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使道学在新的地区牢固扎下根基。他来自抚州金溪县(今江西临川县)一个殷实兼有地方自卫能力的经商家庭;抚州也是王安石的家乡,但在陆九渊之前,道学在当地显然未得到发展,所以他无缘追随有名的道学家。或许因为当地是道学文化的边缘地带,陆九渊讲学的对象不仅有文士,还包括一般百姓。陆九渊吸引的学生比较具有地方色彩,而吕祖谦和朱熹的书院学生来源比较广,但是陆九渊的学生不久就在更为活跃的地方建立分支据点,尤其是浙江东部的明州(今宁波)。
陆家自称祖上在周代受封为爵,但显然陆家只有一人在唐末做过较高的官职。唐宋间北方混乱之际,陆家先人举家南迁,到达抚州东北部的山区才安定下来。抚州大部分地区属于汝河流域的范围,信河由东北部发源,北向流入朋蠡湖,所以陆家居住的信河地区多山偏远。陆家利用地理条件,发展可观的自卫力量,甚至控制地方其他大姓,如邓、傅两家各自拥有寨堡和几千民兵,都受陆家控制。朝廷认可陆谔(1127-1136年左右)在当地的领导地位,因为他指挥地方自卫武力,抵抗强盗和金人的军事侵略。陆九渊的父亲陆贺(逝于1163年)是当地有名的儒家学者,陆贺的六名儿子中,有三位成为著名的儒家学者,最年轻的两位还考上进士。显然由于陆九龄和陆九渊的功名,当地部分大族和州府官员希望削弱陆家对地方武力的控制。1175年茶盗威胁抚州时,陆九龄仍有官方认可的地方领导权,但不久领导权力就被邓家接收。陆家对地方军事的影响力衰落时,他们正把注意力转向学术问题,而且与朱熹展开辩论。
陆九渊和陆九龄的情况与陈亮类似,都是家族在近200年中获得政府职位和学位的第一代人,而且两个家族都曾参与过对金的战争。陆九渊不像陈亮那么狂热反金,但他年轻时曾经习武,任官后又曾上书孝宗讨论军事。两家都算是地方望族,可以与大家族联姻,陈亮和陆九渊都娶富商的女儿。陈亮与地方的杰出富商联姻,所以一直维护富商和地主家族的地位及贡献,陆家的例子更显示富商的地位与影响力日渐重要。
陆家利用山地及信河的交通经营草药事业。陈亮与陆九渊都说家族的财政困难,但陆九渊对家族的经济活动描写得更详细:
吾家素无田,蔬圃不盈十亩,而食指以千数,仰药疗以生。伯兄总家务,仲兄治药疗,公〔三兄〕授徒家塾,以束修之馈补其不足。
陆家有自己的事业、学校、民兵和祠庙,历经六代未曾分家,到陆九渊时已有上千的人口,所以陆家实现大家庭的社会理想,是当时有名的模范。陈家也努力要达成这个理想,但总是可望而不可及。陆家的家风也和陈家相反,素以严谨的家教传统闻名。
陆九渊与家族成员积极响应朱熹建立社仓的建议,也与陈亮的消极态度不同。陆家在1188年率先建立抚州的第一座社仓,虽然只服务县内49都保中的两个都保,但建仓后第二年发生旱灾,陆九韶(12世纪20年代末——90年代)管理的社仓发挥很好的作用。陆家把社仓建在居家附近,而且只服务最近的两个都保,显然控制社仓的运作,并且赚取贷款的利息。控制社仓的家族即使只收取比一般高利贷低的利息,也能够从中获利,而且低利率能够达成社仓的救济功能。陆家的家庭组织与家庭规范被时人推崇为模范,所以13世纪上半叶的抚州社仓也可能反映陆家的影响。陆家的家规要求子孙参加慈善救济活动,以避免与人发生冲突,但是日用所需及长期花费行有余力后,才可实施一般的救济或祭祀的活动;公益活动显然不如家族生计重要。
地方救济工作通常由佛教僧侣组织管理负责,陆家并不急于为儒家人士争取接管这些工作。陆家的活动与陈亮对朱熹的社仓的反应虽然不同,其实陆氏兄弟与陈亮都不热衷与佛教慈善组织竞争,他们强调家族利益,并且认为政府应该负责家族以外的社会活动。陆九渊的立场不如陈亮接近袁采的《袁氏世范》所阐述的道德,他比陈亮、袁采吸收更多流行的道学偏见,反对追求利益或功利的想法。陆家对慈善救济制度的看法不像陈亮那么消极,但他们也有袁采那样以家族为中心的倾向,汇集个人对家族效忠,所以陆家成员不像朱熹致力于家族与国家间的中层制度。陆九渊似乎对乡约、祠庙、书院都不太感兴趣,在外地任官时,从不鼓励建立社仓。朱熹喜欢建立社区组织,甚于关心个人私家的利益;陆家却最重视培植大家庭以及它在当地的利益。
