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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思维世界与古代经典相结合,解析哲学问题

时间:2023-10-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朱熹将他采信的上古经文与“大传”的哲学诠释分开,力图改正程颐对《易经》作过度的哲学诠释。吕祖谦进一步澄清心与天地奥妙的关系,认为古代圣人之心是“天心”。所以吕祖谦结合两种观念:新的哲学意义的“理”,以及古代经典里会惩罚不道德君主的“天”。吕祖谦引用《尚书·大禹谟》中舜的十六字传心诀,讨论这项伦理学难题的关键。

朱熹思维世界与古代经典相结合,解析哲学问题

宋代解释《易经》主要有两个派别,程颐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以道德伦理的角度解释《易经》,而不是从象数占卜的角度看待它。程颐追随王弼(226-249年),将“大传”附会在每一个六十四卦经文后,但把重点放在“大传”,而不在卦爻经文,也不用邵雍周敦颐偏重卦爻象数的方法,而将“大传”的道德原理应用到功夫修养。朱熹的方法又与程颐不同,不采取王弼以来将“大传”附会于每一个六十四卦经文的本子,而采用吕祖谦编辑的《东莱吕氏古易》,并曾为该文撰写跋文。吕祖谦以司马光的学生晁说之(1059-1129年)的说法为基础,致力恢复上古经文的原貌,将“大传”与六十四卦分开。朱熹借用吕祖谦的易经古文,特别注意卦象(包括卦辞和爻辞),而不是程颐所使用的后出传文。朱熹认为孔子撰写“十翼”(大传)的传统说法可信,但孔子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并不延袭伏羲发明八卦的原意。朱熹将他采信的上古经文与“大传”的哲学诠释分开,力图改正程颐对《易经》作过度的哲学诠释。程颐很少讨论卦象结构,而谈论卦辞跟爻辞的暗示的内在普遍原理。朱熹的做法与程颐相反,他借用邵雍和周敦颐的象数见解,从讨论卦爻的结构位置开始,强调有关的卦象神谕。朱熹认为程颐只强调传文中所提示的特定普遍原理,而忽视卦象神谕在不同情况下的意义。

朱熹相信《易经》的本意只是占卜之书,不像其他经典具有强烈的道德教育意义。朱熹没有取消《易经》的占卜功能,其实是鼓励同时的文人把它当做功夫修养的工具。他在1176年给吕祖谦的一封信中说:

故今欲凡读一卦一爻,便如占筮所得,虚心以求其词义之所指,以为凶吉可否之决,然后考其象之所以然者,求其理之所以然者,然后推之于事,使上自王公、下至庶民所以修身治国,皆有可用。

卦爻所提示的具体行为指示,取决于占卜当时的情况背景,唯有圣人能知道如何在任何情况正确行动,因为他们了解万物几微的力量,能够因势利导。除少数的圣人外,每个人都有时需要占卜的指示,以探究自然的道理,成就人事、解决疑难。如果能够正确使用《易经》占卜预测未来,内心必然诚敬无私,了解人、天、地为一体。不过占卜不必用于道德原则十分清楚的情况,唯有极尽人事之后,才用占卜解决疑难、指示行动。朱熹在1195年就用占卜决定是否上书反对压制道学,当时他的学生畏惧朝廷的迫害,希望劝止朱熹上书,卜筮呈现不要上书的卦象后,朱熹采纳建议,焚毁上书。

吕祖谦对占卜的看法与朱熹不同。《东莱先生左氏博议》中对士人谈到占卜,认为占卜过程中产生的不同的形象是人心的表露:

未灼之前,三兆已具。未揲之前,三易已彰。龟即灼矣,蓍既揲矣。是兆之吉,乃吾心之吉;是易之变,乃吾心之变。……妄者见其妄,僭者见其僭,妖者见其妖,皆心之所自发见耳。

朱熹虽然要士人自己占卜,但不支持以占卜为生的人,吕祖谦则进一步谈到巫妖,生动表达他对占卜的态度。吕祖谦与程颐都反对占卜,即使他未追随程颐采用王弼的《易经》版本。上述引文也明确表达他的看法,认为占卜只能告诉我们内心已经认识的事物。

