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重要的讨论集中在胡宏《知言》的内容。朱熹在对本心的中和状态形成新观点的过程中,开始不满胡宏的《知言》。约从1170年开始,他要求张栻、吕祖谦一起批判《知言》。根据朱熹的说法,到1172年时三个人同意哪些段落有问题,朱熹把这些意见记录下来,编成“胡子知言疑义”,张栻也表示基本同意这记录的观点。
朱熹对《胡子知言》的讨论,显示当时的道学家对前人的著作进行一系列的修正。朱熹引用胡宏的一段话,表示他宁可采取张载的语言来描述心的功用,张栻对这两种表达方式都不太满意,而提出自己的说法。朱熹称赞张栻的说法有独到之处,但是他马上补充说:“凡言删改者,亦且是私窃讲贯议论,以为当如此耳,未可遽涂其本编也。”朱熹在讨论开始的时候,显然无意改动胡宏的原文,可是他终究着手修改《知言》。
在另外一处文字中,张栻反对朱熹删改胡宏的原作,加进自己的用语,从而改变胡宏的本意。张栻提醒朱熹,应该尊重保存前代学人的思想;不过在另外两处文字中,张栻又表示一段“当删去”,另一段“不必存”。唯有吕祖谦提的三段话始终维护胡宏,反对修改原作。朱熹在最后一次讨论中,直言不讳主张修改胡宏的原文:“此段诚不必存,……今欲存此以下,而颇改其语。”为自己的删改行为辩护。
朱熹对胡宏的批评终究取得上风,他反对的段落在今本的《胡子知言》六卷中除四库本之外都不再出现。到底是朱熹还是张栻删改胡宏的原作?答案虽然很难断定,但删改的主张来自朱熹则全无疑义。唯有朱熹一人记载讨论过程中三方的意见,张栻与吕祖谦的意见并不在他们的文集里。“胡子知言疑义”最重要的意义是显示道学领袖在琢磨近期道学家的著作,重建自己的传统。
朱熹对胡宏的著作提出八点疑问,后代学者把这八点归纳成三个主题。第一,朱熹反对胡宏性无善恶的观点。第二,朱熹认为胡宏把心看做性之已发,而仁就是心,所以胡宏是从“用”而不是从“体”的角度讨论心与仁的问题。第三,胡宏认为,只有省察心活动的最初阶段,才能够把握心、持养心;朱熹认为这是错误的想法。前面已经处理过修养功夫的问题,后面要谈关于仁的争论,所以这里先讨论性和心的问题。
胡宏说性为天下之大本,但是心能够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朱熹反对这种“心以成性”的观点。朱熹引用程颐对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的解释,指出程颐是指心中的天理(即是性),而胡宏却是针对心的功用而言。胡宏认为性与心为一体两面,一体两用,互相关联。朱熹为否定这种关系,引用张载的“心统性情”的观点。
另外一段讨论与此类似。朱熹引用胡宏的话:“圣人指明其体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朱熹上溯这个错误的观点到程门学生谢良佐,并且再次引用张载对情的看法,以修正胡宏的学说:“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心主性情。”张栻与朱熹的修正看法不同,表示要回到程颐而不是张载的论点,并且引用程颐的话:“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但是朱熹这次反对程颐的说法,认为所谓“有形”的意义不明;朱熹显然不是简单借用程颐的权威就足以被说服的。
不论是胡宏的“心以成性”,或是朱熹的“心统性情”,两人都看重心的地位,认为心具有超越的性质,并且都区分无所不在的“天地之心”和依赖个人生命而存在的“一己之心”。胡宏回答学生问题时,曾经表示心超越生死,而学生对他的回答颇为困惑,朱熹于是抓住这把柄,批评他的观点包含佛教生死轮回的观点,应该提到“理一分殊”的看法。换句话说,心中的天理是超越的,而心的本身并非超越的;而对朱熹而言,心中之理就是性。
胡宏相信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而且同行而异情。胡宏虽然要人在道德修为中区别天理、人欲,但是朱熹指责他对本性问题的观点。朱熹指出,人虽然不能知道天理的起源是什么,但是人生而具有天理,所以天理是先天的。只有受到形体的限制、习惯的熏陶或者受到情感困扰时,才会产生人欲;所以人欲不是天生的。如果认为两者都是天生的,如何能区别它们呢?朱熹认为胡宏不能认识本体是纯净不受人欲污染的,却妄想在天理中发现人欲,又在人欲中发现天理。
胡宏还说观察人对别人与事物的好恶,可以理解天理、人欲的区别,好恶是人的本性,因此小人好恶以己,君子好恶以道。朱熹指责胡宏的观点是“性外有道”,而且使得天理、人欲没有先后主从的区别,会违背《诗经·烝民》的意旨: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孟子·万章上》引用这段话来说明本性先天就包含德性,朱熹进一步扩充它的范围,以区别人欲与天命法则,因为天命的法则与天理、人性完全相同。