陆九渊与家乡官员通信时,毫不羞于倡言地方的经济利益。例如,他呼吁免除特殊税,并批评胥吏与地方大家族保持联系,但也明白争取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要求以公款补助陆家掌管的社仓,又推荐自己的姻亲在州府中担任更高的职位。另外一个例子更令人吃惊:他建议一位知府不要征收拖欠的税款,他宣称征收当月份以外的税,会使胥吏有从中剥削人民的机会,所以征收拖欠税款无异于征收新税。地方人民的利益胜过中央政府的利益,所以“若是户部总司来理会州县积欠,亦一切不答,任他文移中如何打骂,一切不视”。陆九渊在1182年要求这位知府不遵从中央政府命令时,他正在京城担任国子学正,在1183年转任敕令所删定官。他曾经三次出任地方官:1174年在靖安县(今江西)、1179年在崇安县(今福建)做主簿,1189年出任荆门军(今湖北)太守。他在荆门军时确实改革一些税法,但没有证据显示他曾经漠视中央政府征收拖欠税款的命令。
陆九渊重视、关心家乡,在其他方面也表现得很明显。他与主要的儒学思想家通信的数量,远不及与抚州官员的信函来往勤快。吕祖谦赏识他的文章,因此得以通过进士考试,而且他最尊敬吕祖谦,但他的文集中只有一封写给吕祖谦的信,另外一封信给吕祖俭,一封给陈傅良,显然从未写信给张栻、陈亮或叶适。他写给朱熹的信最多,有五封信保存在文集中,另外16封可以在双方的文集里找到线索。
陆九渊的学生来源也显示地域特色,他的学生中至少有46名是江西人,而且绝大多数来自抚州。其余36名学生中,18名来自浙江,有10位来源不明。有些学生可能只是他在当地担任官职的时候,短暂追随学习而已。他的教学活动集中在家乡与象山附近:34岁时居家教学三年,49岁时开始在象山教学五年。他在象山修筑一座学舍,每年在山中任教八个月;学舍的地点比吕祖谦、朱熹或陈亮的书院都偏僻。
陆九渊没有影响深远的外来老师,只接受家学教导。陆家的儒家道德教育很特别,孝宗曾经明令褒扬他们的孝悌美德。陆九渊在讲究儒家教养、文化气息深厚的家庭中成长,又是六兄弟中最年幼的一位,所以一直对儒家的行为准则感到很自在。宋代的主要道学家除程颢以外,都不像陆九渊那么信心十足,认为成德轻易可行,儒家的学说简易明了。陆家的家庭经济活动很多元化,而且独立,又有武装自卫的能力,大概都培养陆九渊的自信,相信努力必然有成,能够以修养发展完成自我。此外,他在34岁时就通过进士考试,比南宋时期新科进士的平均年龄年轻两岁。他的修养很成熟,从不担心科举考试,而且显然愿意接受政府任命的任何职位。
陆九渊在幼年时代就有早熟的好奇心。据说他4岁时就思考天地的边际,认真得忘记吃饭。13岁时探讨宇宙,忽然省悟自己的责任义务就是宇宙的范围;他说: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陆九渊与朱熹都在幼年时代思索宇宙的问题,都想成为圣人,但他与朱熹不同。陆九渊在8岁时,就对程颐不满,曾经问道:“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孟之言不类?”陆九渊多年以后说,朱熹学识“蔽固深”,很像程颐;而张栻“却通疏”,像程颢。陆九渊虽然比较喜欢程颢,但不认同程颢,而认同简易实践的古代圣人。
陆家的经济活动也使他的教育更丰富,迫使他注意实际的问题,应付各式各样的人,他自己回忆说:“吾家合族而食,每轮差子弟掌库三年。某适当其职,所学大进,这方是‘执事敬’。”他与人接触、处理财务问题,获得丰富的实际知识与沟通技巧,都不是可以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陆九渊阅人无数,所以与不同的听众沟通时,判断很敏锐,并且极有说服力。他的讲演素以感人著称于世,到乡村或城镇时,他的演说常能吸引几百人恭敬聆听,听众常被他发自肺腑的话感动落泪。他承认出色的演讲才能是有心而为的:“吾之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动他,故人之听之者易。”