吕祖谦在别的著作中更清楚指出:心决定占卜的结果。《增修东莱书说》中说:

未占之先,自断于心,而后命于元龟。我志既先定矣,以次而谋之人,谋之鬼,谋之卜筮。圣人占卜,非泛然无主于中,委占卜以为定论矣。

吕祖谦是位历史学家,经典提到占卜的时候,他必须承认古人“谋之幽明”,但认为古人问卜,不过是为对事物的看法多求个观点而已。吕祖谦认为圣人占卜,但圣人不看重占卜。他也不鼓励士人将占卜当做自我修养的手段,认为占卜不足多论,因为占卜的结果已经先在心中决定了。

吕祖谦进一步澄清心与天地奥妙的关系,认为古代圣人之心是“天心”。前面也提到,张九成与胡宏用“天心”形容古圣人之心,相信人的德性与“天心”相连,吕祖谦的用法与他们很相近。“天心”只在经典中的《尚书》出现过一次,而且还是汉代的古文派经学家加进去的伪经,但吕祖谦讲授《尚书》时,至少引用“天心”十次以上,形容上古商周时代开国君主和大臣的心意。这两代的圣王据说与德合一,可以上接天心,下得民心。他们得到天心,承受天命治理国家。天心无私,所以这些圣王之心也是纯然无私的。

吕祖谦谈到更早的圣人时,认为天心与圣人之心合一是普遍的原理:“圣人之心,即天之心。圣人之所推,即天所命也。”舜禅让君位给禹时,天的“历数”已经在禹。圣人之心就是天心,因为“此心、此理,盖纯乎天也”。

吕祖谦认为“天命之谓性”(《中庸》)外,天也赋予人之心,所以有人问心、性应该如何区别,他回答:“心犹帝,性犹天。本然者谓之性,主宰者谓之心。”暗示不只圣人的心与天合一,心与天的联系也是普遍的;吕祖谦说:“心即天也,未尝有心外之天;心即神也,未尝有心外之神。”进一步区别天心与视任何人事为外物的心,并根据同样的想法,将心与道的相等关系普遍化:“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因为道就是理,所以又回到吕祖谦天理合一的看法。

吕祖谦视理和天为一,又将理与天命相连:“命者,正理也。禀于天而正理不可易者,所谓命也。”人不可能逃避天的规范,夏代的君主不再推行德政,不遵从天的规范,天“遂降之以灾”,所以“天理感应之速反复手间耳”,而且“非汤放桀,乃天也。以此深见,伐夏非汤之本意,实迫于天命之不得已耳”。所以吕祖谦结合两种观念:新的哲学意义的“理”,以及古代经典里会惩罚不道德君主的“天”。理或道德提供天与人之间的联系:“一理流通,天与圣人本无间。”就此而言,天经由天理治理人民,但这说法与吕祖谦一向主张的“命由心定”的说法有明显的差异,矛盾只有在先预设心终究与天及理合一的情况下才可能消解,但也仅能解决部分的矛盾。一旦追问伦理学的难题时,这个矛盾差别就更明显:为什么人会丧失道德,无法认识心与天理是一体的呢?

吕祖谦引用《尚书·大禹谟》中舜的十六字传心诀,讨论这项伦理学难题的关键。这段话成为道学论心的重点,原文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吕祖谦解释说:

人心,私心也,私则胶胶扰扰,自不能安;道心,善心也,乃本然之心,微妙而难见也。此乃心之定体,一则不杂,精则不差,此又下工夫处。既有他定体,又知所用工,然后能允执其中也。

根据吕祖谦的解释,这段话既主张孟子的性善说,也肯定必须每日律己修养才能达到善的境界。人有道心仍然不足以为善,因为成为善人还需要认真严肃的修养。

吕祖谦为确定弥补这伦理学的问题,转向《易经》寻求解释。他在解释“复”卦时,将自我修养与孟子的心性本善的理论结合:

