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初提倡读书好古之风,学者始以诵习经史相淬厉,其结果惹起许多古书之复活,内中最重要者为秦汉以前子书之研究。此种工作,颇间接影响于近年思想之变化。次则古史书、地理书等之研究,足以补助文献学的也不少。
关于子书研究的最后目的,当然是要知道这一家学说的全部真相,再下严正的批评。但是,想了解一家学说,最少也要把他书中语句所含意先看得明白。然而这些先秦古书都是二千年前作品,所用的字义和语法多与今不同,骤读去往往不能索解,而且向来注家甚少,或且并没有人注过,不像那几部经书经许多人揣摩烂熟。所以想研究子书,非先有人做一番注释工夫不可。注释必要所注所释确是原文,否则“举烛”、“鼠璞”,动成笑话,而真意愈晦。不幸许多古书,展转传钞传刻,讹舛不少,还有累代妄人,凭臆窜改,越发一塌糊涂。所以要想得正确的注释,非先行(或连带着)做一番校勘工夫不可。清儒对于子书(及其他古书)之研究,就顺着这种程序次第发展出来。
注释之学,汉唐以来已经发达的很灿烂。清儒虽加精密,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不必多讲。校勘之学,为清儒所特擅,其得力处真能发蒙振落。他们注释工夫所以能加精密者,大半因为先求基础于校勘,所以我在论次他们所校注的古书以前,先把“清代校勘学的特质”说说。此段所说不限于校勘古子,凡经史等一切校勘都包在内,请注意。
校勘之意义及范围有多种,方法当然随之而异。第一种校勘法,是拿两本对照,或根据前人所征引,记其异同,择善而从。因为各书多有俗本传刻,因不注意或妄改的结果发生讹舛;得着宋元刻本或精钞本,或旧本虽不可得见,而类书或其他古籍所引有异文,便可两两勘比,是正今谬。这种工作,清初钱遵王曾、何义门焯等人渐渐做起,元和惠氏父子也很用功。乾嘉以后学者个个都喜欢做。而最专门名家者,莫如卢抱经文弨、顾涧广圻、黄荛圃丕烈,次则卢雅雨见曾、丁叔[升]衢杰、陈仲鱼鳣、吴兔床骞、鲍以文廷博、钱警石泰吉、汪小米远孙、蒋生沐光煦、张叔未廷济、陆存斋心源、缪小山荃孙等。这种工作的代表书籍,则《义门读书记》何焯著、《援鹑堂随笔》姚范著、《群书拾补》卢文弨著、《士礼居题跋》黄丕烈著、《思适斋文集》顾广圻著、《读书丛录》洪颐煊著、《经籍跋文》陈鳣著、《斠补隅录》蒋光煦著、《札迻》孙诒让著……《雅雨堂丛书》卢见曾刻、《经训堂丛书》毕沅刻、《士礼居丛书》黄丕烈刻、《别下斋丛书》蒋光煦刻、《十万卷楼丛书》陆心源刻……各书所附校勘记及题跋,《武英殿版十三经注疏校勘记》阮元及其弟子著等。这种工作的成绩也有高下之分,下等的但能校出“某本作某”,稍细心耐烦的人便可以做;高等的能判断“某本作某是对的”,这便非有相当的学力不可了。这种工作很琐碎,很干燥无味,非有特别嗜好的人,当然不必再去做他,但往往因一两字的校正,令全段得正确解释。他们费毕生心血留下这点成绩,总值得我们敬服感谢。
第二种校勘法,是根据本书或他书的旁证反证校正文句之原始的讹误。前文所说第一种法,是凭善本来校正俗本。倘若别无善本,或所谓善本者还有错误,那便无所施其技了。第二种法再进一步,并不靠同书的版本,而在本书或他书找出凭证。这种办法又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本书文句和他书互见的,例如《荀子·劝学篇》前半和《大戴礼记·劝学篇》全同;《韩非子·初见秦篇》亦见《战国策》;《礼记·月令篇》亦见《吕氏春秋》《淮南子》;《韩诗外传》和《新序》《说苑》,往往有相重之条;乃至《史记》之录《尚书》《战国策》,《汉书》之录《史记》。像这类,虽然本书没有别的善本,然和他书的同文,便是本书绝好的校勘资料。例如《荀子·劝学篇》,据《大戴记》可以校出脱句脱字讹字七八处,因此可推想其他诸篇讹脱也不少,可惜无别部的同文。这种校法虽比第一种已稍繁难,但只须知道这一篇在他书有同文,便可拿来比勘。方法还是和第一种同样。更有第二条路是:并无他书可供比勘,专从本书各篇所用的语法字法注意,或细观一段中前后文义,以意逆志,发见出今本讹误之点。这种例不能遍举,把《读书杂志》等书看一两卷,便知其概。这种工作,非眼光极锐敏、心思极缜密,而品格极方严的人不能做。清儒中最初提倡者为戴东原,而应用得最纯熟矜慎卓著成绩者为高邮王氏父子。这种方法好是好极了,但滥用他,可以生出武断臆改的绝大毛病,所以非其人不可轻信。
第三种校勘法是,发见出著书人原定体例,根据他来刊正全部通有的讹误。第一第二两种法,对于一两个字或一两句的讹误当然有效。若是全部书钞刻颠倒紊乱,以至不能读;或经后人妄改,全失其真,那么唯一的救济法,只有把现行本未紊未改的部分精密研究,求得这书的著作义例。凡一部有价值的著作,总有他的义例。但作者自己写定凡例的不多,即有亦不详。然后根据他来裁判全书,不合的便认为讹误。这种办法,例如郦道元《水经注》,旧刻本经文注文混乱的很多;戴东原研究出经注异同的三个公例看下文本书条,把他全部厘正。又如《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原书写法和后来刻本写法不同,每条的上下文往往相乱;我著的《墨经校释》,发明“经说首字牒经”之例看下文本书条,也把他全部厘正。又如《说文解字》,经徐铉及别的人增补窜乱,多非许氏之旧;段茂堂、王菉友各自研究出许多通例,也把他全部厘正。此等原属不得已办法,却真算极大胆的事业。所研究出的义例对吗,那么拨云雾而见青天,再痛快没有了;不对吗,便是自作聪明,强古人以就我,结果把原书闹得越混乱,堕入宋明人奋臆改书的习气。所以这种方法的危险程度比第二种更大做得好比他成绩亦更大,万不可轻用。段氏的《说文》,还被后人攻击得身无完肤哩!其他可想了。