陆九渊曾经应朱熹的邀请,在白鹿洞书院演讲,讲词后来刻在书院的碑石上,堪称中国历史上的一篇演讲杰作。他引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告诫学生准备科举考试时,把这句话当做座右铭。志于义或是志于利,决定未来的人生。要获得官位,不得已才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君子小人并不取决于科举的成败。专注于科举、追求成功而忽略熟读经典教训的人,纵使有学问,官运亨通,也绝不会关注百姓的福祉,仁义与他们无缘。陆九渊结束演说时向学生挑战说:
诚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其于利欲之习,怛焉为之痛心疾首,专志乎义而日勉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笃行之。由是而进于场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学、胸中之蕴,而不诡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识,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其得不谓之君子乎。
他1192年在荆门军时,曾对近600人发表演说的讲义,证明他甚至能鼓励文盲分辨是非,寻回迷失的本心。他的学生描述他如何向不同的听众演说:陆九渊等众人安静入座,才离室乘轿到场,入座后“间举经语为证。音吐清响,听者无不感动兴起。初见者或欲质疑,或欲致辩,或以学自负,或有立涯岸自高者,闻诲之后,多自屈服,不敢复发。其有欲言而不能自达者,则代为之说,宛如其所欲言,不敢复发。其有欲言而不能自达者,则代为之说,宛如其所欲言,乃从而开发之。至有片言半辞可取必奖进之,故人皆感激奋砺”。陆九渊演讲的内容也显示他的听众背景不一,他不讨论朱熹等学者关怀的格物与经典的问题,只用简易浅显的方法,直扣听众的本心;过度细密的推理(像朱熹的方法)会妨碍恢复本心以及向善的努力。陆九渊相信平民百姓如果理解基本的文化价值,又有追求正确目标的纪律,就有完成自我的能力。他告诉学生说:“须收拾作主宰。”用他的话说,每个人都具有孟子所说的“本心”(《孟子·告子下》);孟子又说,人都有仁、义、礼、智“四端”(《孟子·公孙丑上》)。陆九渊将它们的关系解释得更明白:“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理,心即理也。”即使没有朱熹强调的学术研究与道德训练,“四端”已经足够自立自足:
近来论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有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
人的本心已有四端,不论任何情况都能够判断是非,不需要另外的准备。陆九渊为说明他的论点,某次和学生坐着谈话时,突然站起来,学生也自动站起来,陆九渊于是问:“还用安排否?”这种反应可以客观解释成社会化的结果,但是陆九渊认定儒生每日自然实行的日常礼仪,就足以证明礼仪的法则已经自然在人的心中。
人心中自然的天理是整体直观体验的基础,因为“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陆九渊认为心推理的能力证明人可以完全仰赖心,而且心与天地自然之理一致:
义理之在人心,实天之所与,而不可泯灭焉者也。彼其受蔽于物而至于悖理违义,盖亦弗思焉耳。诚能反而思之,则是非取舍盖有隐然而动,判然而明,决然而无疑者矣。
陆九渊的直觉理解是以肯定本心与天德间的联系为基础:“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所以古代的圣人只简单教人保存、培养以及寻回此心,能够保持本心,学习和修养就很“简易”,但一般人都不幸丧失本心中的四端。陆九渊写信谴责朋友说:
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谓此理不明,内无所主;一向萦绊于浮论虚说,终日只依借外说为主,天之所与我者反为客。
