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浩教授的大作《朱熹的思维世界》一书,是一部体大思精、思虑缜密的作品,中文版出版后广受海峡两岸学术界的重视,也引起不少相关的讨论,这是相当可喜的现象。可惜的是,初版售罄后久未重印,这使得有心阅读的读者颇为关心,也殷殷期盼它的再版。现在,经过长期的等待后,这部学界期待已久的佳作即将增订再版,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虽说它的出版距离初次问世已有十一年之久。在本书的修订增补过程中,田浩教授与笔者之间有过一些意见交换,因此当他提出希望笔者能为这部书的修订再版本撰写前言时,虽然有些为难,却也很难拒绝,再三考虑之下,还是答应了这件并不容易的工作。
虽然当今研究朱熹的专著浩如烟海,也不乏佳作,但田浩的朱熹研究迥异于他人之处,在于他能不受既有成见束缚,别开蹊径,开展出另外一个面向,提供研究朱熹及宋代学术者更广阔的思考方向。不似此前研究者理所当然地认为:朱熹本来即是南宋道学的领导者,上承二程,下开此下六百多年的道学传承,是集道学大成的伟大学者。田浩同意朱熹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学者,成就非凡,在学术史上拥有杰出的地位。在肯定朱熹之余,他同时也关心掩盖在朱熹光芒下的南宋其他重要学者,他认为朱熹的成就并非偶然,其中固然有朱氏本人锲而不舍的持续努力,但同一时期与其有密切来往的学者的切磋琢磨,以及不同意见之间的交涉与碰撞,就建构朱熹学术成就与地位而言,显而易见的,其实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在进行本书写作时,田浩采取结合思想史与社会史二者的研究方法,注意研究对象的社会背景,这和一般哲学史的研究方式不同。他认为,深入观察南宋道学思想,朱熹地位的提升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朱熹建立学术界领导地位之前,南宋学界的主流人物先是张栻,然后是吕祖谦,他们在当时学术界的影响力都在朱熹之上。张栻对朱熹思想的成熟开展曾有积极的贡献;吕祖谦则身拥“中原文献”之传,“德宇宽弘,识量宏阔”,在朱熹逐步提升学术地位的过程中,经常折冲协调,沟通朱熹与其他学者的分歧意见,消解彼此的误会与成见,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基于此一认知,田浩这部书的撰著方式不再遵循前人旧规,单独以朱熹思想为讨论重点;而是将朱熹放回南宋当时的情境中,透过朱熹与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主要学者如张栻、吕祖谦、陈亮、陆九渊以及其他人物的关系或交往以进行考查,进而了解朱熹本人在这种交涉中逐渐发展凸显出的思想观念。所以全书虽不见讨论朱熹的专章,但每一章都出现朱熹与这些学者的交涉与对话,可以说朱熹的身影无所不在,是贯穿全书的主轴,这应是本书命名的由来。这种处理方式相当特别,但无可否认的是,读者不仅可从中理解朱熹本人的观念和想法,更可从抽丝剥茧的论述中体会到,在理宗1241年正式订定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为正统思想之前,南宋学术界并非独尊朱学,其实是一个各家争鸣、开放的多元世界。
若是放开视野,从南宋再往上观察朱熹以前的宋代学术世界,我们会发现另外一个色彩缤纷,较诸南宋时期不遑多让的广阔天地,既多元又各具特色,全然与习知的周、张、二程一线单传的景象不同。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问题就出在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所重新建构的思维世界上。这个世界以韩愈所提倡的孔孟道统为主轴,再加上朱熹极力标榜的北宋的周、张、二程,从而构成了完整的道统传承,也明白凸显出朱熹在道学系统中的特殊地位。重构之后,书面历史记载的重点也随之而变。就在这个架构下,道学形成“一枝独秀”的态势,道学以外的其他学派与学者,虽曾各领一时风骚,但在道学家各种不同论述中,逐渐失去原有的独特性,纷纷离开历史场域,成了道学萌芽发展以迄茁壮过程中的陪衬角色,失去了原本的历史地位,这就是后代学者探讨道学发展史时,所面对的唯一学术场景。
以道学为主流的论述,不可避免的,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举例而言,近人讨论北宋学术,受限于既有成见的影响,经常只注意到胡瑗(安定)、孙复(泰山)以及稍后的周敦颐(濂溪),以他们为北宋学术的先导,并以周敦颐为道学的开山。首先,《宋元学案》确实说过“宋世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不能省略的是,这句话的下面还接了“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一语,足见这是程、朱等道学家的共同意见。道学家如此认定,然而道学家以外的学者如司马光、王安石、苏轼是否也有这种共识呢?注意及此的学者可能就不多了。不仅如此,全祖望在同书中也说过:“庆历之际,学统四起。”更强调:“安定、泰山并起之时,闽中四先生(案:陈襄、郑穆、陈烈、周希孟)亦讲学海上,其所得虽未能底于粹深,然而略见大体矣,是固安定、泰山之流亚也。宋人溯导源之功,独不及四先生,似有阙焉。”身为历史学家的全祖望犹有此憾,后代学者在接受胡瑗、孙复二人为宋学先河的说法之前,是不是也有必要就此做一些检证的工作?