第四种校勘法是,根据别的资料,校正原著者之错误或遗漏。前三种法,都是校正后来传刻本之错误,力求还出原书的本来面目,校勘范围总不出于文句的异同和章节段落的位置。然而校勘家不以此自足,更进一步对于原书内容校其阙失。换言之,不是和钞书匠刻书匠算帐,乃是和著作者算帐。这种校法,也分根据本书、根据他书两种。根据本书者,例如《史记》记战国时事,《六国表》和各世家、各列传矛盾之处便不少,便据世家、列传校表之误,或据表校世家、列传之误。根据他书者,例如《三国志》和《后汉书》记汉末事各有异同;或据陈校范误,或据范校陈误。又如《元史》最恶劣,据《元秘史》《圣武亲征录》等书校其误。这种工作,限于史部,经子两部却用不着。这种工作,若把他扩大,便成独立的著述,不能专目为校勘;但目的若专在替一部名著拾遗补阙,则仍属校勘性质。清儒这种工作的代表著述,其遍校多书者,则如钱竹汀《二十一[二]史考异》、王西庄《十七史商榷》之类;其专校一书者,则如梁曜北玉绳《史记志疑》、施研北国祁《金史详校》之类。
以上四种,大概可以包括清儒校勘学了。别有章实斋《校雠通义》里头所讨论,专在书籍的分类簿录法,或者也可名为第五种。但既与普通所谓校勘不同,故暂不论。
右五种中,前三种算是狭义校勘学,后两种算是广义校勘学。狭义校勘学经清儒一二百年的努力和经验,已造成许多公认的应用规律,俞荫甫《古书疑义举例》的末三卷,便是这种公例的集大成。欲知此学详细内容,宜一读。此书所举规律,还是专属第一二种,因第三种无一般的规律可言。
清儒之校勘学,应用范围极普遍,本节所举成绩,专重先秦诸子及几部重要古籍,其正经正史等已详彼部,此不多述。
凡校勘诸子多带着注释,所以下文论列各书,校释杂举,不复细分。
校释诸子(或其他古籍)之书,荟萃成编最有价值者:其一,为卢抱经之《群书拾补》。抱经所校各书,有多种已将新校本刻出其目大概都见下文;剩下未刻者,有许多校语批在书眉,把他汇成此书。大率用第一种校法为多,用第二种者亦间有。其二,为王石臞之《读书杂志》,所校为《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内篇》,共九种,末附以《汉隶拾遗》。石臞应用第二种校法最精最慎,随校随释,妙解环生,实为斯学第一流作品。其三,为俞荫甫之《诸子平议》,所校为管、晏、老、墨、荀、列、庄、商、韩、吕、董、贾、淮南、扬,共十五种。荫甫私淑石臞父子,刻意模仿。《群经平议》模仿《经义述闻》,《诸子平议》模仿《读书杂志》。但他并非蹈袭,乃应用王家的方法,补其所未及,所以这部书很足以配上石臞。
以下把他们校释过的书分部叙论。
1.《荀子》
荀子与孟子同为儒家两大师,唐以前率皆并称。至宋儒,将《孟子》提升为经,而《荀子》以“异端”见斥。其书黤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间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论》《荀卿子年表》俱见《述学》内篇,于是荀子书复活,渐成为清代显学。其书旧注只有唐杨倞一家,尚称简絜,而疏略亦不少。刻本复有讹夺。容甫盖校正多条,然未成专书。专书自谢金圃墉、卢抱经之合校本始,今浙刻《二十二子》本所采是也。书中列辑校名氏,除卢、谢外,尚有容甫及段茂堂、吴兔床、赵敬夫(曦明)、朱文游(奂)五人。此本虽谢卢并名,然校释殆皆出抱经。谢序云:“援引校雠,悉出抱经,参互考证,遂得蒇事。”然则此书实卢校而谢刻耳。在咸同以前,洵为最善之本。卢校出后,顾涧复据所得宋本,续校若干条,为《荀子异同》一卷,附辑《荀子佚文》。郝兰皋亦为《荀子补注》一卷,刘端临台拱为《荀子补注》一卷,陈硕甫奂为《荀子异同》,陈观楼昌齐为《荀子正误》卷数俱未详,皆有所发明。而王石臞《读荀子杂志》八卷较晚出,精辟无伦,诸家之说时亦甄采。惟陈观楼似未见采(?)。观楼极为石臞所推。其书已佚,可惜也。次则俞荫甫《荀子平议》四卷,体例同石臞。自顾、郝至王、俞,皆条释别行,不附本书。最后乃有王益吾先谦著《荀子集解》二十卷,自杨倞至清儒诸家说网罗无遗,而间下己意,亦多善解。计对于此书下工夫整理的凡十五家,所得结果令我们十分满意。
2.《墨子》
战国时儒墨同称显学。汉后墨学之废既二千年了。郑樵《通志·艺文略》载有乐台注,久佚。乾隆四十一二年间,汪容甫最初治此学,有校本及《表微》一卷,今不传见《述学·墨子叙》及《后叙》。而卢抱经、孙渊如、毕秋帆同时治之。秋帆集其成为《墨子注》十六卷,以乾隆四十八年成,今《经训堂丛书》本是也浙刻《二十二子》本采之。毕注前无所承,其功盖等于茂堂之注《说文》。秋帆自序称“卢、孙互校此书,略有端绪,沅始集其成。……”大约渊如自有校本,而秋帆所校,则抱经相助为多。又渊如为毕注作叙,称翁覃溪(方纲)亦有校本,但毕序未及之。其后顾涧又据道藏本重校写定一通,专务是正文字;继则王石臞摘条校注,为《读墨子杂志》六卷,俞荫甫著《墨子平议》三卷,苏爻山时学著《墨子刊误》若干卷。爻山,广西藤县人。不闻有他种著作。此书陈兰甫先生为之序,称其“正讹字、改错简,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东塾集》卷三)。