朱熹虽然承认好恶是本性固有的,但他坚持好恶不是性的本身,而称它为“物”,并引经据典支持这种分别。《诗经·烝民》说:“有物有则”,这分别也就是《孟子·尽心上》所谓的“形色,天性也”。朱熹总结说:“今欲语性,乃举物而遗则,恐未得为无害也。”朱熹将好恶当做“物”,似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可以把好恶当做“情”,就能够与他整个哲学体系更相应一致;亦即把“情”当做性的“用”,就足以与性的本身区分。但朱熹舍此不为,却引用经典的权威批评胡宏的论述。总而言之,朱熹所希望的是把性与天理视为一事,不像胡宏认为性并无善恶的分别。
性如果真的像胡宏主张的无善恶分别,问题是:善从何处而来?朱熹明白胡宏一直坚守着儒家行善的目标,对他所谓“人之为道,至大也,至善也”一语也推崇有加,但朱熹立刻补充说,本性如果没有善恶的区别,儒家的善行就失去根据。(www.xing528.com)
朱熹继续讨论胡宏对儒家善行的看法。胡宏指出圣人也有情、欲、忧、怨,与众人的区别仅在于行为合于节度:
中节者为是,不中节者为非。挟是而行则为正,挟非而行则为邪。正者为善,邪者为恶。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
朱熹认为胡宏的推理有误:
然不知所中之节,圣人所自为耶?将性有之耶?谓圣人所自为,则必无是理,谓性所固有,则性之本善也明矣。
朱熹极力强调唯有肯定行为中节就是内在的善性,联系圣人与合于节度的行为才有意义。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张栻如何放弃胡宏“性无善恶”的主张,所以他立刻同意胡宏这项观念是错误的。
然而,张栻仍然坚持程颢的观点,认为善是性,但恶也不能说不是性。张栻引用程颢以水喻性的比喻,将善比喻成水本然的澄清状态,将恶形容为污水。善与内在的本性一致,而恶起源于物欲的困扰,所以学问的目的就是清除本性所受的污染,恢复最初的澄净本源。朱熹在这里只略带一笔说,程颢所谓恶也是性,只是专指气质之性而言。
然而,程颢这段话一直困扰朱熹,值得进一步讨论。陈荣捷先生承认朱熹讨论程颢的著作时,以谈论这段话最多。因为程颢将清水比喻善性,陈先生觉得这种比喻很贴切,所以他的讨论就此打住,把难题简单搁在一边。钱穆先生(1895-1990年)显然更了解这段文字如何困扰朱熹,他指出朱熹在《朱子语类》里,不断抱怨程颢的这项观点令人费解,竟然达30多次,并且认为程颢对性的看法不完整。朱熹坚持程颢的“性即理”,称它是孔子以来无人了解的至理名言,其实也隐约批评程颢一番。钱穆先生列举二程兄弟对本性问题的看法,显示程颢的观点的确与程颐颇有不同。程颢认为性有善恶,而胡宏进一步说性无善恶。
朱熹和胡宏的另一个歧异在于他们对事物的本体的了解。二程谈论本体时,往往关心万物已经存在的状态,不是事物尚未生成前的本体阶段,例如,他们喜欢张载的“西铭”,而不喜欢《正蒙》,因为前者谈论具体实在事物的本体,而后者较为抽象。程颐晚年比较能够接受张载,而朱熹以程颐所讲的“性即理”学说为中心线索,把张载、周敦颐和二程兄弟的哲学融合成一个体系。胡宏较接近二程的立论倾向,只讨论已存在的具体事物的本体;吕祖谦认为《知言》的价值胜过《正蒙》,很可能也是反映二程的这种思想倾向。但是朱熹坚持将本体解释成万物生成具体实物前的抽象第一原理。
朱熹与胡宏所讨论的本体,其实在完全不同的层次。胡宏是从万物已经生成为具体实物的前提下,谈论天理人欲同为一体,而且心为性的作用。朱熹则根据自己的形而上哲学立场,分析胡宏学说的隐含意义。如果胡宏的性无善恶论指涉事物未发的寂静状态,朱熹才可接受他的理论。事物一旦有动静分别,立刻有善恶之分,而且合乎节度者才是善。朱熹认定胡宏的立场必须要谈论两种善性,甚至于两种本性:一为原初的本然之性,其二是通过情感作用的活动而呈现的性。朱熹虽然谈论“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但是他没有将两者当成两种性,而且认为设定两种实在的性,根本是不能成立的理论。朱熹自认驳倒胡宏的观点,虽然胡宏没有像朱熹那样说两种本性。
朱熹认为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主张行为中可得见的善行,就是来自本性中的善性。朱熹根据这个思路,在1171年写信给胡宏的侄子胡实(1136-1173年)说:
盖谓天命为不囿于物可也,以为不囿于善,则不知天之所以为天矣。谓恶不可以言性可也,以为善不足以言性,则不知善之所自来矣。《知言》中此等议论与其他好处自相矛盾者极多,却与告子、杨子、释氏、苏氏之言几无以异。昨来所以不免致疑者,正为如此。
善的本体就是最根本的原理,所以一旦认识终极的本体,就可以了解天如何成为天,以及善的根源。
朱熹是从形而上的思辨哲学出发,辩护最基本的原理,所以严厉批判胡宏的人性论观点。朱熹在1171年写信给胡宏的儿子,承认胡宏的本意是要极力推崇性的地位,但是称扬性超越善恶之分别,其实在无意间贬抑性的地位。性若非绝对的至善,而与人欲有相同的本体,它不可能是纯粹的。朱熹告诫他的学生说,胡宏的诠释无异说性是“空物”,与苏氏兄弟和佛教的异端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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