是对如何决定意见是否客观,在辩论“太极图说”的初期阶段,不同的看法已经浮现出来。
辩论初期双方就表示担心对手固执己见,只想辩论获胜。朱熹指责陆九韶只要建立自己的意见,不能虚心对待他人的意见。陆九韶被朱熹指责一番,颇感失望挫折,兼以朱熹的态度严厉,又求胜心切,所以陆九韶认定多辩无益。陆九渊决定接替陆九韶的位置时,曾经写信向朋友解释:以朱熹这般高明的才智,都不能避免思想混淆、沉溺理论、不尊重他人意见以及争强好胜的毛病。但由于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善性,只要讲究功夫修养与求知讨论,一定能够有进步。陆九渊给朱熹的信中,特别强调朱熹一直都有与朋友问难切磋的名声,但他的声名太响亮,有如“群雌孤雄”,别人不敢表达反对的意见,所以陆九渊劝朱熹要“据事论理”。
朱熹以“理未易明”为答复。若对道理有真知灼见,是非就很容易分辨;但不幸的是,真正的情况复杂得多:
吾之所谓理者,或但出于一己之私见,则恐其所取舍,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也。况理既未明,则于人之言,恐亦未免有未尽其意者,又安可以遽绌古书为不足信,而直任胸臆之所裁乎?
朱熹相信道理终究确定不移,但不容易把握了解,所以需要一套衡量个人观点的标准。陆九渊肯定讨论可以获得共识,朱熹认为那不是恰当的标准,但没有解释标准到底是什么,只间接指控陆九渊只靠自己心中的判断,不依赖传统经典的判断。陆九渊虽然不会接受这种解释,但朱熹根据自己的理解划分明确的界限:自己对道理的理解比较客观,陆九渊则仰赖主观的心。
陆九渊则根据自己的理解说明双方的困境,他回答说:
吾人皆无常师,周旋于群言淆乱之中,俯仰参求,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若雷同相从,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惧也。何幸而有相疑不合,在同志之间,正宜各尽所怀,力相切磋,期归于一是之地。
陆九渊所谓“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大胆提出如何判断认知是否客观的基本问题。唯有与致力追求答案的人讨论辩难,才能摆脱众说纷纭的一己偏见,因为“是非本在理,当求诸其理”。陆九渊在此强调与同道论学非常重要。
如果怀疑陆九渊所谓“安知非私见蔽说”不是讨论主观认知的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追溯它的来源。陆九渊虽然没有说明它的出处,其实他引用了吕祖谦书信“与学者及诸弟”中的一段话,与原文仅二字之差:“吾人皆无常师,周旋于群言诸乱之中,俯仰参犬,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若雷同相从,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惧也。”吕祖谦也认为必须以“众人聪明”对抗“自任一己之聪明”。陆九渊坚定相信与同道论学,可以达到“一是之地”,吕祖谦却没有那么信心十足。吕祖谦认为不但要“先内有所主宰”,也必须关注外在的事物,不可以要求客观的事物服从主观的意志:“如目疾者,以青为红,以白为黑,色初未之变也,今惟当自治其目,而色自定,却无改色以从目之理。”陆九渊虽然引用吕祖谦的看法,但是吕祖谦的立场与朱熹比较接近,都以经典为客观的道理。
陆九渊解释双方为什么会为不能确定认知是否客观而困扰。古人则不同,帝舜愿意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与人讨论后能改正错误的看法,接受新的观点,所以能够成为伟大的圣人。古人的性格俭朴、讲究实质,彻底了解事实后,才着手建构理论,经典也鼓励这种作风倾向,教导人要“以其事实,觉其事实”。古人由于受这种思想指导,言论与讨论的事务都能符合一致。但“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辨说”。陆九渊或许犯了将价值判断当成事实的谬误,但他的确相信实事求是的作风已经被过度的博学文饰风格取代。