孙仲容已采其说入《间诂》,不知原书今尚存否。而洪筠轩颐煊、戴子高望,亦各有所校释。据孙氏《间诂·序》所称,其书吾皆未见。洪著殆指散见《读书丛录》中者。至光绪间十九年癸巳刻成,孙仲容诒让“覃思十年”原序语,集诸家说,断以己所心得,成《墨子间诂》十四卷;复辑《墨子篇目考》《墨子佚文》《墨子旧叙》合为附录一卷;复撰《墨子传略》《墨子年表》《墨学传授考》《墨子绪闻》《墨学通论》《墨家诸子钩沉》各一篇,合为《墨子后语》二卷。俞荫甫序之,谓其“整纷剔蠹,衇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诚哉然也!大抵毕注仅据善本雠正即吾所谓第一种校勘法,略释古训;苏氏始大胆刊正错简;仲容则诸法并用,识胆两皆绝伦,故能成此不朽之作。然非承卢、毕、孙、王、苏、俞之后,恐亦未易得此也。仲容于《修身》《亲士》《当染》诸篇能辨其伪,则眼光远出诸家上了。其《附录》及《后语》,考订流别,精密闳通,尤为向来读子书者所未有。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此书初用活字版印成,承仲容先生寄我一部,我才二十三岁耳。我生平治墨学及读周秦子书之兴味,皆自此书导之,附记志感。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过此书,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书为第一也。
同时有王壬秋亦为《墨子注》,鲜所发明,而轻议卢、毕所校,斥为“浅率陋略”,徒自增其妄而已。惟对于《经说》四篇,颇有新解,是其一节之长。他又将《大取》篇分出一半,别自为篇,名为《语经》,可谓大胆已极。要之,壬秋颇有小慧,而学无本原,学问已成的人,读他的书有时可以助理解,初学则以不读为妙。【郑】叔问(文焯)未[亦]有《墨子故》十五卷,未刻。
《墨子》七十一篇中,最宏深而最难读者,莫如《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之六篇。晋鲁胜曾为《墨辩注》,惜久佚。《隋书·经籍志》已不著录,其叙仅见《晋书·隐逸传》。毕注于他篇虽多疏略,然尚有所发明,独此六篇,则自称“不能句读”。惟彼据《经》上篇有“读此书旁行”一语,于篇末别为《新考定经上篇》,分上下两行横列。最初发见此经旧本写法,不能不算毕氏功劳。其后丁小雅杰、许周生宗彦,皆提出《经说》四篇特别研究,今皆不传见孙志祖《读书脞录》。次则张皋文作《墨子经说解》二卷,用鲁胜“引说就经”之例,将四篇逐条拆开,互相比附,眉目朗然,这是张氏功劳。自毕秋帆与孙渊如函札往复,已发见此四篇多言名学看毕注本《经上篇》后孙星衍跋语。而邹特夫伯奇则言《墨子》中有算术,有光学,有重学,以告陈兰甫,而著其说于所著《学计一得》中。自是《墨经》内容之丰富,益为学界所注视。孙氏《间诂》,于他篇诠释殆已十得八九,独此四篇者,所释虽较孙、张稍进步,然遗义及误解仍极多。郑叔问既注《墨子》全书,复为《墨经古微》二卷。惜未刻不可得见。章太炎炳麟《国故论衡》中有《原名》《明见》诸篇,始引西方名学及心理学解《墨经》,其精绝处往往惊心动魄。而胡适之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惟《墨辩》一篇最精心结撰,发明实多。适之又著《小取篇新诂》,亦主于以西方名学相引证。我自己也将十来年随时札记的写定一篇,名曰《墨经校释》,其间武断失解处诚不少,然亦像有一部分可供参考。其后有栾调甫著《读梁任公〈墨经校释〉》,虽寥寥仅十数条,然有卓识,明于条贯。其最大发明,在能辨墨学与惠施一派名学之异同。最近则章行严士钊常为讨论《墨经》之短文,时有创获。而伍非百著《墨辩解故》,从哲学科学上树一新观察点,将全部《墨经》为系统的组织。吾虽未细读其书,然颇信其为斯学一大创作也。盖最近数年间,《墨经》诸篇为研究墨学之中心,附庸蔚成大国,不久恐此诸篇将发挥无余蕴,墨学全部复活了。
3.《管子》
《管子》旧有尹知章注,讹题为房玄龄。其注颇浅陋,明刘绩颇有纠正,亦得失参半。嘉庆初,王石臞、伯申父子初校此书,时与孙渊如商榷。渊如亦自有所校,而以稿属洪筠轩颐煊。筠轩采孙、王校删其重复,附以己说,成《管子义证》八卷嘉庆十七年成。其后石臞又续有所校,更采及洪书,成《读管子杂志》二十四卷,凡六百四十余条嘉庆二十四年成。在全部《读书杂志》中,此种卷帙最浩博了。同光间则戴子高望的《管子校正》二十六卷,俞荫甫的《管子平议》六卷,同时先后成书。这几部校释本都算很有价值。有丁士涵者,陈硕甫门人,著《管子案》四卷。硕甫手定义例,且助其搜辑。但其书不见传本,想未刻耶?但《管子》古文古训太多,错字错简亦不少,又其中关于理财一部分之文,尤多特别术语,索解为难。今后若有好学之士,能采集以上各本,更悉心研究补其所未及,别成“管子集解”,庶几本书渐渐可读了。
《弟子职》为《管子》中一篇,清儒多提出专释。庄葆琛述祖有《集解》,洪稚存亮吉有《笺释》,王菉友筠有《正音》,桂子白文灿有《解诂》,各一卷。
4.《韩非子》
