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韶在1187年质疑朱熹引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指出其中的“无极”一词不见于周敦颐的《通书》;“太极图说”若非传抄的著作,就是周敦颐思想不成熟时期的作品;他思想成熟后的著作都没有提到“无极”一词,一定是发觉它不恰当。《通书》说:“言中焉止矣”。所谓“中”就是生成万物的“一”,也就是“太极”,所以周敦颐强调“中”生成万物,不是抽象的“无极”生成万物。其实,最早的道学著作选集《诸儒鸣道集》也收入《通书》,并且删除“太极图说”。
朱熹为周敦颐辩护在“太极”上增加“无极”的做法,在写给陆九韶的第一封信中辩称:“殊不知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之根。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朱熹宣称,周敦颐对万化生成的奥秘了解得精妙透彻,观点“亘古亘今,颠扑不破”。朱熹在第二封信中重申,周敦颐引用“无极”的观念,防止人把太极误解为“别为一物”。朱熹也在信中询问陆九渊的看法,并且宣称如果周敦颐的观点有任何疑问,应该是读者的错误,不是文章的问题。朱熹与陈亮辩论时,也暗示对方的观点来自个人错误的理解,他并且希望把挑战直接转到陆九渊。
陆九渊驳斥朱熹的说法,不但宣称陆九韶曾经认真研读周敦颐的作品,而且指控朱熹不尊重圣人的经典,尤其圣人已经用“太极”指名万物的根本,孔子《易经·太传》就说太极是变化的根本,预设的是实存的“有”。古代圣人没有提到“无极”的观念,所以不必担心“太极”会被误认为另外的有限实物。孔子已经指明“太极”的原理是万物存在的根本,问题早已经解决,后来的学者不必添上“无极”的观念贬抑孔子的解释:“太极固自若也,尊兄〔朱〕只管言来言去,转加糊涂,此其〔朱〕所谓‘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心未果当于理也。’”陆九渊并且引用《易经·大传》:“形而上者谓之道”,以及“一阴一阳谓之道”为证据,推论说:
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而知之矣。自有“大传”,至今几年,未闻有错认太极别为一物者。没有愚谬至此,悉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烦老先生特地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以晓之乎?
朱熹若真担心学生会误认“太极”是具体的事物,陆九渊建议还是根据经典,引用描述天的超越性质的“无声无臭”(《诗经·文王》)形容“太极”。
陆九渊认为“无极”的观念不仅画蛇添足,而且会将儒家经典误导到道家的范围。首先,朱震在12世纪30年代已经证实,周敦颐从道士陈抟(906-989年)的弟子处得到“太极图”。其次,“无极”一词是老子杜撰的,从未在儒家的经典里出现,而老子却在《道德经》的第二十八章使用这字眼。第三,《道德经》的首章是老子的主要论点:“无名为万物之始,有名为万物之母”,与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根本意义相同。陆九渊并且质问朱熹:“老氏学不正,见理不明,所蔽在此。〔朱〕兄于此学用力之深,为日之久,当此之不能辨,何也?”最后,朱熹如此强调无极,就无法适切对待道学前辈的学问。周敦颐即使真的写过“太极图说”,但他日后的文章根本未再使用“无极”一词。二程兄弟追随过周敦颐,但他们众多的著作、语录都没有提到过“无极”。此外,二程和其他同时代的学者都比潘兴嗣(清逸)了解周敦颐,朱熹却听信潘氏的“濂溪先生墓志铭”。朱熹发觉这篇墓志铭前,所有的道学家都没有注意到它,所以陆九渊要求朱熹提出理由解释:为什么对潘兴嗣的墓志铭如此认真,甚至将它看得比二程的叙述还重?