夫复自大言之,则天地阴阳消长,有必复之理;自小言之,则人之一心善端发现,虽穷凶极恶之人,此善端亦未尝不复。才复,便有亨通之理。且以卦体之爻观之。初九,一阳潜伏于五阴之下,虽五阴积累在上,而一阳即动,便觉五阴已自有消散披靡气象。人有千过万恶,丛萃一身,人之善心一复,则虽有千过万恶,亦便觉有消散披靡气象。……学者最要就天行上看,天道之有复,乃天行自然之道理,人之善心发处,亦人心固有之理。……人虽以私意障蔽,然秉彝终不可泯没,便是天行无闲之理。

天刚健不息的运行以及他对“复”卦的解释,不但加强吕祖谦对孟子性善理论的信念,也使他对个人能够实现自我道德转化更有信心。吕祖谦的分析虽然与程颐对《易经》的哲学诠释比较接近,但他和朱熹都分析卦爻的结构变化,并将得到的教训运用到自我向善转化的努力中。

吕祖谦和朱熹对《易经》看法的相似处,从朱熹对“复”卦的评注中显示得很清楚。《周易本义》中指出,人可以从“复”卦中看到天地之心的运作:

积阴之下一阳复生。“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而至此乃复可见。在人则为静极而动,恶极而善,本心几息而复见之端也。”程子论之详矣。

朱熹接着引用邵雍的诗,谈论天心在冬至时,处于寂然不动的状态,似乎全然不存在,一旦又受阳气催动,便能再化生万物。朱熹在此引用程颐和邵雍的诗文讨论爻辞,显然他一方面批评早先道学的易学传统,但也从中吸收不少解释;而且他与吕祖谦都从观察天与四季往复运行的过程,肯定人的本然善心能够回归自身,提供改邪归正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为确定善性,心安理得地引用邵雍谈论“天心”的诗。朱熹与吕祖谦都认为“天心”就是“君子之心”,朱熹说:“盖君子心大则是天心,心小则文王之翼翼,皆为好也。”并引用荀子的话:“君子大心,则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朱熹谈论天是有意识的主宰时,所谓“天”一直遵循道及理;总而言之,天就是理。理虽然是朱熹理论体系的中心观念,但理本身不直接控制万物的运行,由于需要一股制约的力量,他在几处视天为主宰,至少说过一次“天心”就是理的主宰,因为“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摄是理者,即其心也。”朱熹在这些段落里谈到圣人尽其心,所以能够知天、知性、与万物合为一体时,圣人之心与“天心”合而为一。学者在讨论朱熹对人可以向善的信念根据时,大多提及人性与天地之性为一体。不过,将天心与圣人之心或君子之心结合起来,无疑又给朱熹提供另外的根据。

以心而论,朱熹以两个观念表达人可以为善的信念。第一,《易经》的复卦显示,人心与天地之心合一,因为人也具有使万物生长的仁德。其次,朱熹以帝舜的十六字传心诀为基础,发展“人心”与“道心”区别的主要理论,提出道德修养的要务。由于人心很不稳定,而道心是绝对的至善,所以必须将“人心”转化为与天理合一的“道心”;胡宏对道心的解释更明白而简练:“道心与天无二”,且说“仁,天也。”

“道心”与“天心”的相似之处显示,两者都是用以确认人可以为善的隐喻。人的意识可以使自我作自私的抉择,而导致自利与罪恶的行为。朱熹否定自私的思虑算计是“天心”,因为天心一直与道一致;同样的道理,君子扩充心,其心就能与天合一、与道一致;换句话说,就成为天心。道心就是人具有的本心,若能够存养此本然的心,它就会引导人走上道德的路径;所以“天心”、“道心”都是与道德合一,自私的思虑则与天心、道心背道而驰。朱熹虽然从来没有清楚说明“道心”与“天心”其实是相同的概念,但两者的相似之处足以明确将它们联结在一起。朱熹未明确指出其间的联系,可能是因为“天心”有时指圣王之心,甚至当朝皇帝之心,以当时的背景,要将“天心”普遍化成为心处于至善的观念模式,比普通化“道心”困难;然而,这两个形容心自然与道德规范一致的概念,仍然为自我修为能够克服私欲,达到与正道和谐的信念,提供额外的支持。传统的儒家学者认为宇宙的自然规律内涵道德的意义,所以朱熹将人心与天及道联结,加强人具有努力向善的潜能的信心基础。