《韩非子》未大经整理,现行最佳者为吴山尊鼒之仿宋乾道本。有顾涧《识误》三卷。此外则卢氏《群书拾补》所考证,仅一卷;王氏《杂志》仅十四条;俞氏《平议》亦仅一卷;孙仲容《札迻》中若干条。此外则更无闻(?)。近王慧英先慎有《韩非子集解》二十卷,荟集众说,较称善本,但比诸乃兄之《荀子集解》差多了。因此书先辈遗说可凭藉者不如《荀子》之多,而慧英学识又凡庸也。所以这部书还希望有人重新整理才好。尝见日本人宫内鹿川所著《韩非子讲义》,校勘讹错者不少,但未注明所据以校者为何本。他说别有《韩非子考异》一书,惜未得见。
这三部书,清儒没有大用过工夫。卢氏《拾补》,《老》《庄》无,有《列》一卷;王氏《杂志》,则《老》四条,《庄》三十五条,《列》无有;俞氏《平议》则《老》《列》各一卷,《庄》三卷。其他笺释者殆不见。其校本稍可观者,则《老子》有毕秋帆之《老子道德经考异》二卷,用唐傅奕本校通行伪河上公注本,间下训释。《列子》有任幼植大椿、汪苏潭继培校张湛注本,有秦敦夫恩复校卢重元注本。《庄子》除明世德堂本,别无新校本。
《庄子》郭注剽自向秀,实两晋玄谈之渊薮。后此治此学者,罕能加其上。清儒于此种空谈名理之业,既非所嗜,益非所长,故新注无足述者。王益吾亦有《庄子集解》,比诸所解《荀子》相去霄壤了。郭盂纯庆藩的《庄子集释》,用注疏体,具录郭注及陆氏《经典释文》,而搜集晋唐人逸注及清儒卢、王诸家之是正文字者,间附案语,以为之疏,在现行《庄子》诸注释书中算最好了。马通伯(其昶)的《庄子故》亦颇简明。
章太炎的《齐物论释》,是他生平极用心的著作,专引佛家法相宗学说比附庄旨,可谓石破天惊。至于是否即《庄子》原意,只好凭各人领会罢。
6.《晏子春秋》
此书依我看纯属伪书,没有费力校释的价值。但清儒多信为真,卢、王、俞各有校释王二卷,俞一卷。毕氏经训堂本,依明沈启南本重校,又从《太平御览》补辑末章所缺;秋帆自为《音义》二卷,用力颇勤。就本书论,也算善本了。
7.《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有汉高诱注,先秦诸子中注家,此其最古。现行最善者为毕氏经训堂本,盖据元大字本精校,卢抱经实董其事。此后梁曜北玉绳有《吕子校补》二卷,陈观楼昌齐有《吕氏春秋正误》二卷,俞荫甫有《吕氏春秋平议》三卷王氏《杂志》有三十八条,皆出毕本后。此书还很有整理余地,我盼望有一本新的“吕氏春秋集解”出来。
以上几部子书——都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著录的——就清儒整理成绩之高下我所认的为次第。其他没有经过什么校释工夫者——如平津馆本之《商君书》,守山阁本之《慎子》《尹文子》《公孙龙子》等,虽间附有校勘记或辑佚文,但其细已甚,故不论列。又久佚重辑之本——如《尸子》等,归入辑佚条。又确知其为伪书——如《鬼谷子》《关尹子》等,虽有校释,亦从屏弃。
“诸子略”以外之先秦古书,曾经整理者如下。
8.《逸周书》
《逸周书》七十一篇,见《汉志》,或以为孔子删《书》所余者。信否且勿论,要之总算先秦一部古书,殆不容疑。旧注为晋孔晁著,亦算得一部古注。清乾嘉间校理此书者有惠定宇、沈果堂彤、赵敬夫曦明、张芑田坦、段茂堂、沈朗仲景熊、梁曜北、梁处素履绳、陈省衷雷等俱见卢本校目。而卢抱经集诸家说写定重刻,即抱经堂本是。其后王石臞、洪筠轩各有所释。《读逸周书杂志》四卷,居王书之首。道光间,则陈逢衡著《逸周书补注》二十四卷道光五年刻成,朱亮甫右曾著《周书集训校释》十卷道光二十六年成。陈著翔实明畅,可为此书最善读本。朱著稍晚出,盖未见陈著,但亦有所发明。又有丁宗洛《逸周书管笺》十六卷,未见。丁与朱同治此书,见朱自序。
9.《国语》
《国语》韦昭注为汉注古书之一,现行者以士礼居仿宋刻本为最善。由黄荛圃、顾涧合校,附校勘记。其专门校注之书,则汪小米远孙有《国语三君注辑存》四卷、《国语考异》四卷、《国语发正》二十一卷,有洪稚存《国语韦注疏》十六卷。此诸书出,于本文及韦注殆已疏证无遗义。昔人称《国语》为“春秋外传”,而清儒整理之勤,实视《左传》所谓《内传》有过之无不及也。若有人荟萃诸家作一新的“国语集解”,便更好了。
10.《战国策》
《战国策》高诱注,价值等于韦注《国语》。士礼居仿宋本,亦黄、顾合校,有校勘记,与《国语》可称“姊妹书”。校而兼释者则有王石臞《读战国策杂志》三卷。
战国为我国文化史极重要时代,而史料最缺乏,所存惟《国策》一书,又半属“纵横家言”,难据为信史,学者所最苦痛也。于是,有将此书为局部分析的研究者,则程春海恩泽《国策地名考》二十卷,极博洽翔实。张翰风(琦)的《战国策释地》二卷,目的亦同程书,但远不逮其博赡。而林鉴塘春溥之《战国纪年》六卷,考证详慎,校正《通鉴》之误不少。林氏《竹柏山房十一种》中,此书最有价值。
11.《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互见辨伪、辑佚两章)
《竹书纪年》乃晋太康间在汲郡今河南汲县魏安釐王冢中所得。当时学者荀勖、束皙、王接、和峤、卫恒、王庭坚、挚虞、谢衡相与讨论辨难,学者起一极有趣味之波澜,其始末具见《晋书》束皙、王接、卫恒诸传,及杜预《左传后序》、和峤《穆天子传序》。但其书已佚于两宋之际。今本《纪年》二卷,乃元明人搜辑,复杂采《史记》《通鉴外纪》《路史》诸书而成。清儒嗜古,研究此书者极盛,大约可以分四派:一、并汲冢原书亦指为晋人伪撰者钱大昕、王鸣盛等。二、并今本亦信为真者徐文靖等。三、以古本为真、今本为伪者郝懿行、章学诚、朱右曾、王国维等。四、虽不认今本为真,然认为全部皆从古本辑出者洪颐煊、陈逢衡、林春溥等。我个人的意见,则完全主张第三派。