他知道“心之德”会受到欲望利益的干扰,这些缺点有时来自不完善的天资,但大多出自行为实践,愚夫愚妇一般是被物欲引诱,“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不论蔽于物欲,或是蔽于意见,人心都因此变得贫乏。(www.xing528.com)
一般人为寻求矫治的方法,往往诉诸各种技巧,要使思想清明、克服物欲,却偏离简易的途径:“主于道则欲消,而艺亦可进。主于艺则欲炽而道亡,艺亦不进。”欲望如果已经阻碍人心,除非先去除心中的障碍,否则存心的简易办法无法发挥作用。去除心内的障碍与简易的办法不同,个人立志努力仍然不足,需要别人的帮助:“不得明师良友剖剥,如何得去其浮伪,而归于真实?又如何得能自省、自觉、自剥落?”所以陆九渊肯定群体能促进个人的精神修养,他特别建议学者读书。
儒家学者一般都致力于读书以达到修养的目的,但个人修养主导陆九渊的读书方法,他对学生说:“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扩展知识以解决某些实际问题是次要的工作,自我修养是最主要的目的,所以心不澄净而读书,有如“假寇兵,资盗粮”,适得其反。由于精神修养最重要,自我反省的简易方法比读书或去除障碍更为根本,因为“此心之良,本非外铄”,“此事不借资于人,人亦无着力处。圣贤垂训,师友切磋,但助鞭策耳”。
陆九渊认为人具有恢复本心、成为善人的内在力量,这是根据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信心(《孟子·尽心上》)。他将耳目官能比喻成孟子所谓的能自然符合儒家伦理的倾向,而告诉学生说:“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陆九渊强调本心具有转化善人的内在力量,有时也把自己说成具有这种超越的人格:“我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底人。及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之人。”他的自我形象有时更是意气飞扬:“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种愿望比陈亮想做英雄和将领要理想浪漫得多。
陆九渊对本心力量的信念也在哲学论述中表现无遗,最有名的是“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以及“心即理”,这些口号观点很像张九成。道学家常将“理”视为具有形而上学思辨层次的观念,所以他的口号有时被认为是主张极端的主观唯心主义,或是创造思想客体的普遍意义的心。陆九渊没有进行哲学论证或严格的定义,但他的话并不支持主观唯心论的解释,他的主观论立场似乎只强调心(亦即理)能够赋予万物价值。
陆九渊使用“理”一词时(如道理),通常指我们讨论的第二个层次——伦理原则以及文化价值,不是更抽象层次的理。有时“理”似乎有形而上层次的意义,因为此理“充塞宇宙”,而且“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他经常在谈论理和道时,显示能体验万物中存在的规范或理,例如他说:“此道充塞宇宙,天地顺此而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他在此认为自然所内含的规范或理,是自然世界规律的基础。他在书信中更明确解释这些哲学上的联系:“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道就是天、地、人三界具体事物内在的理或规范。朱熹将阴阳视为“形而下”的领域,与“形而上”有严格的分界,陆九渊反对将道区分成这两个层次,因为“道外无物,物外无道”。
他们对心的理解也反映这种区别。朱熹以帝舜的十六字传心诀为基础,将“道心”和“人心”解释成极端对立的观念,但陆九渊反对那么明确的对比。陆九渊告诉他的学生:
