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亭林高标“经学即理学”之徽帜,以与空谈性命之陋儒抗,于是二百年来学者家家谈经,著作汗牛充栋。阮氏《皇清经解》、王氏《皇清经解续编》所收作者凡百五十七家,为书都三百八十九种,二千七百二十七卷,亦云盛矣,而未收及续出者尚不在其列。几部古经,是否值得费那么大工夫去研究,另为一问题。他们费这些工夫,到底把这几部古经研究清楚没有?以下请逐部说明。
(甲)《易经》 《易经》是一部最带神秘性的书。孔子自称“假年以学”,相传还有“韦编三绝”的故事,可见得这书自古已称难懂了。汉代今文博士有施、孟、梁邱三家,又有费氏的古文,又有京、焦的别派。自王弼注出,盛行江左,唐人据之以作《正义》,自是汉《易》诸家俱废。今官书之《十三经注疏》,所宗者弼学也。而五代、北宋间,道士陈抟始以道教中丹鼎之术附会《易》文,展转传至邵康节、周濂溪,于是有《先天》《太极》诸图,《易》益棼乱不可理。程伊川作《易传》,少谈天道,多言人事,稍称絜净。朱晦庵又综合周、邵、程之说作《易本义》,为明清两朝功令所宗。盖自王、韩康伯以后,《易》学与老庄之道家言混合;自周、邵以后,《易》学与后世矫诬之道教混合。清以前《易》学之重要流别变迁,大略如此。
清代《易》学第一期工作,专在革周、邵派的命。黄梨洲的《易学象数论》首放一矢。其弟黄晦木宗炎著《图书辨惑》,把濂溪《太极图说》的娘家——陈抟自称从累代道士传来的《无极图》——找出来了。同时毛西河有《河图洛书原舛》,大致与二黄之说相发明。其后胡朏明著《易图明辩[辨]》,引证详博,把所有一切怪诞的图——什么无极太极,什么先天后天,什么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什么六十四卦的圆圈方位,一概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千年罩蒙住《易经》的云雾算是开光了,这不能不说是清初学者的功劳。
他们对于周邵派的破坏算是成功了,建设的工作怎么样进行呢?论理,他们专重注疏,自应归到王韩一派,但王注援老庄以谈名理,非他们所喜。而且“辅嗣《易》行无汉学”,前人已经说过,尤为汉学先生们所痛恨。所以他们要另辟一条新路来。
清儒说《易》之书收入《皇清经解》者,最先的为毛西河之《仲氏易》。但这部书专凭个人臆见,学无渊源,后来学者并不重视他,所以影响也甚小。可以代表清儒《易》学者不过三家,曰惠定宇,曰张皋文,曰焦里堂。
惠定宇所著书,曰《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汉学》七卷,《易例》二卷。其《九经古义》中关于《易》者亦不少。定宇的见解,是:愈古愈好,凡汉人的话都对,凡汉以后人的话都不对。然则汉人的《易》说一部无存,怎么办呢?幸而有唐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内中征引许多汉儒各家遗说。定宇把他们都搜集起来,爬梳整理一番,用的劳力真不小。我们读这几部书,才知道汉人《易》学的内容如何。这便是惠氏在学界一大成绩,然成绩亦止于此而已;若说他已经把这部《易经》弄通了,我们绝对不敢附和。为什么呢?因为汉儒说《易》是否合于《易》旨,我们先已根本怀疑。汉儒讲的什么“互体”,什么“卦变”,什么“半象”、“两象”,什么“纳甲”、“纳音”、“爻辰”,什么“卦气六日七分”,依我们看来,都是当时燕齐方士矫诬之说,和陈、邵《太极》《先天》等图没有什么分别。王辅嗣把他们廓清辞辟,一点都不冤枉。定宇辈因为出自汉人,便认做宝贝,不过盲从罢了。而且定宇还有一个大毛病,是不知家法。同为汉儒,而传受渊源不同,彼此矛盾的地方便不少。定宇统而名之曰“汉学”,好像汉人只有此学,又好像汉人个个都是此学,这便大错了。定宇说的不过东汉末年郑康成、荀慈明、虞仲翔等几个人之学,顶多可以代表一两派,而且各人所代表的派也不能相通。惠氏凡汉皆好的主张,只怕汉儒里头先自打起架来,他已无法和解了。
张皋文所著书,主要的是《周易虞氏义》九卷,还有《虞氏易礼》《易言》《易事》《易候》及《荀氏九家义》《易义别录》等。皋文凭藉定宇的基业,继长增高,自然成绩要好些。他的长处在家法明瞭,把虞仲翔一家学问,发挥尽致。别家作为附庸,分别搜择,不相杂厕。我们读这几部书,可以知道汉《易》中最主要的部分——《虞氏易》有怎样的内容,这是皋文的功劳。若问皋文的《易》学是否真《易》学,便要先问仲翔的《易》学是否真《易》学,可惜这句话我是回答不出来的。
焦里堂所著书,有《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释》二十卷,《易图略》八卷。统名《雕菰楼易学三书》。阮芸台说他:“石破天惊,处处从实测而得,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王伯申说他:“凿破混沌,扫除云雾,可谓精锐之兵。”阮、王都是一代大儒,不轻许可,对于这几部书佩服到如此,他的价值可推见了。里堂之学,不能叫做汉学,因为他并不依附汉人。不惟不依附,而且对于汉人们所纠缠不休的什么“飞伏”、“卦气”、“爻辰”、“纳甲”……之类一一辨斥,和黄、胡诸人辨斥陈、邵《易》图同一摧陷廓清之功。里堂精于算理,又精于声音训诂,他靠这种学问做帮助,而从本经中贯穴钩稽,生出妙解。王伯申说:“要其法,则比例二字尽之。所谓比例者,固不在他书而在本书也。”里堂这几部书,是否算得《易经》真解,虽不敢说,但他确能脱出二千年传注重围,表现他极大的创作力。他的创作却又非凭空臆断,确是用考证家客观研究的方法得来,所以可贵。他发明几个重要原则,曰旁通,曰相错,曰时行,曰当位、失道,曰比例,都是从《彖》《象》《系辞》所说中推勘出来。我细绎里堂所说明,我相信孔子治《易》确曾用这种方法。我对于里堂有些不满的,是嫌他太骛于旁象而忽略本象。“旁通”、“相错”等是各卦各爻相互变化孳衍出来的义理,是第二步义理;本卦本爻各自有其义理,是第一步义理。里堂专讲第二步,把第一步几乎完全抛弃,未免喧宾夺主了。