关于此书的著述,据我所知者,有徐位山文靖之《竹书纪年统笺》、有孙晴川之之《考定竹书纪年》,有董塈之丰垣之《竹书纪年辨证》,有雷瞻叔学淇之《考订竹书纪年》《竹书纪年义证》,有洪筠轩之《校正竹书纪年》,有武授堂亿之《竹书纪年补注》,有郝兰皋之《竹书纪年校正》,有陈逢衡之《竹书纪年集证》《集证》凡例中称张宗泰有《校补纪年》,陈诗有《纪年集注》,赵绍祖有《纪年校补》,韩怡有《纪年辨正》,郑环有《竹书考证》,皆未见,有朱亮甫之《汲冢纪年存真》,有林鉴塘《竹书纪年补证》,有董觉轩沛之《竹书纪年拾遗》,有王静安国维之《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我所曾读者徐、洪、陈、林、王五家。徐氏《统笺》为治斯学之嚆矢,然书成于康熙间,考证学未兴,故所笺驳杂无义法,徒为伪书助焰。洪氏《校正》,林氏《补证》,皆颇絜净,而识断尚欠精择。陈氏《集证》,积十年之功乃成,浩博详赡书凡五十卷。卷首《集说》一篇,叙原来历及前人批评,搜罗至博,足为治此学之最好资料,惟调停古今本,时复进退失据。王氏《辑校》《疏证》二书最晚出、最谨严,但未及疏注。学者据王著以求汲冢真面目,据陈著以解释此书内容,则这书可以全部弄明白了。
《穆天子传》与《纪年》同出汲冢,其真伪有连带关系,信古本《纪年》者则亦信之。其书出郭璞注,洪筠轩尝据诸本精校,自是此书始可读。而丁益甫谦作《穆天子传地理考证》,笃信欧洲少数学者所倡中国人种西来之说,而援本传为证。其所比附往往新奇可喜,是否真相,则更俟论定耳。
12.《山海经》
《山海经》有汉郡县名,其书或出汉人手,最少亦经汉人窜附,盖无可疑。然其中大部分含神话性质,盖自先秦传来,应认为我族最古之半小说体的地理书。书有郭璞注,与所注《尔雅》,同为后世所重。清儒初治此者,有吴志伊任臣《山海经广注》,然滥采《路史》及六朝唐宋人诗文,以至晚明恶劣类书,殊无义法。乾隆末毕秋帆始为《山海经新校正》,一考正篇目,二考正文字,三考正山名水道。自言历五年乃成,盖其生平得意之作。有孙渊如后序,自言曾为《山海经音义》二卷,见毕书乃自毁其稿。其后郝兰皋为《山海经笺疏》,与其《尔雅义疏》同为郭注功臣。
13.《孙子》《吴子》《司马法》
右三书为最古之兵家言,《汉志》以冠“兵书略”。今传本惟《孙子》尚可信,余二书恐出汉人依托,但亦一古籍矣。孙渊如有精校本,刻于平津馆。其自序言属顾涧作《音义》,未知成否?
14.《周髀算经》
此书为最古之算学书。是否必出先秦,则不敢断言。戴东原有精校本,为戴校《算经十书》之首。
15.《黄帝内经素问》
此书为最古之医学书,殆出汉人手,而清儒皆以为先秦旧籍。钱锡之熙祚有精校本,胡荄甫澍又有《内经校义》。
以下叙述清儒对于汉以后要籍之校释事业。
16.《淮南子》
《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有东汉高诱注,亦注家最善者;许慎亦尝注之,今劖入高注本。清儒首治此书者为庄伯鸿逵吉,当乾隆末,用道藏本校俗本,而以案语申己见,虽名校实兼注也。浙刻《二十二子》所采即此本。自庄书出,而诵习本书者认为唯一之善本,盖百余年。然同时卢抱经别有拾校。嘉庆间则王石臞、伯申父子之《读淮南内篇杂志》二十二卷出,亦以道藏本为主,参以群书所引,订正俗本九百余条;书既成,而顾涧以所得宋本新校各条示之,伯申得辑为《补遗》一卷。同时陈观楼昌齐著《淮南子正误》十二卷,石臞亟称之,见石臞集中《赐书楼集序》。但《杂志》中似未征引,殆书成后乃见陈书耶?此书在《赐书楼丛书》中,吾未见。又胡澍有《淮南子校义》,亦未见。又刘端临台拱、王南陔绍兰亦有断片的发明。在晚清则有俞荫甫《淮南内篇平议》四卷,有陶子珍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若干卷,而孙仲容亦间有札记。经诸家校理之后,书中微文奥义盖已什得八九。最近则刘叔雅文典著《淮南鸿烈集解》二十一卷民国十三年刻成,博采先辈之说刘端临、陈观楼、胡荄甫之书皆未见征引,参以己所心得,又从《御览》《〈选〉注》等书采辑佚文佚注甚备,价值足与王氏《荀子集解》相埒。
《淮南》单篇之训释,则有钱溉亭塘之《淮南天文训补注》,以高诱不通天文学,所注多疏舛,故补正之。
17.《尚书大传》(互见辑佚)
《尚书大传》为汉初第一位经师伏生所著,而汉末第一位经师郑玄为之注,固宜为治经者所重。然其书自宋时已残缺,至明遂亡。清儒先后搜辑,则有仁和孙氏之本,德州卢氏见曾本,曲阜孔氏广森本。孔本较善,然讹漏犹不免。嘉道间陈左海寿祺更辑为三卷,附辨讹一卷,又加案语甚多,此书始渐可读。光绪间皮鹿门锡瑞为《尚书大传疏证》七卷,所辑又增于陈氏,而其疏释专采西汉今文经说,家法谨严。
18.《韩诗外传》
韩氏为西汉今文三家诗之一。其《诗内传》四卷,《诗故》三十六卷,《诗说》四十一卷,久亡。存者惟《外传》六卷,乾隆前通行本以毛刻最善,然讹脱亦不少。卢抱经曾有校本,未泐专书。其门人赵亿孙怀玉于乾隆五十二年成新校本;明年周霁原廷采复有校注本;吴棠汇合赵、周二本刻行,此书遂易读了。(www.xing528.com)
19.《春秋繁露》