其次,对周敦颐为二程所自出的看法,全祖望即已大表怀疑,他说:“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是在高弟荥阳吕公(吕希哲)已明言之,其孙紫微(吕本中)又深言之,汪玉山(应辰)亦云然。今观二程子终身不甚推濂溪,并未得与马(司马光)、邵(邵雍)之列,可以见二吕之言不诬也。”全祖望并说:“晦翁(朱熹)、南轩(张栻)始确然以为二程子所自出。自是后世宗之,而疑者亦踵相接焉。”明确指出道学家以周敦颐为二程学术源头之说发自朱熹、张栻,此说其后虽成为道学发展的主流论述,但疑点依然存在,持保留态度者,仍不乏其人。值得注意的是,参阅二程的文集,虽提及周敦颐,但并无特别恭敬之处,以二程对师道的重视,这种现象并不寻常。再则,程颐在“明道先生门人朋友叙述序”及“明道先生墓表”中,再三强调“孟子之后,传圣人之道者,一人而已”,“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大力表彰其兄程颢上接孔孟传承,也以阐扬道学自我期许,却丝毫未提二人少年曾受学的周敦颐,此一不合常理的情形,岂不又是一个疑点?程颐既没有推崇周敦颐的言论,程门后学也尚未建立“二程之学出自周子”的共识,自然不可能有“周、张、二程为道统正传”的认知。看来以周、张、二程为道统正传的论述,应为后起的说法,而非当时学者的意见。可能性较大的就是南宋道学家朱熹、张栻等人,他们为了彰显扩张己派学说,重新建构了一个新的文化传承。
除此之外,二程道学兴起较晚,在进一步发展成一个学派之前,王安石新学、司马光史学以及三苏的蜀学,在当时学界都曾盛极一时,影响力犹在后起的道学之上。但当南宋道学昌盛,名家辈出,文化传承经过重构之后,这些曾活跃学界的学者及其后学,随之销声匿迹,少有论述提及。这使得学术史的记载产生失真,神宗以下的北宋学界失去大半活力,除了使道学饱受打压迫害的元祐党禁之外,少有习见的学术活动与论述。即使重视历史事实的全祖望在其修补的《宋元学案》中,也深受此一重构的影响,书中除保留司马光的“涑水学案”之外,王安石新学、三苏蜀学都摒落为“学略”,与金儒李纯甫的“屏山鸣道学略”等列,连最基本的“学案”都不予安排,这应该不是合理的处理方式。就此而论,《宋元学案》虽为一部论述宋元两朝的学术史,著述态度理应持平,却因深受道学主流意见的影响,并未能公正地呈现当时的学术世界。(www.xing528.com)
上述所举这些疑点,虽只是读书偶得信手拈出,但举一反三,沉埋在历史灰尘中,犹待发覆之处恐怕仍不在少数。当此之时,若能以开阔的心胸,摆落既有成见的拘束,重新对宋代儒学发展做一番检视工作,以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从而获取文化创新的契机,确实有其必要。由此观之,田浩教授在完成本书的修订出版工作之后,是否有意愿鼓其余力,上溯源头,再针对朱熹以前的北宋道学进行深入的清理诠释,就成为笔者极为关切并期待的要事了。
再次阅读此书,可以发现作者在处理相关问题时旁征博引,广泛参考可信史料,足见其读书之博,用力之勤;而论证严谨,析理入微,细密精致的思辨能力,更使人折服。这些都是这部力作广为学界肯定欣赏的重要因素。据笔者所知,这次本书增订再版,除了校正初版的若干文字讹误之外,更在部分章节上做了适度的调整,新补入有关朱熹祈祷文与其道统观的关系,结语更有大幅度的增补,使全书结构更趋坚实,论述也更加周延。这应是读者所乐见的修正。忝为此书修订本的早期读者之一,笔者更企盼增订本的出版,不仅可以满足读者长期的期待,更希望它能继余英时先生的巨著《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之后,再度引起关心宋代学术研究学者的热烈讨论,那就是学界乐见的盛事了。是为序。
夏长朴
2007年12月6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