但朱熹其实并不全然满意潘兴嗣的墓志铭,而以自己的“濂溪先生事状”取代。儒家衡量概念或文章是否有效时,它们的起源关系重大,所以陆九渊质疑朱熹的正统论里非常重要的观念与文献。朱熹否定“太极图”来自陈抟的传闻,因为潘兴嗣写的墓志铭没有提到这层关系,如此朱熹就可以自由宣称周敦颐自己洞察“无极”的观念,不是沿袭继承别人的看法。邓广铭先生在1989年批驳朱震所提到的陈抟与周敦颐间的关系,但他证明朱熹否认“太极图说”受到道家的影响,其实也是错误的。束景南先生提出另外的说法:“周敦颐应是通过〔其岳丈〕陆诜从〔陈抟的再传弟子〕张伯端那里得到了“太极图”。”根据吾妻重二先生的考证,道藏里与“太极图”类似的资料是南宋以后的作品,所以“我们不得不认为“太极图”是周敦颐的自作”。但吾妻先生也指出“太极图”与“唐末宋初的道教内丹思想中流行的‘坎离造化论’有密切的关系”。
朱熹没有解释周敦颐的相关早期资料,以直接答复陆九渊的质疑,但明确处理周敦颐把新词汇引入道学传统所引发的问题。朱熹指出引进新的词汇并不是错误的做法,上古的圣贤不用“太极”的观念,孔子却提到“太极”,周敦颐再添上“无极”。朱熹以古今圣人的道理一致为由,企图消灭观念不相符合的地方:“夫先圣后圣,岂不用条而共贯哉?若于此有似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换句话说,古代圣贤不用“无极”一词,并不构成任何问题。
朱熹宣称,周敦颐能够洞察“太极”的本质,“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提出“无极”的高明见解,描述太极“不属有无,不落方体”的性质。朱熹相信周敦颐提出的“无极”,以及自己对“无极”的解释,使人能够更了解万物的根本。陆九渊说孔子已经彻底解决问题,不需要使用新的词汇,朱熹则不予置辩。
陆九渊非难周敦颐有道家倾向,朱熹也为他辩解。老子所谓的“无极”,“乃无穷之意”,庄子也提到“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但周敦颐的“无极”并不是空无的观念或缺乏创生万物的道理,所以他的“无极”意义与老、庄的用法不同。朱熹推测陆九渊会被这个问题困惑,是因为“随语生释”,与世儒犯的错误没有差别。
朱熹并指出,陆九渊固执经书的原文,所以产生错误的印象。前面提到,陆九渊要学生把握书本的内在意义,不要停留在表面的文意,但他在这里比朱熹更重视文意,他们讨论孔子的《易经·大传》时,陆九渊推论阴阳是“形而上”,朱熹则断定它是错误的观念,因为阴阳变化所内含的理才是“形而上”,陆九渊如果坚持阴阳与道、太极在同一层次,会使人误解“太极”是有限的具体物质存在;周敦颐就是为避免这种混淆,而创造“无极”的观念,以表示“太极”并非具体的物质。(www.xing528.com)
朱熹也质疑陆九渊所谓“极者,中也”的说法。朱熹提到“太极”在经典里指“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陆九渊引用许多事物制度里,“极”有“中”的意思,例如“屋极”。朱熹答复时,承认经典提到“北极”、“屋极”、“皇极”与“民极”等说法,而且有些儒者将“极”解释成“中”的意思,但朱熹认为这样解释是因为“此物之极,常在此物之中,非指‘极’字而训之以‘中’也。”陆九渊认定古人的推论是从观察经验的形式开始,然后达到抽象的原理。朱熹显然相信古人是从比较抽象的推理开始,然后运用它们解释万物。这些例证显示,陆九渊的思想集中于文化价值的层次,而朱熹比较注重抽象的思辨哲学。
陆九渊回答说,朱熹错误地指责他将太极置于道的地位之上。朱熹视阴阳是属于“形而下”的领域,而道、“太极”属于“形而上”的层次,具有比较抽象和普遍的地位,所以就朱熹的观点而论,陆九渊将阴阳与道置于同一层次,根本是混淆不同层次的问题。但陆九渊引用孔子的《易经·大传》,认定道不是具体的物质,而且道就是阴阳的交替变化。《易经》认为变化(阴阳的交替)就是道,几段经文更强调这个观点,例如“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陆九渊比较注意经典字面的意义,反映道学兴起前的文化观念,朱熹则较接近道学兴起后的风格,以哲学观念解释儒家的经典,讨论比较抽象的课题。所以陆九渊认为,朱熹在“太极”上添加“无极”的层次,显示他根本不了解经典与“太极”。跟他们讨论“中”的问题时一样,陆九渊也不像朱熹那样喜欢区分鲜明的层次。