谓“人心,人伪也;道心,天理也”,非是。人心,只是说大凡人之心。惟微,是精微,才粗便不精微,谓人欲之理,非是。人亦有善有恶,天亦有善有恶,岂可以善皆归之天,恶皆归之人。
陆九渊喜欢重复引用孟子的话:“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见解与早期二程信徒如谢良佐、张九成、胡宏、张栻等有相通之处;换句话说,心就是儒家所讲的道德、天理。陆九渊很少谈到人性的问题,即使有人问这种问题,他只简单回答说:性就是心。朱熹认为性就是道德、天理,而心包含内在之性,所以心具有认识天理的先验能力,但心的自身不包含道德的原理。
他们对佛教的批评也可以说明他们对实体的了解与讨论层次的歧异。佛教徒对于实体的哲学假设是不是最重要的分歧点?或者两家学说的歧异只是道德实践的问题?张九成强调后者是佛教的缺点(见第一章)。陆九渊不喜欢细密的哲学思辨,所以他不用抽象哲学的基础区分两支传统,而以人伦价值的观点考查两者的差异。一位友人说儒、佛都能发挥仁慈的精神帮助百姓,但陆九渊指责佛教拯救人脱离轮回痛苦,其实很自私,因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舍离尘世。儒家学说与此相反,儒者即使到达最高的中庸境界,依然强调经世致善,所以儒家一直主张公义。他说中国的佛教尊重儒家的家庭价值观念,证明儒家学说更为优越:
彼既为人,亦安能尽弃吾儒之仁义?彼虽出家,亦上报四恩。日用之间,此理之根诸心而不可泯灭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为教,非为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为深造其道者轻重。若吾儒则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释氏之所怜悯者,为未出轮回,生死相续,谓之生死海里浮沉。若吾儒中至贤,岂皆只在他生死海里浮沉也?彼之所怜悯者,吾之圣贤无有也。然其教不为欲免此而起,故其说不主此也。故释氏之所怜悯者,吾儒之圣贤无之;吾儒之所病者,释氏之圣贤则有之。
他承认很少读佛经,但声称任何人都可看出两个学说绝对不能相容,因为这是公义心和私利心的根本区别。陆九渊的批评有些嘲弄的味道,但他对佛教的批判与张九成如出一辙,都强调道德修养和社会价值的问题。
朱熹也抨击佛教贬损儒家的社会和家庭价值,但认为伦理问题不是佛教与儒家间最根本的区别,并且指出陆九渊观点的不足之处:
向来见〔陆〕子静与王顺伯论佛云,释氏与吾儒所见亦同,只是义利、公私之间不同。书说不然,如此,却是吾儒与释氏同一个道理。若是同时,何缘得有义利不同?只被源头便不同: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空。
所以朱熹批评佛教时,一直侧重抽象的思辨哲学层次,而陆九渊避免讨论这层次的问题。张立文先生说,朱熹用“虚、实”区分儒、佛,“陆九渊也是同意的”,并引用证据支持他的论断:
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或问先生:“如此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然凡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
朱熹常常批评佛教讲“空”,却忽略佛教形而上学复杂的演变。印度大乘佛教所讲的“空”(s'ūnyɑtā)并不是简单的空无,因为他们已经开始视“真空”为“妙有”。中国的大乘僧侣更进一步强调“妙有”,并将“真空”转变为“妙有”。中国的禅宗大师也借用孟子“本心”和“本性”的术语,讨论超越相对善恶的绝对至善心性。道学哲学家认为理有道德的意义,所以朱熹不能欣赏禅学的观点,谴责它反道德或与道德不相干;他讨论佛教的心性论时,似乎不了解佛教如何运用“体用”的观念,虽然他的体用观点与佛教的讲法相近。朱熹年轻时曾致力于研习禅宗学说达十年,比别的道学家了解禅宗,而他对佛教“空”的学说以及对心的看法的批判,支配以后儒家学者对佛教的讨论。朱熹对佛教的批评虽然肤浅,而且不能把握两大传统的形而上学的真正区别,却指责佛教徒不能实践道德,竟然又批评陆九渊将伦理的问题当做儒、佛两教最根本的区别,实在不无几分讽刺。佛教也要在日常生活中实现本心、本性,但顿悟的观念对平民百姓不切实际,而且一如陆九渊的抨击,它仍然具有出世的自私的倾向。朱熹容许适度以“权”运用“中庸”之道,而且主张以渐进的方法转化欲望与气质之性,所以他提供恢复本心的方法比较有效。朱熹即使仍然不能摆脱部分佛教的影响,却对自己的正统思想深具自信,而且担心其他儒家学者的佛教倾向。