此外说《易》之书,虽然还有许多,依我看,没有什么价值,一概不论了。专就这三家看来,成绩还不算坏。《易经》本是最难懂的一部书,我们能否有方法彻底懂他,很是问题。若问比较上可靠的方法吗?我想:焦里堂带我们走的路像是不错。我们应用他以本书解本书之法,把他所阙略的那部分——本卦本爻之意义,重新钩稽一番,发现出几种原则来驾驭他,或者全部可以彻底真懂。这便是我对于整理《易经》的希望及其唯一方法了。
(乙)《尚书》 《尚书》是一部最啰唣——问题最多的书。相传本有三千余篇,孔子删成百篇,已算得骇人听闻的神话了。所谓百篇者,在汉初已有人见过,只传得二十八篇,却是有百篇的序文见于《史记》。不久又有什么河内女子得着一篇《泰誓》,变成二十九篇。那篇《泰誓》是真是假,当时已成问题。然而不管真假,他只是昙花一现,忽然又隐身不见了。二十八篇或二十九篇正立于学官,人人诵习了二百年,到西汉末,忽然有所谓《古文尚书》者出,说是孔安国家藏,献入中秘,比原来的《今文尚书》多出十六篇来。因此惹起今古文之争,学界生出绝大波澜。西汉末的《古文尚书》是否靠得住,已成千古疑案。到东汉末,这新出的十六篇又隐身不见了。经一百多年到东晋之初,忽然又说《古文尚书》复活转来!却是由十六篇变成二十五篇,还带着一部孔安国的注!离奇怪诞,莫此为甚了。今文的二十八篇,到最近还有人对于他发生真假问题,这是后起之义,姑且不说。至所谓《古文尚书》者,伪中出伪,至再至三,说起来便令人头眩!内中夹着一个《书序》真假问题,越发麻烦极了。自唐人撰诸经《正义》,采用东晋晚出的《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自是这部书著为功令、立于学官者一千多年!直到清初,然后这种啰唣问题才解决十之八九了。
清初学者对于《尚书》第一件功劳,在把东晋《伪古文尚书》和《伪孔安国传》宣告死刑。这件案最初的告发人,是宋朝的朱子,其后元吴澄、明梅等继续控诉。到清初,黄梨洲当原告律师,做了一部《授书随笔》给阎百诗,百诗便自己充当裁判官,著成《古文尚书疏证》八卷,宣告那部书的死刑。还有一位姚立方际恒可以算做原告律师,他做一部《尚书通论》,关于这问题搜出许多证据,其书似已失传,但一部分已被阎氏采入《疏证》了。同时被告律师毛西河不服判决,做了一部《古文尚书冤词》提起上诉。再审的裁判官便是惠定宇,著了一部《古文尚书考》,把被告的罪名越发弄确实了。还有两位原告律师:一是程绵庄廷祚做一部《晚书订疑》,一是段茂堂做一部《古文尚书撰异》,把毛律师强辩的话驳得落花流水!于是这件案总算定谳了。到光绪末年有一位洪右臣良品想再替被告上诉,却是“时效”已过,没有人受理了。这件案的决定,算是清儒在学术史上极有价值的事业。
假的部分剔出了,真的部分如何整理呢?《今文尚书》二十八篇,本属春秋以前的语体文,佶屈聱牙,最称难读。自《伪孔传》通行之后,汉儒传注一概亡佚,更没有一部完书可为凭藉。怎么办呢?乾隆中叶的学者,费了不少的劳力,著成三部书:一是江艮庭声的《尚书集注音疏》十二卷;一是王西庄鸣盛的《尚书后案》三十卷;一是孙渊如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三十卷。他们三位是各不相谋的同时分途去著自己的书;他们所用的方法也大致相同:都是拿《史记》《尚书大传》当底本,再把唐以前各种子书及笺注类的书,以至《太平御览》以前之各种类书,凡有征引汉儒解释《尚书》之文,慢慢搜集起来,分缀每篇每句之下,成为一部汉儒的新注。三部书里头,江艮庭的比较最坏。艮庭是惠定宇的派,一味的好古,没有什么别择剪裁。王西庄搜罗极博,但于今古文学说分不清楚,好为调和,转成矛盾,是其短处。孙渊如算是三家之冠了。他的体例,是“自为注而自疏之”,注文简括明显,疏文才加详,疏出注文来历,加以引申,就组织上论,已经壁垒森严。他又注意今古文学说之不同,虽他的别择比不上后来陈朴园的精审,但已知两派不可强同,各还其是,不勉强牵合,留待读者判断从违。这是渊如极精慎的地方,所以优于两家。
江、孙、王三家都是绝对的墨守汉学,非汉儒之说一字不录。他们著书的义例如此,本也甚好。但汉儒所说一定就对吗?怕未必然。《伪孔传》虽伪,但都是采录魏晋人旧说而成,安见所解没有过于汉人处?宋儒经说,独到之处甚多,时亦可以补汉人之阙失。乾嘉间学者对于他们一概排斥,也未免堕门户之见。光绪末年简竹居朝亮补救这种缺点,著一部《尚书集注述疏》,也仿渊如例,自注自疏。惟汉宋兼采,旁及《伪孔》。这书成于江、孙、王之后,自然收功较易;他的内容也稍嫌过繁,但采择汉宋各家说很有别裁,不失为一良著。
汉代今古文之争,本由《尚书》而起。东晋伪古文不必论矣,即所谓西汉真古文者来历已很不分明。嘉道以降,今文学兴,魏默深著《书古微》,提出《古文尚书》根本曾否存在之问题,是为阎百诗以后第二重公案,至今未决互见辨伪书条。
西汉晚出古文,真伪且勿论,其学说传于东汉而为马融、郑玄所宗述,则甚明也。其与西汉今文博士说牴牾殊多,又甚明也。江、孙、王之书,以辑采马、郑注为中坚,只能代表古文说,不能代表今文说。郑君虽云兼通今古,择善而从,但仍祖古文为多。道咸间,陈朴园乔枞著《今文尚书经说考》三十三[二]卷、《欧阳夏侯遗说考》一卷,很费些劳力才搜集得来。我们从此可以知《尚书》最古的解释了。
《尚书》里头的单篇,最复杂的是《禹贡》。胡朏明著《禹贡锥指》十卷,是为清代研究古地理之首,虽其书许多疏舛经后人补正,最著者成芙卿蓉镜《禹贡班义述》,丁俭卿晏《禹贡锥指刊[正]误》等,其余单篇及笔记中,此类著作甚多。然始创之劳,应该纪念的。
《尚书大传》,为汉初首传《尚书》之伏生所著,而郑康成为之注。这书在“尚书学”里头位置之重要自不待言,但原书在宋时已残缺不完,明时全部亡佚了。清儒先后搜辑的数家,最后陈左海寿祺的《尚书大传辑校》最称完善,而皮鹿门锡瑞继著《尚书大传疏证》更补其阙失而续有发明,也算“尚书学”中一附带的成功了互见辑佚书条。
《书序》问题,亦至今未决。别于辨伪书条叙其经过,此不述。