朱熹和吕祖谦都要在儒家学者间建立一个致力于道的群体,他们的个人风格不同,也影响道学内部以及道学与外人的关系;吕祖谦逝世后的时期,这点显示得更明白。(www.xing528.com)

吕祖谦来自当时最有名望的士大夫家族,不仅提倡拥护家礼及传统,而且维护私人家族的利益。南宋的望族一般与当地其他望族联姻,所以也专注地方的事务;但有些新近移民的家族的做法有异,仍然流行与外地的家族联姻。吕祖谦的情况与北宋的联姻模式比较一致,他第一任妻子是韩元吉的女儿,韩家是开封的望族,北方沦陷后移居福建。这位妻子在婚后七年去世,吕祖谦又娶她的妹妹为妻。他再度成为鳏夫后,迎娶著名的太学博士芮烨的女儿,而芮烨来自湖州。吕祖谦的女儿嫁入金华当地的望族,但这似乎是安排朱熹的儿子与同一家族联姻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显示他对朱熹格外宽厚与亲近。许多北方大族逃离女真人征服的北方后,无法保持既有的地位与传统,但吕家在这方面非常成功,至少到吕祖谦这代依然如此。

吕祖谦与北宋时代的先人都比较注重全国的政治,比较不特别关心地方的事务。他具有丰富的历史制度知识,并且明了当代的政治现实,因此朝廷讨论政治制度时,他是各方尊敬的权威。浙东其他的学者与陈亮一样,只注重全国与家族内的事务,吕祖谦则没有忽视中间层次的小区组织。例如,他为朱熹的社仓计划辩护,而且计划在金华建立类似的社仓;此外他通过在朝任官的朋友,协助朱熹建立他的第一座社仓与书院。

吕祖谦比较注重全国的事务,朱熹则活跃于中层的小区组织。朱熹在国家控制地方的权力削弱,而地方家族势力抬头的局势下,提倡一系列的组织加强中层的小区意识与团结。朱熹在社区组织的礼仪规范下,特别注重乡约、先贤祠、书院及社仓。他的社区制度的构想大多来自别人,但能将不同的办法融合,以达到整合儒学群体的目的。吕祖谦与朱熹都致力于加强道学家的意识和凝聚力,他们的重点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关心三个层次的事务,而且努力合作,互相支持,以强化国力及道学。

吕祖谦对朱熹的理论和实践有明显的影响。以书院而论,吕祖谦比朱熹早几年建立精舍与书院,而且吕祖谦是一名非常成功的老师,也必然引起朱熹注意,而吕祖谦为学生制定的学规是12年后朱熹学规的蓝本。白鹿洞书院筹建的过程中,吕祖谦经常提供建议,朱熹并且将吕祖谦为书院重建完成而写的题记刻在书院石碑上。他们讨论胡宏的《知言》时,吕祖谦提醒朱熹要兼重精神修养的两种方法,而朱熹后来以此著称于世。朱熹与张栻处理“仁说”问题时,经常写信给吕祖谦讨论这个题目。在经学研究方面,朱熹以哲学诠释《易经》的基本文献框架是吕祖谦重编的《易经》,吕祖谦对《诗经》经文与“毛诗序”的看法,成为朱熹诠释该书的重要根据。《近思录》的内容及编排也证明吕祖谦介入颇深,这项合作计划如何进行,清楚记录在他们的书信与朱熹对学生的谈话里,但大部分日后的学者忽略、甚至贬抑吕祖谦对这部书的贡献。朱熹或许要为后学门人的偏见负担部分责任;吕祖谦去世后,朱熹总是避免强调故人的贡献,本书后面还会讨论,他批判浙东的功利学派,也连带影响他对吕祖谦的评价。