董子《春秋繁露》为西汉儒家言第一要籍,不独《公羊》学之宝典而已。其书宋时已有四刻,多寡不同。楼钥校正,始为定本。然明代所翻楼本,又讹脱百出。乾隆开四库馆,乃取《永乐大典》中楼本详校补一千一百余字,删一百十余字,改字一千八百二十余字。《提要》所谓:“海内不见完本三四百年,……神明焕然,顿还旧观,虽曰习见之书,实则绝无仅有之本也。”三十八年校定进。越十二年,卢抱经依聚珍板所刻四库本重校,间下案释,是为抱经堂本浙刻《二十二子》采此本。《繁露》正文,此为最善本了。原书向无专注,嘉庆间二十年凌晓楼曙创为《春秋繁露注》十七卷。晓楼传庄、刘之学,谙熟《公羊》家法,故所注独出冠时,与段氏《说文》同功矣。《畿辅丛书》所刻凌注本,每卷有张驹贤校正,所校将二百条,亦凌氏功臣也。其后魏默深源有《董子春秋发微》七卷,原书未见,《古微堂集》有序及目录。吾师康长素先生有《春秋董氏学》八卷,皆析擘原书,分类以释微言大义,非笺注体。最近则苏厚庵舆著《春秋繁露义证》十七卷,精审又驾凌注之上了。
20.《列女传》附《新序》《说苑》
刘向《列女传》为现存最古之传记书,清代为之注者有王照圆郝懿行妻、梁端汪远孙妻两家,而王石臞、伯申父子及王南陔亦各有条校。
刘向《新序》《说苑》,今所行皆旧本。陈左海各有新校本,未刊。
21.《法言》《太玄》
扬雄这两部书,本没有什么价值,但因属西汉人书,所以“过而存之”。《法言》李轨注,有徐新田养原校本。而俞氏《诸子平议》,两书亦各占一卷。
22.《潜夫论》《盐铁论》附《论衡》
王符《潜夫论》,俗本讹夺至不可读。汪苏潭继培据元刻及他书所引校正甚多,又依采经书,疏证事辞,为《潜夫论笺》十卷。此书自是始可读。
桓宽《盐铁论》专记汉代民献议政一场公案。昭帝始元六年,诏丞相、御史大夫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贤良文学请罢盐铁酒榷。昭帝从之。此书即记当时代表政府之丞相等,与代表民意之贤良等两造辨论语。实历史上最有关系最有趣味的一部书。今通行者明张氏本,篇第字句,割裂增易不少。卢抱经尝以《永乐大典》本及他本是正若干条。其后阳城张氏有重刻本,顾涧为作《考证》三卷。今本题张敦仁著,实顾代作,见《思适斋集》九。汪苏潭笺《潜夫》后,拟续治此书,未成而卒见《潜夫论笺》王绍兰序。王益吾覆刻张本,将卢、顾所校散入正文;又以所自校别为《小识》一卷。而俞荫甫、孙仲容亦各有所校。自是此书渐可读。最近门人杨遇夫树达创为《盐铁论校注》若干卷,算是本书空前作品了。
王充《论衡》实汉代批评哲学第一奇书,卢、王皆未校及。俞荫甫、孙仲容所校约数十条。蒋生沐光煦从元刻本校补今本脱文三百余字。但全书应加董治之处尚不少,我很盼好学之士能做这件工作。
23.《白虎通义》《五经异义》附《风俗通》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诏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帝亲称制临决,实学术上一种公开讨论。《白虎通义》即记其讨论结果也。此书旧惟《汉魏丛书》本最通行。乾隆间,庄葆琛始有校本,且厘定目录,搜辑阙文;卢抱经续校定,为今抱经堂本。卷首列旧校名氏,除葆琛外,尚有赵曦明、秦黉、梁同书、孙志祖、周广业、吴骞、朱型、梁履绳、汪绳祖等。道光间陈卓人著《白虎通证疏[疏证]》十二卷。卓人本受《公羊》学及礼学于凌晓楼,此书实足与凌注《繁露》并美。
《五经异议》为许慎撰、郑玄驳,东汉两大经师精力所集也。《隋志》著录十卷,宋时已佚。清四库馆始有辑本,次则庄葆琛、钱晦之大昭、孔丛伯广森[林]续辑。最后则陈左海续辑,详为笺注,成《五经异义疏证》三卷。此书遂复活。
应劭《风俗通义》亦汉人一名著。清儒整理尚少,惟卢氏《群书拾补》中有条校及补遗。其后张介侯澍则有《补风俗通姓氏篇》一卷。我盼望有人对于此书再做一番工作。
24.《越绝书》《华阳国志》
汉袁康《越绝书》,有价值的记载颇不少,例如分古代所用兵器为用石、用铜、用铁三时代。惜刻本讹舛极多。卢抱经有校本,未刻,其略仅见孙仲容《籀䯧述林》中。
晋常璩《华阳国志》为方志之祖,其书有义法,有条贯,卓然著作之林。惟通行明刻本缺两卷。他刻虽补足,而讹舛殆不可读。嘉庆间廖氏刻本,乃顾涧据宋元丰吕氏、嘉泰李氏两本精校,自此始有善本。
25.《抱朴子》
以汉以后方士家言附会先秦道家,始于晋葛洪《抱朴子》,实学术嬗变一关键也。此书乾隆前无善本,自孙渊如据道藏本精校,卢抱经、顾涧复参合诸本助之,重刻平津馆本,自是此书可读。
26.《水经注》
汉桑钦《水经》北魏郦道元注,为现存最古之地理书。乾隆以前惟明朱谋玮笺称最善,顾亭林所谓“有明一部书”也。然而讹舛已不一而足。后项骃覆刻,掩为己有,又多删削,书愈不可读。赵、戴等皆校朱书,然杨星吾谓其皆未见朱氏原本。入清,考古学勃兴,此书大为世所重。据赵东潜所述,则有钱遵王曾、黄梨洲、孙潜夫潜、顾亭林、顾景范、阎百诗、黄子鸿仪、刘继庄、胡朏明、姜西溟宸英、何义门焯、沈绎旃炳巽、杭大宗、齐次风召南诸本。内中二顾、阎、胡,皆于自著书中征引诠解,并非专校原书。梨洲则删去注文中无豫《水经》者,欲复唐李氏删《水经》十卷之旧,又自为《今水经》,盖有所不慊于郦氏。子鸿则依郦注,每卷各写一图,是为作图之始。继庄则欲作《水经注疏》而未就,发其义例于《广阳杂记》中。自余诸家,皆依通行朱本各自签校。此乾隆以前斯学大略形势也。
乾隆中叶赵东潜一清、戴东原震、全谢山祖望同时治此书,其著作先后发表。东原在四库馆,实手校此书,校成首由聚珍板印行,自是郦氏本来面目,厘然大明,学者称快。然而三家精诣,同符者十而七八,于是发生蹈袭问题——著述家道德问题。三家子弟及乡里后学各有所袒,成为近百年来学界一桩公案,至今未决。今略述其真相如下。