总括起来,清儒之于“尚书学”,成绩总算不坏。头一件功劳,是把东晋伪古文打倒了,拨开无限云雾。剩下真的二十八篇,也经许多人费很大的劳力,解释明白了什之六七。我稍为不满意的,是他们有时拘守汉儒说太过;例如“粤若稽古”,郑注训“稽古”为“同天”,甚可笑,但以出于郑而强从之。关于校勘文字,时或缺乏判断的勇气;例如“在治忽”之或作“七始咏”,或作“来始滑”;“心腹肾肠”之或作“优贤扬”。诸家往往好为穿凿曲护,致晦真意。关于研究制度,好引异代之书强为比附。例如释“六宗”附会《月令》之明堂,或《周官·大宗伯》之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等。这类都是多数清儒公共的毛病。后有治此经者,专从训诂上平实解释,不要穿凿,不要贪多,制度有疑则阙之。能泐成一部简明的注,或者这部书有人人能读的一天了。
(丙)《诗经》 《诗经》和《尚书》相反,算是问题最少的书。三百篇本文,几乎绝无疑议之余地。其最为聚讼之鹄者惟一《毛诗序》。《诗序》问题,别详辨伪书条下,现在暂且少讲。但略讲清朝以前《诗》学变迁形势。西汉十四博士,《诗经》惟鲁、齐、韩三家。毛氏则哀平间晚出古文,来历颇不分明。自郑康成依毛作《笺》,此后郑学孤行,而三家俱废。六朝经学,南北分派,惟《诗》则同宗毛、郑无异辞。唐初《正义》因之,郑学益成统一之局。惟自唐中叶以后,异论寖生,其发难大率由《诗序》。驯至“程大昌之妄改旧文,王柏之横删圣籍”《四库提要》语,猖披极矣。朱晦翁亦因不满于《诗序》而自作《集传》。元明以还,朱传立于学官,而毛、郑亦几废。清儒则乘此反动,以光复毛、郑之学为职志也。
清儒在《诗》学上最大的功劳,在解释训诂名物。康熙间,有陈长发启源的《毛诗稽古编》,有朱长孺鹤龄的《毛诗通义》,当时称为名著。由今观之,乾隆间经学全盛,而专治《诗》者无人。戴东原辈虽草创体例,而没有完书。到嘉道间,才先后出现三部名著:一、胡墨庄承珙的《毛诗后笺》;二、马元伯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三、陈硕甫奂的《诗毛氏传疏》。胡、马皆毛、郑并释,陈则专于毛;胡、马皆有新解方标专条,无者阙焉,陈氏则纯为义疏体,逐字逐句训释。三书比较,胡、马贵宏博而陈尚谨严,论者多以陈称最。陈所以专毛废郑者,以郑固笺毛,而时复破毛,严格绳之,亦可谓为“不守师法”。又郑本最长于礼,恒喜引礼解诗,转生。孔冲远并疏毛、郑,疏家例不破注,故遇有毛、郑冲突之处,便成了“两姑之间难为妇”,勉强牵合打完场,那疏便不成片段了。硕甫专宗其一,也可以说他取巧。但《毛传》之于训诂名物,本极矜慎精审,可为万世注家法程;硕甫以极谨严的态度演绎他,而又常能广采旁征以证成其义,极絜净而极通贯,真可称疏家模范了。
名物训诂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作诗的本事和本意。讲到这一点,自然牵连到《诗序》问题了。清学正统派,打着“尊汉”的旗号,所以多数著名学者,大率群守《毛序》。然而举叛旗的人也不少,最凶的便是姚立方,著有《诗经通论》;次则崔东壁述著有《读风偶识》;次则方鸿濛玉润著有《诗经原始》。这三部书并不为清代学者所重,近来才渐渐有人鼓吹起来。据我们看,《诗序》问题早晚总须出于革命的解决,这三部书的价值,只怕会一天比一天涨高罢。《诗经通论》我未得见,仅从《诗经原始》上看见片段的征引,可谓精悍无伦。《读风偶识》谨严肃穆,纯是东壁一派学风。《诗经原始》稍带帖括气,训诂名物方面殊多疏舛,但论诗旨却有独到处。
今文学复活,古文的《毛氏诗》,当然也在排斥之列。最初做这项工作者,则为魏默深之《诗古微》。《诗古微》不特反对《毛序》,而且根本反对《毛传》,说全是伪作。我以为序和传要分别论。序呢,无疑是东汉人妄作。传呢,我并不敢说一定出自“子夏所传”《汉书·儒林传》述毛氏语,也许是西汉末年人造出来,但他对于训诂名物解释得的确好,虽以我向来崇尚今文的人也不敢鄙薄他。老实说,我是厌恶《毛序》而喜欢《毛传》的,因为年代隔远的人作序,瞎说某篇某篇诗的本事本意万不会对的,这种作品当然可憎。至于训释文句,何必问他子夏不子夏,毛公不毛公?我们现在悉心研索还可以做一部好极的来哩!所以我对于攻击《毛传》,认为不必。虽默深这部书,偏激的地方不少,但是亦有许多崭新的见解,可以供将来“新诗学”之参考。
齐、鲁、韩三家学说,汉以后便亡了。宋王应麟有《三家诗考》一卷,是为搜辑之始。到清嘉道以后,继起渐多。冯柳东登府有《三家诗异文疏证》九卷,有《三家诗异义遗说》二十卷,陈左海有《三家诗遗说考》十五卷,其子朴园有《四家诗异文考》五卷、《齐诗翼氏学疏证》二卷,严铁桥可均有《辑韩诗》二十一卷,这都是兴灭继绝、不无微劳的。
总括起来,清儒的《诗》学,训诂名物方面,我认为成绩很优良;诗旨方面,却不能满意,因为受《毛序》束缚太过了。但研究诗旨,却不能有何种特别的进步的方法,大约索性不去研究倒好。戴东原说:“就全诗考其字义名物于各章之下,不必以作诗之意衍其说。盖字义名物,前人或失之者,可以详核而知,古籍具在,有明证也。作诗之意,前人既失其传者,难以臆见定也。”《诗补传自序》我想,往后研究《诗经》的人,只好以东原这话自甘。那么,清儒所做工作,已经给我们不少的便利了。
(丁)三《礼》 三《礼》依普通的次序,是一《周礼》,二《仪礼》,三《礼记》,有时加上《大戴礼》,亦叫做“四礼”。这几部书的时代真伪,都很有问题,留着有辨伪书条下再讨论,今且不说。三《礼》都是郑康成作的注。在康成毕生著述中,也可说是以这三部注为最。所以“三礼学”和“郑学”,几成为不可分的名词。虽然,自古说“议礼之家纷如聚讼”。自孔门诸子,已经有许多交锋争辩;秦汉以后更不必说了,一部《白虎通义》便是汉儒聚讼的小影,一部《五经异义》是郑康成和许慎对垒,一部《圣证论》是王肃和郑康成对垒。这种笔战,我们一看下去便头痛。六朝、隋、唐争论的也不少。昔战国诸子诋斥儒家,大都以“穷年不能究其礼”为口实,何况在千余年异论更多之后?所以宋学兴起,把这些繁言缛语摆脱不谈,实是当然的反动。中间虽经朱子晚年刻意提倡,但他自己既没有成书,门生所做又不对,提倡只成一句空话。宋元明三朝,可以说是三《礼》学完全衰熄的时代了。