朱熹批评陆九渊有佛教倾向,他以前也如此批评张九成,其实他认为陆九渊继承张九成的观点,因为他们都强调心就是理,都关注心的地位,而不重视经典的研究,并且都侧重简易的修养办法以达到本心的觉悟。朱熹认为这些观念与佛教徒的看法一样,显示松懈的修身功夫,误解复杂的人性,以及忽略格物致知。朱熹抨击佛教,重点虽然在空的观念,他最担心的禅宗影响却是读书与修身的问题。朱熹与学生谈话时,特别批评陆九渊“一味是禅”。
陆九渊指责朱熹使用佛教的术语,朱熹反驳说哲学的观点若不同,使用共同的名词并无大碍:
迥出常情等语,只是俗谈,即非禅家所能专有,不应儒者反当回避,况今虽偶然道著,而其所见所说,即非禅家道理。非如他人阴实祖用其说而改头换颜,阳讳其所自来也。
朱熹暗示陆九渊虽然没有明白援引佛教经典,但已经把佛教的思想引进儒学的术语。
陆九渊自认在宣扬孟子的学说,他与学生谈话时,回忆自己对儒学的理解,其实来自阅读《孟子》时的顿然省悟。别人批评他只信奉孟子的一句话,他却欣然接受:“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而且自信十足地宣称:“区区之学,自谓孟子之后,至是而始一明也。”换句话说,他越过周敦颐、二程兄弟,从孟子直接继承“道”,这对朱熹所定义的道统是个重大的挑战。
几百年来一些儒家学者同意陆九渊以独特的方式继承孟子的学说,王守仁(阳明,1472-1529年)尤其注意他与孟子的共同处:
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周、程〕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章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当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王守仁这段话是在1520年为陆九渊文集再版所写的序中所言,这300年间新的版本很少,但陆九渊已经成为中国思想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牟宗三先生认为陆九渊的学说比朱熹更接近孟子。以孟子的本心观点而论,陆九渊不愧是纯粹的孟子信徒;然而,朱熹的人性观与他对功夫修养的看法,也从孟子处获益良多。
陆九渊宣称继承孟子的衣钵,但他去世时,朱熹下了一段有名而且引起争议的评语,一语否定陆九渊的自我形象。陆九渊1191-1192年间在荆门军做太守,工作极为尽责,他的慢性出血症(可能是肺结核)由于劳累变得更加严重。他很了解中医,知道自己大限不远,所以他沐浴更衣,开始静坐冥思,两天后安详去世。朱熹听到消息后说:“可惜,死了告子。”把陆九渊比喻成与孟子争论性、仁、义和心等问题的告子,隐约指责他的思想混杂:“陆氏之学,更鹘突似告子。”他尤其强调陆九渊与告子都主张“义外”,并且努力维持“不动心”。朱熹的本意即使是为陆九渊的哲学盖棺论定,他的评语也有纯粹哲学以外的言外之意。他似乎隐然将自己与孟子排击异端相提并论,暗示自己在道统与道学中的地位。朱熹在纪念陆九渊的仪式里,表达他对故人的不满,似乎颇有失态,但不能与尊敬的故人继续辩论,他也深感难过。下一章接着就要讨论他们的思想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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