陆九渊将朱熹与子贡相提并论,都坠入讲究博学和文饰的窠臼。子贡虽然是孔子的及门弟子,但不能避免博文巧辩的弊病,空有广博的学问,却不能克服自己的偏见。陆九渊提醒朱熹,孔子传道时略过子贡,口吻则近于戏谑:
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如何?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尊兄诚能深知此病,则来书七条之说,当不待条析而自解矣。然相去数百里,脱或未能自克,淹回旧习,则不能无遗恨。
子贡犹且如此,朱熹怎么能对广博的学识那么自信呢?陆九渊不但挑战朱熹对“无极而太极”的解释,还要削弱朱熹注释经典的权威地位,因为朱熹根据自己的经典诠释提出标准和原则。
朱熹不追随经典里圣贤直接简要的教训,反而谈论“无”的妙用,并称赞周敦颐以“无极”揭开千古圣人不传之秘。朱熹虽然说周敦颐的发现与古代圣贤的道一致,但是陆九渊却可以轻易用“妙”“秘”为理由,抨击周敦颐所理解的道:
尊兄两下说无说有,不知漏泄得多少?如所谓太极真体不传之秘,无物之前,阴阳之外,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语,莫是曾学禅宗,所得如此?平时既私其说以自高妙,及教学者,则又往往秘此,而多说文义,此漏泄之说所以从出也。以实论之,两头都无着实,彼此只是葛藤未说。气质不美者乐寄此以神其奸,不知系绊多少好气质底学者!既以病已,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过。兄其母以久习于此而重自反也。
陆九渊将朱熹注重读书的教学方法与喜爱奥秘的理论相提并论,很值得注意。他也抨击周敦颐对太极本体的奥秘诠释很主观,朱熹却赞扬它对了解儒家的本体实在有独特的贡献。朱熹认为若非周敦颐体察天道,并将发现置于道学的文献里,太极本体仍然会是不解之谜。朱熹的看法其实不是在辩论中被迫采取的立场,而是他自12世纪70年代以来就对此持有的态度。
朱熹在1172年写给张栻的信中已经提到,“程子之秘”就是“太极图说”。朱熹与陆九渊辩论时,没有提出这个看法,但是当陆九渊说二程从没有提过“无极”一词时,他心里其实早已经有现成的答案;显然这个秘密太重要了,甚至不能轻易向道学中人泄漏。朱熹在“题太极西铭解后”说自己原来不愿发表“太极图说”的注释,表面的理由是顾虑时人会怀疑周敦颐的著作,其实是吕祖谦等人在12世纪70年代即批评朱熹以“太极”为道、阴阳为器的说法“似有形容太过之病”。朱熹是否对引人注意周敦颐发现的秘密也颇为犹豫呢?简而言之,朱熹暗示真理的一项重要组成因素从未在经典出现,而且是别的道学思想家未想出来的。
陆九渊在信结束前,回答朱熹指责他不相信经典的问题,他宣称自己只是不相信“无极”的说法:“‘尽信书不如无书’,某实深信孟子之言。前书释此段,亦多援据古书,独颇不信无极之说耳。兄遽坐以直绌古书为不足信,兄其深文矣哉!“大传”、《洪范》、《毛诗》、《周礼》与“太极图说”孰古?以极为‘形’而谓不得为‘中’,以一阴一阳为‘器’,而谓不得为‘道’,此无乃少绌古书为不足信,而微任胸臆之所裁乎?”陆九渊一转手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朱熹对他的批评回头攻击朱熹。儒家的经典没有“无极”的观念,的确不能根据它判断陆九渊是否愿意接受或尊敬经典。(www.xing528.com)
朱熹同意陆九渊的评语可以适用于许多当代人物,但不能以此批评自己。某些学者的确像陆九渊的形容,以一己的私说沾沾自喜,但朱熹说:“自省得与此语不相似也。”并且征引陆九渊所谓的“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称赞它“尤为至当”。朱熹并未处理这个问题,只要求陆九渊实践自己的诉求,能够发现自己的错误,达到正确的“一是”。朱熹在这两处都没有谈论陆九渊的抱怨,更没有反驳。朱熹承认陆九渊所提的问题“尤为至当”,却不解释如何区别道理与意见,的确令人颇为失望。