这门学问是否有研究的价值,俟下文再说。现在且说清朝礼学复兴的渊源。自黄梨洲、顾亭林惩晚明空疏之弊,提倡读古书,读古书自然触处都感觉礼制之难懂了。他们两位虽没有关于礼学的专门著作,但亭林见张稷若治礼便赞叹不置,他的外甥徐健庵便著有《读礼通考》。梨洲大弟子万充宗、季野兄弟经学的著述,关于训诂方面的甚少,而关于礼制方面的最多,礼学盖萌芽于此时了。其后惠、戴两家,中分乾嘉学派。惠氏父子著《禘说》《明堂大道录》等书,对于某项的礼制,专门考索。戴学出江慎修,慎修著《礼书纲目》,对于礼制为通贯的研究。而东原所欲著之《七经小记》中《礼学篇》虽未成,而散篇见于文集者不少。其并时皖儒如程易畴、金檠斋、凌次仲辈,皆笃嗜名物数制之学。而绩溪、泾县两胡竹村、景庄[孟]以疏《礼》名其家,皆江、戴之遗风也。自兹以往,流风广播,作者间出,而最后则孙仲容、黄儆季称最善云。
今先分经举其最有名之著述,而关于贯通的研究次于后。
(1)《周礼》 清儒礼学虽甚昌,然专治《周礼》的人很少。两《经解》所收,如江永《周礼疑义举要》,沈彤《周官禄田考》,段玉裁《周礼汉读书》,庄存与《周官记》《周官说》,徐养原《周官故书考》,王聘珍《周礼学》,不过寥寥数部,又皆属于局部的研究,未有贯穴全书者。惟一的《周礼》专家就是孙仲容诒让。他费二十年工夫成《周礼正义》八十六卷,这部书可算清代经学家最后的一部书,也是最好的一部书。其价值留待下文论新疏条下另行批评。
《考工记》本另为一部书,后人附入《周礼》。清儒对于这部书很有几种精深的著作。最著者为戴东原之《考工记图注》,阮芸台之《考工记车制图考》,乃其少作,亦精核。次则王宗涑之《考工记考辨》。
(2)《仪礼》 清儒最初治《仪礼》者为张稷若尔岐,著《仪礼郑注句读》,顾亭林所称“独精三《礼》,卓然经师”也。乾嘉间则有凌次仲廷堪的《礼经释例》十三卷,将全部《仪礼》拆散了重新比较整理贯通一番,发现出若干原则。凡通例四十,饮食之例五十有六,宾客之例十有八,射例二十,变例(即丧例)二十有一,祭例三十,器服之例四十,杂例二十有一。其方法最为科学的,实经学界一大创作也。次则有张皋文惠言的《仪礼图》,先为宫室衣服之图;宫室七,衣服十二。次则十七篇,每篇各为之图;士冠十,士昏十二,士相见一,乡饮酒九,乡射十三,燕十七,大射十二,聘三十,公食大夫十二,觐八,丧服三十九,士丧九,既夕十一,士虞六,特牲馈食十七,少牢馈食八,有司彻十八。其不能为图者则代以表凡六篇,每图每表皆缀以极简单之说明。用图表方法说经,亦可谓一大创作。宋人有《三礼图》等书,仅图器物,且多臆揣,不能援以为比。道咸间,则有邵位西懿辰《礼经通论》,专明此经传授源流,斥古文逸礼之伪。有这三部书振裘挈领,把极难读的《仪礼》变成人人可读,真算得劳苦功高了。其集大成者则有道光间胡竹村培翚之《仪礼正义》,为极佳新疏之一,当于新疏条下别论之。与竹村同时合作者有胡墨胡承珙之《仪礼今古[古今]文疏义》,但主于辨正文字,非为全书作新疏也,勿混视。
(3)《礼记》 清儒于《礼记》,局部解释之小书单篇不少,但全部笺注,尚未有人从事。其可述者,仅杭大宗世骏之《续礼记集说》。其书仿卫湜例,为录前人说,自己不下一字。所录自宋元人迄于清初,别择颇精审,遗佚之说多赖以存。例如姚立方的《礼记通论》,我们恐怕没有法子再得见,幸而要点都采撷在这书里头,才能知道立方的奇论和特识,这便是杭书的功德。次则郭筠仙嵩焘的《礼记质疑》,对于郑注所匡正不少。将来有著《礼记》新疏的人,这两部书总算最好的资料了。朱彬的《礼记训纂》未见,不敢批评。
《礼记》单篇别行之解释,有皮鹿门锡瑞之《王制笺》,康长素有为之《礼运注》,刘古愚光之《学记臆解》,各有所新发明。
(4)《大戴礼》 《大戴礼》旧惟北周卢辩一注,疏略殊甚,且文字讹脱亦不少。乾嘉间戴东原、卢抱经从事校勘,其书始稍稍可读。阮芸台欲重注之,未成。而孔巽轩广森著《大戴礼记补注》,汪少山照著《大戴礼记补注》,二君盖不相谋,而其书各有短长,汪似尤胜。孔书刻于乾隆五十九年,有自序及阮元序。汪书年代无考,然有王昶序自称同学弟,则汪年辈或稍先于孔也。
《大戴礼》单篇别行之解释,则有黄相圃模之《夏小正分笺》《夏小正异义》。
书中《曾子立事》等十篇,清儒以为即《汉书·艺文志》“曾子十八篇”中之遗文,阮芸台元把他抽出单行,为《曾子注释》四卷。
(5)礼总 礼学家往往不专一经,因这门学问的性质本贯通群经也。通贯群经的礼学著作,有几部书应该论列者:最初的一部为徐健庵乾学的《读礼通考》百二十卷。这部书是健庵居丧时编的,为言丧礼最详备之书,虽题健庵著,其实全出万季野之手,所以甚好。健庵为亭林之甥,也有相当的学问,礼学尤其所好。观《憺园集》论礼制诸篇可知。中间的一部是秦味经蕙田的《五礼通考》二百六十二卷。这书为续补《读礼通考》而作,我很疑心有一大部分也出万季野手,但未得确证,不敢断言看第八讲论万季野著述。曾涤生大佩服此书,说他“体大物博,历代典章具在;三《礼》之外,得此而四”;俞荫甫则说他“按而不断,无所折衷,可谓礼学之渊薮,而未足为治礼者之艺极”俱见《礼书通故》俞序。此书之短长,这两段话尽之了。此书成于众手,非味经自著。分纂的人确实可考者,有戴东原、王兰泉,也许钱竹汀、王西庄都在里头,其余二三等学者当更不少。所以全书各篇价值不同,有很好的,有较次的,不如《读礼通考》之画一谨严。依我看,这书是一部很好的类书,价值在《文献通考》上。专指礼制一部分言,《文献通考》范围更广,他所无的门类,自无从比较。或者也可以说是中国礼制史的长编。“按而不断,无所折衷”,固然是他的毛病,但我总觉得“折衷”这句话是空的,自己以为折衷,别人看来不过多一重聚讼的公案。汉代的石渠奏议、白虎观讨论,何尝不是想折衷?况且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流学者了,你看算不算空论?所以案而不断,或者也是此书的最好处哩!最后的一部是黄儆季以周的《礼书通故》一百卷。儆季为薇香式三之子,传其家学,博而能精;又成书最晚草创于咸丰庚申,告成于光绪戊寅,先辈所搜辑所考证,供给他以极丰富的资料。所以这部书可谓为集清代礼学之大成。他对于每项礼制都博征古说而下以判断,正和《五礼通考》的性质相反。他的判断总算极矜慎极通明,但能否件件都算为定论,我却不敢说了。