谢山自其先代三世治此书,有双韭山房旧校本。谢山曾七度手校,集中有五校本题词,自订《双韭山房书目》,有《七校水经注》四十卷赵本卷首亦引全氏七校本,盖全部于乾隆十七年在粤写定。然卒后遗著散佚,将越百年,其同里后学王艧轩梓始厘正其稿;又数十年至光绪十四年薛叔耘福成徇董觉轩沛之请始刻之,今宁波崇实书院本是也。故全书最先成而最晚出。
东潜为赵谷林子、梨洲再传,其学盖有所受;又与谢山为挚友,日夕商榷,其书成于乾隆十九年有自序。四库馆开,采以进,被著录,然未有刻本行世。乾隆五十一年,毕秋帆从东潜子载元索得原稿,刊之于开封,赵书始显。
东原治此书,始于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七年刊于浙东,未及四之一,而被召入四库馆。在馆中据《永乐大典》本校此书,明年成,以聚珍板印行;复自理旧业,成书四十卷,以三十九年刊行,即孔氏微波榭本是也。故戴书最晚成,而最先出。
因此纠缠出许多问题。其一,为赵戴问题,卢抱经谓梁曜北、处素兄弟校刊赵书,参取东原书为之。梁氏兄弟,仁和人,为东潜同里后辈,毕刊赵书由彼校定。东原弟子段茂堂因移书曜北诘问看《经韵楼集·与梁曜北书》。梁氏《清白士集》中未有答书,不知是否惭伏;然张石舟、魏默深则谓赵书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库全书》,今刊本与四库本无二,明非梁氏剿戴改作,实为戴在四库馆先睹预窃之明证。看徐时栋《烟屿楼集·记杭堇浦》篇,又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四,又薛刻全校本董沛著例言,又杨守敬著《水经注疏要删·凡例》。但据段茂堂说,戴未入四库馆以前,曾以所著示纪晓岚、钱竹汀、姚姬传及茂堂,皆录有副本看段著《东原年谱》。似此,则戴非剿赵又甚明。
其二,为赵全问题。赵、全本至交,相约共治此学。全为赵书作序,赵书引全说不一而足。两书同符什九,本无嫌疑。然张石舟则谓东潜子宦于鄂,毕秋帆时为鄂督索观旧稿时,以巨资购谢山本以应看全本例言。此说若信,则现行赵本实剿全。而林赜山则斥现行全本为伪出,谓不惟袭赵,兼又袭戴,疑出王艧轩辈手看王先谦合校本《序录》及杨氏《注疏要删·凡例》。
吾今试平亭此狱。三君皆好学深思,治此书各数十年,所根据资料又大略相同。东原谓从《永乐大典》本校正。据后人所考证,则戴本与《大典》不合者正多,然则其精思独得,非尽有依据也。谢山首与李穆堂钞《大典》,然所钞仅及平韵。《水经注》收入上声“水”字,是在万一千卷以外,故谢山不及见。东潜未入翰林,更无从见矣。故《大典》本非三家所据。则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并非不可能之事。东原覃精既久,入馆后睹赵著先得我心,即便采用当属事实,其所校本属官书,不一一称引赵名,亦体例宜尔。此不足为戴病也。赵氏子弟承制府垂盼,欲益荣其亲;曜北兄弟以同里后学董其事,亦欲令赵书尽美无复加。赵、全本世交,则购采全稿润益之;时戴本既出,则亦从而撷采;凡此恐皆属事实。全氏本为斯学开山之祖,然赵、戴本既盛行,全本乃黤没百余年。其同里后学王、董辈深为不平,及得遗稿,亦欲表章之使尽美,其间不免采彼两本,以附益其所未备,恐亦属事实。要而论之,三家书皆不免互相剿,而皆不足为深病。三家门下,各尊其先辈,务欲使天下之美,尽归于我所崇敬之人;攘臂迭争,甚无谓也。
右所记繁而不杀,诚非本书篇幅所许。但此事实清代学界一大公案,可以见一时风气之小影,亦治史者所宜知,故论列如右。
以下略评三家特点:
戴氏治学,精锐无前,最能发明原则,以我驭书。《水经注》旧本,经、注混淆不可读。戴氏发见经、注分别三例:一、经文首云“某水所出”,以下不更举水名,注则详及所纳群川更端屡举。二、各水所经州县,经但云“某县”,注则年代既更,旧县或湮或移,故常称“某故城”。三、经例云“过”,注例云“径”看段氏《东原年谱》。此三例,戴氏所独创,发蒙振落,其他小节,或袭赵氏,不足为轻重。
全、赵比肩共学,所得原不以自私,故从同者滋多。赵本博引清初诸说,辨证最详晰,非戴所及;且凡引他说皆著所出,体例亦最严。全氏分别注有大小——注中有注,是其特识,余与赵氏同之。
三家以前诸校本,吾皆未见。惟谢山最服沈绎旃,谓“其校定此书几三十载,最能抉摘善长(郦道元)之疏略”五校本题词,当是最佳之作。
以后诸校本,则毕秋帆、孙渊如各有成书,然两君皆非地学专家,似无足以增益三家者。道咸以后,则有沈钦韩文起著《水经注疏证》,汪梅村士铎著《水经注提纲》《水经注释文》,皆未刊,不审内容如何。汪复有《水经注图》,胡文忠为刻之,则续黄子鸿之绪而补其逸也。
陈兰甫先生澧以郦氏当时滇黔之地沦于爨谢,故注记东北诸水详而确,西南则略而讹,乃为《水经注西南诸水考》,补而纠之。在本书诸家著作中最为别裁。但先生于西南诸水亦未经实测,恐不能多优于郦氏也。
王益吾为合校本,以聚珍板(即戴本)及赵本为主,参以诸家,虽无新发明,而最便学者。王氏所著书大率如此。但进孙渊如绌全,不无遗议。
最后有杨星吾守敬为《水经注疏》八十卷,以无力全刻,乃节为《要删》若干卷。其书颇为朱谋玮讼直,而不肯作赵、戴舆台,谓:“此书为郦氏原误者十之一二,为传刻之误者十之四五,为赵戴改订反误者亦十之二三。”凡例语此亦乾嘉以来一反动也。
吾向未治此学,不敢以门外汉评各家得失,但述此学经过状况如右。治之者多,故叙述不避词费。惟此书值得如此用功与否,实一问题。以吾观之,地理不经实测,总是纸上空谈,清儒并力治《水经注》,适以表现清代地学内容之贫乏而已。