吕祖谦在各种讨论中,证明他能够讨论三个层次的问题。他虽然劝朱熹在《近思录》第一卷讨论“道体”,但大体而言,他不像朱熹那么注意抽象的思辨哲学。朱熹与吕祖谦讨论的思辨哲学问题,的确不如他与张栻讨论的多。吕祖谦理论色彩虽然不如朱熹强烈,但现代学者也不应继续忽视他著作中的理论成分。他们讨论《易经》时使用的“天心”一词,可以提供另一观点考查他们如何追求修养的确立,而他们对于心与修养的看法也显示他们对占卜的看法。吕祖谦的体系强调心,甚于注重理;朱熹的体系则较以理为中心。吕祖谦调解学说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要平衡太过强调心或理的观念,而由于他企图达到两者的和谐与平衡,他的思想具有兼容并蓄的色彩;这种印象使现代学者不能认真严肃地研究他的著作。

一般也认为吕祖谦对朱熹研究的中心议题如心、性、理所言甚少,他的专长是历史研究,而朱熹的特长是经典。朱熹和吕祖谦的学术重点的确不同,但这种比较的结论容易忽视吕祖谦对道德、哲学及经学的见解;其实他对这些领域的学术和教育都有贡献。

若将吕祖谦学术的重点置于实际问题与历史研究,他真正的重点容易被误解。吕祖谦的社会活动、学术研究与历史著作虽然很著名,但仍然秉持如下信念:

静多于动,践履多于发用,涵养多于讲说,读经多于读史。工夫如此,然后能可久可大。

这段话显示吕祖谦的基本重点与朱熹相似。吕祖谦的历史著作充满心、性、理的讨论,包含许多经典记载的圣人言行,而且他对三代以后的历史研究也是用以加强道德修养,这些都颇值得注意。对吕祖谦而言,经典与历史著作间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经典都是上古时代的历史材料,《诗经》、《尚书》与《春秋》尤其如此。

现代学者比较朱熹和吕祖谦时,大多隐然接受朱熹的判断。朱熹同意学生的评语:“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他也说:“伯恭之弊尽在于巧。”从他们对某些问题的不同看法,可以厘清朱熹所谓的“巧”。第一,朱熹说《尚书》很难解读,吕祖谦回答说没有事情不能解释清楚,但几年后吕祖谦承认朱熹对《尚书》的几处疑问是正确的。他们对这部经典的解释仍然不同,朱熹抱怨吕祖谦有时勉强解释《尚书》中无法解释的部分。其次,朱熹虽然欣赏吕祖谦对《诗经》一些解释,也赞同他将经文与序分开处理,但觉得他的解释有时太过取巧。第三,朱熹承认《左传》包含经典未触及的道理,但质疑何必花费许多时间追寻《左传》包括的琐碎细微的道理。他也承认吕祖谦对《左传》的解释极博学详细,但又批评他有时望文生义。第四,朱熹极力抨击苏洵、苏轼和苏辙以佛、道二教的学说污染儒学,吕祖谦却认为他们的偏差不应招致如此强烈的抨击;朱熹因此写信给张栻,抱怨吕祖谦一番:

渠又为留意科举文学之久,出入苏氏父子波澜新巧之外,更求新巧,坏了心路,遂一向不以苏学为非,左遮右拦,阳挤阴助,此尤使人不满意。

张栻回答说,吕祖谦虽然“于苏氏父子亦甚知其非,向来见渠亦非助苏氏,但习熟元祐间一等长厚之论,未肯诵言排之耳。”

朱熹和张栻虽然大张旗鼓声讨苏轼,吕祖谦仍然很尊敬苏轼的作品。南宋一般的道学家对苏轼与古文的兴趣降低,吕祖谦却例外。他继承家学的传统,甚至推崇江西诗人。他只在受人请托或应酬时,才会写作纯文学的作品,但也的确写过许多各种文体的文章。他评论文章的范例时,常教人学习欧阳修和苏轼的作品,《宋文鉴》就是力求文与理的统一。当代学者刘昭仁先生曾经指出,吕祖谦不赞成将学术分成追随程颐的“道”的学说与推崇苏轼文学的两派。吕祖谦调和苏轼与程颐的思想,进一步反映他要加强儒学的团结,并且全面保存儒学的传统。