以上三种,是卷帙最浩博、材料最丰富的。此外礼学重要著作,在初期则有惠天牧士奇的《礼说》,江慎修永的《礼书纲目》,算是这门学问筚路蓝缕的书。《礼书纲目》的体例,为后来秦、黄两家所本,虽后起者胜,而前人之功万不容没。在中叶则任幼植大椿、程易畴瑶田、金辅之榜、凌次仲廷堪都有精到的著作。檠斋的《礼笺》、易畴的《通艺录》最好,他们纯粹是戴东原一派的学风,专做窄而深的研究,所选的题目或者是很小的,但在这个题目的范围内,务把资料搜齐;类书式的案而不断,他们是不肯的,但判断总下得极审慎。所以他们所著虽多属小篇,但大率都极精锐。《东原集》中考证礼制之文有十几篇,正是如此。又焦里堂之《群经宫室图》,虽标题“群经”,而所重在三《礼》,考证宫室最通赡之书也。此外则孔巽轩的《礼学卮言》,武虚谷亿的《三礼义证》,金城斋鹗的《求古录礼说》,凌晓楼曙的《礼说》,陈朴园的《礼说》,性质大略相同,都各有独到处。又如凌晓楼之《公羊礼疏》,侯君模[谟]之《谷梁礼证》等,虽释他经,然专明彼中礼制一部分,亦礼学之流别也。其余各家文集笔记论礼精核之专篇极多,不能具录。
试总评清代礼学之成绩:就专经解释的著作论,《仪礼》算是最大的成功。凌、张、胡、邵四部大著,各走各的路,各做到登峰造极,合起来又能互相为用,这部经总算被他们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尽了。《周礼》一向很寂寞,最后有孙仲容一部名著,忽然光芒万丈。剩下的就是《礼记》,我们很不满意。《大戴礼》本来是残缺的书,有好几位学者替他捧场,也还罢了。
就通贯研究的著作论,有徐、秦、黄三部大著,分量总算很重;其余碎金式的零册散篇,好的也不少。用从前经学家之眼光看,成绩不能不算十分优良了。但这门学问到底能否成立,我们不能不根本怀疑。头一件,所根据的几部经,先自有无数问题。《周礼》之难信,不必说了;《仪礼》成立的时代,也未有定论;《礼记》则各篇之真伪及时代,亦纠纷难理。万一所凭藉的资料或全部或一部分是假的,那么,所研究的岂非全部或一部分落空?第二件,就让一步说都是真的,然而几部书成立年代有很大的距离,总不能不承认。如说《周礼》《仪礼》是周公作,《礼记》是七十子后学者所记,首尾便一千多年了。然而里头所记各项礼制,往往东一鳞西一爪,非互勘不能说明。互勘起来,便矛盾百出。例如五等封建的里数,井田的亩数,《孟子》和《周礼》和《王制》何等矛盾。五帝的祀典,《月令》和《帝系姓》何等矛盾。国学、乡学的制度及所在地,《礼记》各篇中相互何等矛盾。此类悉举,不下数十事。学者对于那部经都不敢得罪,只好四方八面弥缝会通。根本不能全通的东西,越会通越弄到一塌糊涂。议礼所以纷如聚讼,就是为此。从古已然,墨守汉学的清儒为尤甚。解释专经时稍为好些;《仪礼》问题比较的少,所以《仪礼》独多好书。所以他们的成绩虽然很好,我恐怕这些成绩多半是空的。
礼学的价值到底怎么样呢?几千年很琐碎很繁重的名物宫室、衣服、饮食之类,制度井田、封建、学校、军制、赋役之类,礼节冠昏丧祭之类,劳精敝神去研究他,实在太不值了。虽然,我们试换个方向,不把他当做经学,而把他当做史学。那么,都是中国法制史、风俗史……史……史的第一期重要资料了。所以这门学问不必人人都学,自无待言;说他没有学问的价值,却大大不对。清儒的工作,最少也算替后人把所需的资料搜集在一处,而且对于各种资料相互的关系,和别择资料的方法,有许多意见足供后人参考,这便是他们不可没的功劳。我们若用新史家的眼光去整理他,可利用的地方多着哩。
(戊)《春秋》三传 《春秋》是孔子惟一的著作,孟子、董仲舒、司马迁说得如彼其郑重,这部书地位之尊不待言了。但文字简单到如彼,非传不能明白,所以治《春秋》者不能舍传而专言经。西汉博士,只有《公羊》底下严、颜两家,也可以说《春秋》只有一传。后来《谷梁》出来,又后来《左氏》出来,东汉时便三传并行,各有专家,然终以《公羊》为最盛。六朝以后,《公》《谷》日废,《左氏》孤行。唐代便渐渐的“《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了。啖助、赵匡之流,把三传都攻击得一钱不值。自此以后,纷纷奋臆作传,而宋人胡安国的传盛行。明永乐将《胡传》立于学官,三传真皆废了。间有治《左传》者,不过拿来做策论的资料。清以前《春秋》学的形势,大略如此。清儒刻意复古,三传之学渐渐的都恢复转来。今分论之。
(1)《左氏传》 《左传》的真伪及著作年代很有问题,等到辨伪书条下再说。这部书本是史的性质而编在经部,所以学者对于他也有“史的研究”、“经的研究”之两派。史的研究派有一部极好的书,是顾震沧栋高的《春秋大事表》,其内容及价值,前文已经说过看第八讲末段。经的研究派,大抵对于杜注、孔疏摭拾纠补。乾隆以前未有专注此传之人,到嘉道间刘孟瞻文淇、伯山毓崧父子继续著一部《左传正义》,可惜迄未成书。当于新疏条下别论之。
(2)《公羊传》 清儒头一位治《公羊传》者为孔巽轩广森,著有《公羊通义》,当时称为绝学。但巽轩并不通《公羊》家法,其书违失传旨甚多。《公羊》学初祖,必推庄方耕存与,他著有《春秋正辞》发明《公羊》微言大义,传给他的外孙刘申受逢禄,著《公羊何氏释例》,于是此学大昌。龚定庵自珍、魏默深源、凌晓楼曙、戴子高望都属于这一派,各有散篇的著述。而陈卓人立费毕生精力,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实为董、何以后本传第一功臣。其内容及价值,别于新疏条下论之。晚清则王壬秋闿运著《公羊笺》,然拘拘于例,无甚发明。其弟子廖季平平关于《公羊》著述尤多,然穿凿过甚,几成怪了。康先生有为从廖氏一转手而归于醇正,著有《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等书,于新思想之发生,间接有力焉。