27.《颜氏家训》
隋颜之推《家训》,为现存六朝人著述最有价值者。旧本讹脱不少。乾隆间赵敬夫曦明为之注,而卢抱经校补之,自是此书有善本。
28.《经典释文》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为治训诂音韵者所宗,而除散在诸经注疏之外,单行本殆绝。卢抱经将《通志堂经解》本细校重雕,附《考证》三十卷,自是此书有善本。
29.《大唐西域记》《慈恩法师传》
唐僧元[玄]奘归自印度,综其行历著《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其弟子彦悰为之笺。慧立亦奘弟子,为奘作传,曰《大唐慈恩法师传》十卷。此二书实世界的著作,近今欧洲各国咸有译注,而本国治之者阙如。最近有丁益甫谦著《大唐西域记考证》,引据各史外国传,旁采西人地理家言,实此书之筚路蓝缕也。《慈恩传》则有最近支那内学院所刻精校本,除校字外,颇引他书记载有异同者校出若干条,在现行本中总算精善。但此二书之整理,尚有待于将来。
30.《困学纪闻》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为清代考证学先导,故清儒甚重之。阎百诗、何义门、全谢山皆为作注,而翁载青元圻集其大成。一宋人书而注之者四家,其尊尚几等古子矣。
右所举三十几种书,专注重校勘的成绩,而注释则其副产也。书以属于秦汉以前子部者为多,而古史传之类间附焉。不及群经者,经书累代承习者众,讹错较少。其有异文校雠,率附见诸家注疏中,不为专业也。诸史之刊误纠缪补遗等,属于吾所谓第四种校勘,别于史学章述其成绩,此不更赘。
其他古书曾经各家校勘而未有重刻本者,不能具举。今将几部最精善之校勘家著作,列其所校书目供参考:
卢抱经《群书拾补》:
《五经正义表》《易经注疏》《周易略例》《尚书注疏》《春秋左传注疏》《礼记注疏》《仪礼注疏》《吕氏读诗记》《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续汉书志注补》《晋书》《魏书》《宋史孝宗纪》《金史》《资治通鉴序》《文献通考经籍》《史通》《新唐书纠谬》《山海经图赞》《水经序》《盐铁论》《新序》《说苑》《申鉴》《列子张湛注》《韩非子》《晏子春秋》《风俗通义》《刘昼新论》《潜虚》《春渚纪闻》《啸堂集古录》《鲍照集》《韦苏州集》《元微之集》《白长庆集》《林和靖集》。
王石臞《读书杂志》:
《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内篇》《汉隶拾遗》《后汉书》《老子》《庄子》《吕氏春秋》《韩子》《法言》《楚辞》《文选》。
蒋生沐《斠补隅录》:
《尚书全解》《尔雅》《续通鉴》《东汉会要》《吴越春秋》《钱塘遗事》《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管子》《荀子》《意林》《酉阳杂俎》《唐摭言》《芦浦笔记》《陈后山集》。
俞荫甫《诸子平议》《读书余录》:
《管子》《晏子春秋》《老子》《墨子》《荀子》《列子》《庄子》《商子》《韩非子》《吕氏春秋》《董子春秋繁露》《贾子》《淮南子内经》《扬子太玄经》《扬子法言》《内经素问》《鬼谷子》《新语》《说苑》。
孙仲容《札迻》:
《易乾凿度郑康成注》《易稽览图郑注》《易通卦验郑注》《易是类谋某氏注》《易坤灵图郑注》《易乾元序制记郑注》《韩诗外传》《春秋繁露》《春秋释例》《急就篇颜师古注》《方言郭璞注》《释名》《战国策高诱鲍彪注》《越绝书》《吴越春秋徐天祜注》《汉旧仪》《列女传》《山海经郭璞注》《山海经图赞》《水经郦道元注》《管子尹知章注》《晏子春秋》《老子河上公王弼注》《文子徐灵府注》《邓析子》《列子张湛卢重元注》《商子》《庄子郭象注》《尹文子》《鹖冠子陆佃注》《公孙龙子谢希深注》《鬼谷子陶宏景注》《荀子杨倞注》《吕氏春秋高诱注》《韩非子》《燕丹子》《新语》《贾子新书》《淮南子许慎高诱注》《盐铁论》《新序》《说苑》《法言李轨注》《太玄经范望注》《潜夫论》《白虎通德论》《风俗通义》《独断》《申鉴》《中论》《抱朴子》《金楼子》《新论袁孝政注》《六韬》《孙子曹操注》《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三略》《素问王冰注》《周髀算经赵爽甄鸾李淳风注》《孙子算经》《术数记遗甄鸾注》《夏侯阳算经》《易林》《周易参同契》《穆天子传郭璞注》《汉武帝内传》《列仙传》《西京杂记》《南方草木状》《竹谱》《楚辞王逸注》《蔡中郎集》《琴操》《文心雕龙》。
晚清“先秦诸子学”之复活,实为思想解放一大关键。此种结果,原为乾嘉派学者所不及料,然非经诸君下一番极干燥极麻烦的校勘工夫,则如《墨子》《管子》一类书,并文句亦不能索解,遑论其中所含义理?所以清儒这部分工作,我们不能不竭诚感谢。现在这部分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以后进一步研究诸家学术内容,求出我国文化渊源流别之所出所演,发挥其精诣,而批评其长短得失,便是我们后辈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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