朱熹虽然从吕祖谦的调和受益良多,但有时严厉批评吕祖谦调和分歧、寻求妥协的倾向;他曾经说:

伯恭讲论甚好,但每事要鹘囵说作一块,又生怕人说异端俗学之非,护苏氏尤力。以为争较是非,不如敛藏持养。

吕祖谦方面则认为朱熹过于强硬,不够宽容和厚道。

朱熹也承认他们的性情不同,他赞扬吕祖谦:“天资温厚,故其论平恕委屈之意多。”而自己的性格是“质失之暴悍,故凡所论皆有奋发直前之气”。而这缺点比吕祖谦退让的性格更糟糕,“熹之发足以自挠而伤物”。

朱熹和吕祖谦的性格虽然不同,但他对吕祖谦的感情和尊重是真诚的。吕祖谦去世时,朱熹表达最深沉的情感。吕祖谦去世的消息到达后,他在家中洒酒设奠,并且送去祭文。他的“祭吕伯恭著作文”大部分是赞扬吕祖谦温和谦恭、不轻易批评别人、文采出众、兼采百家风格,入朝出仕,树立道德的榜样。

最重要的是,朱熹谈到吕祖谦的去世对道学的意义。朱熹赞扬吕祖谦的道学,并且感叹“吾道”的衰落,以及吕祖谦去世对“吾党”的影响。吕祖谦虽然以前用过“吾党”的字眼,但朱熹也使用这词指称道学,则颇令人意外。在12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使用这字眼,显示道学同道已经意识到自己成为一个团结而且独特的团体。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表示反对结党以后,“党”一直有极端反面的政治及道德的含意。北宋的政治家一般对它有比较好的看法,不过即使欧阳修写“朋党论”为君子结党辩护,仍然没有去除它的负面意涵。反对道学的人士已经警告朝廷这个团体像党派般运作,朱熹在“祭吕伯恭著作文”开头几句话意味深长:

呜呼!哀哉!天降割于斯文,何其酷耶?往岁已夺吾〔张〕敬夫,今者伯恭胡为又至于不淑耶?道学将谁使之振?君德将谁使之复?后生将谁使之诲?斯民将谁使之福耶?经说将谁使之继?事记将谁使之续耶?若我之愚,则病将孰为之箴,而过将谁为之督耶?然则伯恭之亡,曷为而不使我失声而惊呼,号天而恸哭耶?

朱熹在这篇祭文里清楚指出,张栻和吕祖谦是他所属团体的领袖,而且他们以道的学说贡献儒家的文化。朱熹在此大胆提出道学的政治、社会、文化的主张。由于祭文的体裁,朱熹将自己置于亡友之下,但含蓄表示要实现道学团体的目标。

朱熹反问“道学将谁使之振?”表示他会努力接过亡友领导道学的责任。张栻与吕祖谦去世后,朱熹宣称今后无人能够提醒纠正他的错误,既然已经没有人足以匡正他的错误,他又自谦说“若我之愚”,似乎暗示身边的人都不如自己。

朱熹觉得自己有什么缺点呢?吕祖谦提醒朱熹有“伤急不容耐处”,朱熹在1175年也承认有这种倾向。张栻在一封信中,以元晦称呼朱熹,提出惊人的告诫:

又虑元晦学行为人所尊敬,眼前多出己下,平时只是箴规他人,见他人不是,觉己是处多,他人亦惮元晦辩论之劲,排辟之严。纵有所疑,不敢以请。深恐谀言多而拂论少,万一有于所偏处不加省察,则异日流弊恐不可免。

既然朱熹在吕祖谦的祭文中明确表示他要挺身负起领导道学的责任,并且说没有人可以纠正他的错误,道学下一阶段的发展使张栻的批评不幸言中。张栻与吕祖谦去世后,朱熹在没有如此亲密的同侪友人的环境下,继续发展道学的哲学理论以及组织道学的同道。朱熹在随后思想气氛比较冲突对立的年代里,对吕祖谦的态度比对故人生前还要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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