朱熹比较用心讨论陆九渊提出的解决争论的办法。朱熹劝陆九渊反驳别人的意见以前要先“平心”,但陆九渊认为这个建议不切实际,因为双方都要对方“平心”接受自己的观点。朱熹澄清自己的本意:“但欲两家姑暂置其是己非彼之意,然后可以据事论理,而终得其是非之实。”陆九渊当地方官时政绩良好,朱熹或许因此提醒他判决案子以前,应该放开心胸,不存偏见,审听事实。同样的道理,如果学者受个人的感情或偏见干扰,即使想要公正无私,仍然不能避免犯错。
朱熹觉得沟通交流至此似乎还不够清楚,所以进一步批评陆氏兄弟讨论问题的态度。陆氏兄弟讨论“无极”问题的立论虽然相同,朱熹却要分辨他们的动机用意。陆九韶建立理论时,充满自信,甚至没有仔细推敲研究,而别人指出他理论的问题时,又丝毫不肯退让。他的秉性本来如此,并没有蓄意欺骗别人的用意,所以他的问题只是未曾做好研究。朱熹进一步宣称,陆九渊的本意是要证明自己的理论,赢得论战,“细考其间,紧要节目并无酬酢,只是一味谩骂虚喝,必欲取胜”。他不但要超越子贡,更看不起周敦颐与二程,所以对周、程的文章吹毛求疵。由于这些错误,陆氏兄弟只能用没有根据的理论取代圣贤的本意,所以书信往返讨论已经是多余的事情。如果双方能够敞开心胸、意气平和、言而有据,就能从讨论事实中得出结论;朱熹的结论是:陆氏兄弟的态度破坏所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方式。
朱熹在结束时又引用孔子的话,重申他对学问和道统的看法。陆九渊坚持孔子能够成为圣人,不只是博学的结果;朱熹承认这是当然正确的看法,但孔子好学博闻,而且能够“一以贯之”,所以能够成圣。朱熹辩护学问对成圣非常重要,并且以它为基础讨论陆九渊对道统传承的质疑:
颜〔子〕、曾〔子〕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足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疏杜撰也。子贡虽未得承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但未有禅学可改换耳。周、程之生,时世虽在孟子之下,然其道则有不约而合者。
朱熹认为当代人物受禅学的影响,所以不如子贡,以响应陆九渊的批评,而且确定自己的权威,以及他提出的理在“博文约礼,足目俱到”的解释。郭绍虞先生(1893-1984年)等现代学者较注意朱熹用以建立哲学体系的“道”或“德性”,而不太注意他所讲的“文”,因此结论说朱熹与其他道学家似乎轻视“文”的地位。然而朱熹在此使用“文”、“道”、“礼”讨论儒家道统的传承。
这封信的写作时间,标准的说法是1189年1月,如果断限可信,写作时间应该是完成“中庸章句序”前的两个月。朱熹在“中庸章句序”提出著名的“道统”一词,其实在两个月以前,他已经使用这词汇反驳陆九渊,捍卫周敦颐和二程承袭道统的观点。前后时间如此接近,若说是陆九渊的挑战促使朱熹使用这个新的词汇描述道的传承,应该是可以成立的论断。朱熹在1181年所写的“濂溪光风霁月亭”,就开始使用“道统”一词,但直到与陆九渊书信往返辩论以后,“道统”才成为主要有力的观念。根据钟彩钧先生的判断,“太极图说”的辩论展开后,朱熹才将“理”的地位提高,而且将“理”、“气”视为一组对立的观念。这些事例都进一步证明,研究朱熹的哲学必须注意当时的历史背景,尤其要考虑他与当代学人的辩论。
总而言之,陆九渊始终质疑朱熹诠释经典与界定道统的权威,相信朱熹显然将一己的意见当做决定圣贤本意的客观标准;不但抨击朱熹探求“道”的方法有“先知”般的色彩,并且大量引用经典阐述观点,质疑朱熹的诠释是否准确、客观。陆九渊的辩论方式与学者的一般印象截然相反,他再三强调需要一套区别主观意见与客观知识的标准。朱熹的经典注解证明他具有广博的学识,并且宣示从经典发现“理”非常重要,但不能有力响应陆九渊的问题,解释如何判断个人对理和经书的理解,不仅只是一己的主观看法。朱熹写给吕祖谦的一封信显示,陆九渊指责他的见解只是“意见”,他为此困扰多年。朱熹与陆九渊争论这个问题时,他的反应显示在辩论的压力下,他很难为自己对道的理解以及经典的诠释建立客观可信的基础。
陆九渊自始至终否定朱熹了解道,例如他在辩论中强调子贡过分依赖学识,所以孔子没有授予他道统,而朱熹与子贡将传统过度思想化。朱熹渊博的学识是致命的弱点,陆九渊对学生说:“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阁,奈何?”