(3)《谷梁传》 《谷梁》学自昔号称孤微,清中叶以后稍振,其著作有钟朝美文烝之《谷梁补注》,有侯君谟康之《谷梁礼证》,有柳宾叔兴恩之《谷梁大义述》。柳书较佳。
综校清代《春秋》学之成绩,《左》《谷》皆微微不足道。刘氏《左传正义》若成,则《左氏》重矣。惟《公羊》极优良,诸经除《仪礼》外,便算他了。今文学运动以《公羊》为中心,开出晚清思想界之革命,所关尤重。(www.xing528.com)
(己)四书 “四书”之名,是朱子以后才有的。明人及清的理学家关于四书的著作颇多,清的汉学家却很少。最著名的,前有阎百诗的《四书释地》,后有翟晴江灏的《四书考异》,但都是局部的考证,无关宏旨。清儒有价值的著作,还是将《大学》《中庸》璧回《礼记》,《论语》《孟子》各别研究。
(1)《论语》 《论语》有一部名著,曰刘楚桢宝楠、叔俛恭冕继续著成的《论语通[正]义》,其价值及内容,在新疏条下别论之。今文派有戴子高的《论语注》,引《公羊》为解,虽多新见,恐非真义。别有焦里堂的《论语通释》,虽寥寥短册,发明实多。而简竹居之《论语集注述疏》,则疏解朱注。宋人经注之有疏,此为创见云。
《论语》单篇别行之解释,则有江慎修之《乡党图考》,盖礼学之流。
(2)《孟子》 《孟子》也有一部名著,曰焦里堂循的《孟子正义》,别于新疏条论之。戴东原的《孟子字义疏证》,为清代第一流著述,但其目的不专在释《孟子》,别于戴氏学专篇论之。
《孝经》本为附庸,亦无重要著述,不复论。《尔雅》别于新疏条小学修补之。
(庚)诸经新疏合评 现在之《十三经注疏》,其注出汉人者六《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公羊传》《孟子》,出魏晋人者五《周易》《左传》《谷梁传》《论语》《尔雅》,伪托汉人者一《尚书》,出唐人者一《孝经》,其疏出唐人者九自《周易》至《谷梁传》,出宋人者四《孝经》《论语》《孟子》《尔雅》。清代提倡经学,于是注疏之研究日盛。然愈研究则愈发见其缺点。就疏的方面论,唐人孔、贾诸疏,本成于众手,别择不精,牴牾间出。且六朝经学,本分南北两派,北尊实诂,南尚空谈;初唐诸疏,除三《礼》外,率宗南派,大为清儒所不喜。宋人四疏,更不足道了。就注的方面论,除汉人六种外,其余七种,皆大为汉学家所不满意。以此之故,他们发愤另著新疏,旧注好的便疏旧注,不好的便连注一齐改造。自邵二云起到孙仲容止,作新疏者十余家。《十三经》中,有新疏者已得其十。这些新疏的作者,都是竭毕生之力,镕铸几百种参考书泐成一稿,真算得清朝经学的结晶体了。今列举各书,稍为详细点说明,备将来汇刻《新十三经注疏》者采择焉。一经有两部以上之新疏者,只采一部,余部附论。次第以著作年代先后为序。
《尔雅正义》二十卷余姚邵晋涵二云著,乾隆四十年属稿,五十年成,凡经十年。
附:《尔雅义疏》二十卷栖霞郝懿行兰皋著。
邵二云是头一位作新疏的人。这部《尔雅正义》,在清学史中应该特笔记载。旧注疏本《尔雅》,为晋郭璞注,宋邢昺疏。“邢疏多摭拾《毛诗正义》,掩为己说。南宋人已不满其书,后采列诸经之疏,聊取备数而已。”原序语二云此书,仍疏郭注。但旧本经文有讹舛,注亦多脱落。二云先据唐石经及宋椠本,详为增校,又博采汉舍人、姓名也,旧认为官名,误。刘歆、樊光、李巡、孙炎,梁沈旋,陈顾野王,唐裴瑜诸家佚注,以郭为主,而分疏诸家于下。郭注云未详者,则博征他经之汉人注以补之。《尔雅》缘音训义者颇少,二云更取声近之字,旁推交通,申明其说。书凡三四易稿乃定。
郝氏《义疏》成于道光乙酉,后邵书且四十年,近人多谓郝优于邵。然郝自述所以异于邵者不过两点,一则“于字借声转处词繁不杀”,二则“释草木虫鱼异旧说者皆由目验”。胡培翚撰郝墓表引然则所异也很微细了,何况这种异点之得失,还很要商量呢?因前人成书增益补苴,较为精密,此中才以下尽人而可能。郝氏于义例绝无新发明,其内容亦袭邵氏之旧有十六七,实不应别撰一书。其有不以邵为然者,著一校补或匡误等书,善矣。《义疏》之作,剿说掠美,百辞莫辨。我主张公道,不能不取邵弃郝。
《尚书今古文注疏》三十卷阳湖孙星衍渊如著,乾隆五十九年属稿,嘉庆二十年成,凡经二十二年。
附:《尚书集注音疏》十二卷吴县江声艮廷著。
《尚书后案》三十卷嘉定王鸣盛西庄著。
《尚书集注述疏》三十五卷顺德简朝亮竹居著。
自《伪古文尚书》定案之后,旧注疏里头的《伪孔传》跟着根本推翻,孔颖达疏也自然“树倒猢狲散”了。于是这部经需要新疏,比别的经更形急切。孙、江、王三家和段茂堂的《古文尚书撰异》,都是供给这种需要的应时著述。但这件事业甚难,因为别的疏都是随注诠释,有一定范围。这部经现行的注既要不得,而旧注又皆散佚。必须无中生有造出一部注来,才可以做疏的基本。孙、江、王、段年辈相若,他们着手著述,像是不相谋,而孙书最晚成。四家中除段著专分别今古文字,罕及义训外,余三家皆诠释全经,纯属疏体。江氏裁断之识较薄,其书用篆体写经文,依《说文》改原字,其他缺点甚多。王氏用郑注而兼存伪传,又不载《史记》及《大传》异说,是其所短。孙书特色,一在辨清今古文界限,二在所辑新注确立范围。他认定《史记》为古文说因司马迁从孔安国问故,《尚书大传》及欧阳、大小夏侯为今文说因皆伏生所传,马融、郑玄为孔壁古文说因出自卫宏、贾逵。他名之曰“五家三科”,这些人的遗说都升之为注。其余先秦诸子及纬书、《白虎通》等之今文说,许氏《说文》中之古文说,皆附之疏中。取材矜慎,树例谨严,故最称善本。据钱衎石《记事稿》(卷十)说,渊如的经学书大半由李次白贻德续成,此书当亦在其列。
现在《尚书》新疏中诚无出孙著之右,但孙著能令我们满足否?还不能。汉人注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我在前段《尚书》条已经论过。但这一点姑且不管,即以汉注论,马、郑注和欧阳、夏侯遗说,孙氏搜集未到而再经后人辑出者也很不少。所以我想现在若有位郝兰皋,倒有一桩买卖可做。试把孙、江、王以后续辑的《尚书》注重新审定一番,仍区画今古文,制新注新疏,一定可驾诸家之上而不算蹈袭,可惜竟无其人哩!