陆九渊也辩护视“中”、“极”、“理”为一事的说法。“中”与“极”只有当做“虚字”时,才有意义的差别;但“中”与“极”是“实字”时,“当论所指之实”,都是指同一实体。陆九渊引用《中庸》首章:“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并进一步宣称:“此理至矣,外此岂更复有太极哉?”其他经典,尤其是《大学》和《易经·文言》都提到“知至”,所谓“至”就是“理”,《易经》说“太极”,《尚书·洪范》提到“皇极”,所以不论称之为“中”或“太极”,都是同一道理。周敦颐在《通书》里仍然将“中”视为存有的实体:“《通书》曰:‘中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周子之言〔中〕如此,亦不轻矣,外此岂更有道理,乃不得此虚字乎?”但古代的道家开始将“无”置于“有”前,而“太极图说”就反映“无”的观念。儒家一直不愿使用道家的词汇“无极”,所以朱熹等说“无”的学者,是“少绌古书为不足信”。
朱熹回答说,道家和周敦颐使用的“无”有根本不同的意义。老子的“有”、“无”是分离的两个观念,而周敦颐却认为它们是一体的两面。朱熹甚至借用另一个道家术语“无为”说明周敦颐的看法:“无极而太极,〔周子〕犹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又如曰:‘无为之为’,皆语势之当然,非谓别有一物也。”此外,周敦颐只是提出观点,将理解释为“至极”,若说“太极图说”违反圣门的教训,未免滑稽可笑;因此朱熹反击陆九渊,指责他像老子一样将有、无强作分别。
朱熹分析术语相同的经典段落,区分出几层不同的意义,反驳陆九渊引用的经典证据。他利用“实字”与“虚字”的区别,证明“知至”在陆九渊所引的《大学》和《易经·文言》里意义不同,而且“至”在此都没有“太极之为至极者”的意义。“极”的确在许多场合有“至极”的意思,但它应该与日后最高价值标准的“中”有所区别;这些用法也不能与周敦颐所谓的“中和”、“中节”混淆,因为“此‘中’字是就气禀发用而言,其无过不及处耳”。朱熹承认理内在于“中”与“极”,但反对陆九渊逾越古人的用法,随意交错引用“中”与“极”的观念。
朱熹在信结束前提到自己最近阅读过《国史·周敦颐传》,传中引用的“太极图说”文字有异:“‘图说’乃云‘自无极而为太极’。”如果周敦颐的原文果真有“自”、“为”两个字,朱熹愿意承认陆九渊的论点正确,因为那会加强陆九渊将“无极而太极”解释成“无极之后而成太极”;换句话说,“无极”与“太极”会变成两个分离的实体,而周敦颐的说法就会像陆九渊所指控的一样,将实在的本体分裂成“有”“无”两橛。但是朱熹怀疑《国史》的编者添上多余的字。这部《国史》就是洪迈(1123-1202年)所编的《钦定四朝国史》。朱熹在“记濂溪传”中要洪迈拿出版本依据:“不知其何所据而增此‘自’、‘为’二字也。”洪迈似乎举不出他的版本依据,而且陆九渊也始终未提及《国史》的记载,朱熹在1193年更大胆抨击《国史》:
史氏之传“周”先生者,乃增其语,曰“自无极而为太极”,则又无所依据,而重以病夫先生。故熹尝欲援故相苏公请刊《国史》草头木脚之比,以正其失,而恨其力有所不逮也。
现代学者赞成朱熹判断的比较多,但有些学者支持洪迈的说法,例如张立文先生说:“恐怕《国史》较为可靠,材料也较原始,更符合周敦颐哲学体系和“太极图说”的传授系统。”朱熹无论如何引经据典,始终无法反驳陆九渊质疑的核心问题:“太极图说”与“无极”的道家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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