陆九渊指责朱熹不够客观的说法虽然一直遭到忽视,但是一些近代学者已经重建朱熹注释经典的解释方法,与他是否客观的问题。他们主要根据非辩论性质的语录及经典注解,能更系统合理解释朱熹在与陆九渊辩论时,所使用的预设、认定的事实,或是曾经短暂辩护过的观点。朱熹有一套尊重经典完整或自主的指导原则,并且以经典注释获得客观知识。他关心如何以客观的标准了解理,所以发展一套读书方法原则。这些研究提到陆九渊时,通常是要证明朱熹也认为“道问学”的终究目的是“尊德性”,而且读书是一种内在的体验。然而,朱熹将传统知识化的程度,比以前的儒家学者都要彻底,并且使知识成为道德伦理的基础。以朱熹的体系而言,陆九渊对读书与客观知识比较不感兴趣,但是学者往往轻易强调陆九渊的主观色彩,与实际的情况颇有距离。
学者几百年来一直用“性即理”与“心即理”的差异,讨论朱陆的异同,其实双方辩论时没有专注讨论这问题。由于本书讨论的焦点放在历史事实,只处理辩论双方认为重要的课题,所以很少触及“性即理”与“心即理”间的差异,但它牵涉到朱陆双方最基本的前提,因此并非不相干的问题。陆九渊主张“心为理”,比较相信讨论问题可以获得真理,并担心过份专心读书会使人偏离基本的理。陆九渊认为阴阳就是“道”,也反映他拒绝将“心”、“理”区分为两个不同的领域,所以也无法同意朱熹所设定抽象的理的领域,或者“性”的观念,以充当“心”、“理”的桥梁。
传统的观点素来赞扬朱熹糅合“太极”与“理”的观念,能够超越周敦颐的哲学,其实陆九渊也认为“太极”就是“理”,然而他主张它们就是“中”,朱熹则不愿赞同这个说法。而且,陆九渊主张“理”和“太极”意指同一本体时,他的哲学目的与朱熹不同,不是要强调“理”先于“气”的观念,因为他没有必要建立抽象的哲学体系。
朱陆辩论“太极图说”的问题,没有获得结论就草草结束,但现代学者一般认为朱熹获得哲学理论建构的胜利,不过也承认陆九渊的说法,相信“太极图”与“无极”的观念是来自道家。从这方面可以看出现代儒学研究的演变:学者无论如何推崇朱熹的哲学,他们不再需要否认朱熹体系中的某些因素的原始起源。
整体而言,朱熹证明自己阅读经典时,比较着重分析,富有学术研究的气息。陆九渊阅读经典的方式偏重字面的意义,比较直接、整体。朱熹甚至抱怨陆九渊“随语生释”,而“引经必书全章,虽烦不厌”。陆九渊能够娴熟引经据典,足以否定所谓他不尊重经典权威,或者不能阅读经典的假设;朱熹指责陆九渊不重视经典和读书,显然影响他的传统印象。
朱熹夸大陆九渊的学术倾向,朱熹的后学也确信不移,他们继承朱熹的说辞,继续抨击陆九渊笃信禅守思想、混乱圣学之道。前面已经提到,吕祖谦的影响力消逝后,朱熹与陆九渊的立场变得更坚定,而且双方的紧张关系漫延感染学生。两位道学先生在辩论过程中,变得更加不宽容,他们界定的“道学”范围也日益鲜明。朱熹虽然没有对陆九渊进行人身攻击,但指责陆九渊深受禅宗感染,而且读书修身的功夫都很松懈,这已经是十分尖锐的批评。辩论演变成摩擦,并且影响双方学生的关系,朱熹必须负一部分责任。朱熹的学生派别意识比老师更强烈,但他们的基础是朱熹的一些论述,都自认在与混乱大道的学者对抗。朱、陆与双方学生的对立冲突甚至延续到现代,直到最近的一些研究,仍然试图修正这种壁垒分明的态势;有些美国的汉学家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主张朱、陆间的分歧对立,但并没有大多数中国学者相信的那么严格对立。
本书的讨论显示朱、陆的共同点,但更强调他们的分歧。他们的紧张关系促进道学的发展方向,所以不能忽略道学传统发展的这段历史。朱陆的辩论结束后,朱熹旗帜下的门人后学努力宣扬他的学说,并在13世纪使他对道统及道学的解释获得官方的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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