简竹居就是想做这桩买卖的人。可惜他学问不甚博,见解又迂滞一点。他的《集注述疏》,枝辞太多,还不能取孙渊如而代之哩。
《孟子正义》三十卷江都焦循里堂著,嘉庆二十年始为长编,二十三年属稿,二十四年成。
《孟子》有赵岐注,实汉经师最可宝之著作。惟今注疏本之孙奭疏,纯属伪撰,钱竹汀及《四库提要》已辨之。其书芜秽蹖驳处不可悉数,与孔、贾诸疏并列,真辱没杀人了。所以新注之需要,除《尚书》外,则《孟子》最为急切。里堂学问方面极多,其最用力者为“《易》学三书”。注《易》既成,才着手做此书,已经垂老,书才成便死了。他说:“为《孟子》作疏者十难。”见本书卷末,文繁不录。但又说生在他的时代,许多难工夫都经前人做过,其难已减去七八。他备列所引当代人著述,从顾亭林、毛大可起到王伯申、张登封止,凡六十余家,可见他搜采之勤与从善之勇了。他以疏解赵注为主,但“于赵氏之说或有所疑,不惜驳破以相规正”卷三十,叶九。是于唐人“疏不破注”之例,也并未尝墨守。这书虽以训释训诂名物为主,然于书中义理也解得极为简当。里堂于身心之学,固有本原,所以能谈言微中也。总之,此书实在是后此新疏家模范作品,价值是永永不朽的。
《诗毛氏传疏》三十卷长洲陈奂硕甫著,嘉庆十七年属稿,道光二十年成,凡经二十八年。
这部书和并时胡、马两家书的比较,前在《诗经》条下已略为说明。孔颖达《毛诗正义》,合《毛传》《郑笺》而并疏之。硕甫以为郑康成本治《韩诗》,后改从毛,而作笺又时杂鲁说,实为不守家法。他自序虽未明斥郑,言外实含此意。所以舍郑而专疏毛。他自述撰著方法,说道:“初仿《尔雅》,编作义类。凡声音训诂之用,天地山川之大,宫室衣服制度之精,鸟兽草木鱼虫之细,分别部居,各为探索,久乃剗除条例章句,揉成作疏。”原书自序可见他这部书,先有一番分类的草稿,后来才通贯成书,所以全书没有一点矛盾罅漏。硕甫是段茂堂弟子,最长于训诂,《毛传》是最古最好的训诂书,所以此书所疏训诂,最为精粹。至于礼数名物,则《毛传》阙而不详,《郑笺》所补,以这部分为多。而硕甫不满于郑,他“博引古书,广收前说,大抵用西汉以前之说,而与东汉人不苟同”。原书条例十九这一点是他很用力的地方,但成功如何,我却未敢十分相信。总之这部书,硕甫“毕生思虑,荟萃于兹”自序语,其价值与《毛诗》同悬天壤,可断言也。
《仪礼正义》四十卷绩溪胡培翚竹村著。此书属稿及告成年月难确考,惟卷首有道光己酉十月罗惇衍序,称“先生力疾成书,书甫成,而遽归道山”。己酉为道光二十九年,竹村正以其年七月卒,然则书亦成于其年也。罗序又言此书“覃精研思,积四十余年”。然则嘉庆十年前后已属稿矣。
竹村为胡朴斋匡衷之孙。朴斋著有《仪礼释官》,甚精洽,故《仪礼》实其家学。竹村又受业于凌次仲,尽传其礼学,所以著《仪礼》新疏的资格,他总算最适当了。他以为“《仪礼》为周公所作,有残阙而无伪托。郑注以后,惟贾公彦疏盛行,然贾疏疏略,失经注意”,于是发愤著此书。自述“其例有四:曰补注,补郑君所未备也;曰申注,申郑君注义也;曰附注,近儒所说虽异郑恉,义可旁通,广异闻袪专己也;曰订注,郑君注义偶有违失,详为辨正,别是非,明折衷也”。胡培系著《族兄竹村先生事状》引,见《研六室文钞》卷首。我们看这四个例,就可以知道此书内容大概了。
《春秋公羊传义疏》七十六卷。句容陈立卓人著,此书著作年月无考。因我仅见《经解续编》本,序例皆失载,无从考定。惟据《句溪杂著》卷六《论语正义序》云:“道光戊子秋,立随刘孟瞻、梅蕴生两师,刘楚桢、包孟开两先生赴乡闱。孟瞻师、楚桢先生病《十三经》旧疏多蹖驳,欲仿江氏、孙氏《尚书》,邵氏、郝氏《尔雅》,焦氏《孟子》,别作义疏。孟瞻师任《左氏传》,楚桢先生任《论语》,而以《公羊》属立……”则是书发意著述,当在道光八年,时卓人年仅二十耳,惟《杂著》有刘文淇(孟瞻)癸卯七月叙,语意全在敦促卓人之著此书,则似癸卯时尚未有端绪。《杂著》自序称庚申出守滇南,不克履任,以后蹀躞道路,不能著述,又遭乱,藏书尽毁云云;《论语正义序》又言“近甫辑成稿本,复橐笔游楚越”。刘叔俛为作墓志铭,则其游楚越,正在授云南曲靖府不克到任之后。然则是书当成于癸卯(道光二十三年)、庚申(咸丰十年)之间,前后可十八年。惟戊子至癸卯间,预备工夫亦当不少耳。
注《公羊》的何邵公与郑康成齐名,自然是诸经注中之最好者。但徐彦的旧疏空言敷衍,毫无发明,因为唐时《公羊》之学久绝,也难怪他。然疏之当改造,则学界所同认了。凌晓楼尝锐意以此自任,晚年病风,精力不逮,仅成《公羊礼疏》十一卷。据刘孟瞻《句溪杂著序》。孟瞻,晓楼外甥也。卓人为晓楼弟子,继师志以成此书。此书严守“疏不破注”之例,对于邵公只有引申,绝无背畔,盖深知《公羊》之学专重口说相承,不容出入也。其所征引,自董仲舒、司马迁以下,凡汉儒治《公羊》家言者,殆网罗无遗;清儒自孔、庄、刘以下,悉加甄采,而施以严正的裁断;礼制一部分,则多采师(凌)说而笃宗郑氏,于程易畴、金辅之驳正最多。其于《公羊》家三世九旨诸说——邵公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者,阐发无余蕴,不独非巽轩所梦见,即方耕、申受亦逊其精锐。在《公羊》学里头,大约算登峰造极的著作了。此书序例失传,不能知其义例要点。我是二十七八年前曾读过一遍,久已忘记,这段批评总不能写出原书的特色。
《论语正义》二十四卷宝应刘宝楠楚桢著,子恭冕叔俛续。叔俛后序云:“道光戊子,先君子与刘先生文淇、梅先生植之、包先生慎言、柳先生兴恩、陈丈立约各治一经。先君子发策得《论语》。先为长编数十巨册,次乃荟萃折衷之。……既而精力就衰,后所阙卷畀恭冕使续成。咸丰乙卯,将卒业,而先君子不起。又十年,及乙丑之秋,而后写定。”某某部分有叔俛所续,难确考。李莼客《越缦堂日记》谓所续为《雍也》篇以后,当有据。然莼客又指出,《公冶》篇以前所引书,有为楚桢未见及者。然则全书殆皆经叔俛增订矣。
附:《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十卷顺德简朝亮竹居著。
《论语》学在汉有齐、鲁、古三家,自张禹合齐于鲁,郑康成复合齐、鲁于古,师法不可复辨。何晏《集解》,自言“集诸家之善,其不安者颇为改易”。然去取多乖,义蕴粗略,皇、邢二疏,益无所发明皇疏近人已疑其伪。刘氏此书,仍疏何注。叔俛所述凡例云:“注用《集解》者,所以存魏晋人著录之旧。而郑君遗注,悉载疏内。至引申经文,实事求是,不专一家。故于注义之备者则据注以释经;略者则依经以补疏;其有违失未可从者,则先疏经文,次及注义。”据此可知,他对于何平叔《集解》实深致不满,不过不得已而用之。故各章之疏,破注居半,在诸疏中算是最例外的了。陈卓人说:“视江、孙、邵、焦诸疏义,有过之无不及。”我未细读,不敢多评,大概总不错罢。
竹居疏晦翁《集注》,当然与汉学家不同调。但平心而论,晦翁《集注》实比平叔《集解》强。若把汉宋门户搁在一边,则疏他也何尝不可?只是竹居之疏,我总嫌他空话太多一点。
《左传旧注疏证》八十卷仪征刘文淇孟瞻著,于毓崧伯山、孙寿曾恭甫续,未成。
这部书始终未成,真是学界一件憾事。孟瞻、伯山父子之学,我们读《青溪旧屋》、《通义堂》两集可以想见一斑。这部书之发起,据陈卓人说是道光八年和《论语正义》《公羊义疏》同时动议的见前。据伯山说:“草创四十年,长编已具,然后依次排比成书。”《通义堂集》卷六《先考行略》。但《左传》卷帙如彼其繁重,卒业自属大难。孟瞻未及写定而卒,伯山继之,时值乱离,年仅五十卒,迄未能成;恭甫又继之,年四十五卒,至《襄公》而绝笔。三世一经,赍志踵没,可哀矣。据《国史儒林传稿》此书既未得见,自无从妄下批评。但据伯山所述,知道他是革杜注的命。《左传》自刘歆创通义训后,贾逵、服虔两注盛行,自杜预剽窃成今注,而旧注尽废。预助司马氏篡魏,许多诐邪之说夹在注中,所谓“饰经术以文奸言”者,前人论之甚多,大概不为冤枉。这些且不管他。至于盗窃成书,总不能不说是破坏著述家道德。孟瞻父子,就是要平反这重公案。此书体例:“先取贾、服、郑三君之注疏通证明,凡杜氏所排击者纠正之,所剿袭者表明之,其沿用韦氏《国语注》者,亦一一疏记。他如《五经异义》所载《左氏》说,皆本《左氏》先师,《说文》所引《左传》,亦是古文家说,《汉书·五行志》所载刘子骏说,实《左氏》一家之学。又如经疏史注及《御览》等书所引《左传》注,不载姓名而与杜注异者,亦是贾、服旧说。凡若此者,皆称为旧注而加以疏证。其顾、惠注补及洪稚存、焦里堂、沈小宛等人专释《左氏》之书,以及钱、戴、段、王诸通人说,有可采咸与登例。末始下以己意,定其从违。上稽先秦诸子,下考唐以前史书,旁及杂家笔记文集,皆取为证佐。期于实事求是,俾《左氏》之大义炳然复明。”伯山《先考行略》此书若成,价值或为诸家新疏之冠,也未可知。今既不得见,所以我不嫌繁重,把伯山的话全录如右。刘家子弟闻尚有人,不审能把家藏稿本公之于世否?就是缺了昭、定、哀三公也无妨呀。
《周礼正义》八十六卷瑞安孙诒让仲容著,同治季年草创,光绪二十五年成。
此书和黄儆季的《礼书通故》,真算得清代经师殿后的两部名著了。此书重要的义例有如下诸点:其一,释经语极简,释注语极详。就这点论,和刘楚桢的《论语正义》正相反。盖楚桢本不信任何氏《集解》,仲容则谓“郑注详博渊奥,注明即经明,义本一贯也”。其二,多存旧疏,声明来历。盖贾疏在诸旧疏中本较好,原非《孟子》伪孙疏,《公羊》徐疏,《尚书》伪孔传之孔疏等可比也。唐疏多乾没旧义,近儒重修,时亦不免。如胡竹村《仪礼正义》袭贾疏处盖不少,而每没其名。仲容则绝不攘善,于著述家道德守之最严。其三,虽极尊郑注,而不墨守回护。他说:“唐疏例不破注,六朝义疏家原不尽然。”且康成对于杜(子春)、郑(众)亦时有纠正。所以他窃比斯义,“寻绎经文,博稽众家,注有牾违,辄为匡纠”。其四,严辨家法,不强为牵合。清儒治礼,嗜博太过,每揉杂群书,强事会通。仲容谓“《周礼》为古文学,与今古师说不相同,曲为傅合,非惟于经无会,弥复增其纷纠”。所以他主以本书解本书,他书不合之处,疏通别白使不相淆。就这点论,最合守约之法。综而论之,仲容斯疏,当为清代新疏之冠,虽后起者胜,事理当然,亦其学识本有过人处也。《周礼》本书价值问题,迄未解决。仲容极端的尊信,是否适当,原很有商榷的余地。但这部书最少也是西汉末一种古籍,就令出于汉人理想的虚构,也很值得细心研究。仲容这部疏,总算替原书做一个大结束了。
以上所举九部新疏附见四部,十三经中已得九经了,余下四经,还要附带一讲。
一、《孝经》 有善化皮鹿门锡瑞的《孝经义疏》,但我未见,不敢批评。《孝经》价值本来仅等于《礼记》之一篇,我想有无不甚足为轻重的。
二、《谷梁传》 这部传可谓“数奇”。据我所知,邵二云曾著一部《谷梁正义》,像是未成。洪稚存《邵学士家传》说他著有《谷梁古注》;钱竹汀《邵君墓志铭》说他著有《谷梁正义》。我想或是《古注》已成,《正义》正在属稿。盖二云以五十四误药暴卒,著作多未成也。其后梅蕴生植之又拟著《谷梁集解正义》,亦未成而卒。薛寿《学诂斋文集》卷下《嵇庵集后序》云:“丁亥、戊子间,先生欲仿孙氏《尚书》、焦氏《孟子》例,撰《谷梁集解正义》,草创疏证而书未成。”案:蕴生为刘孟瞻、刘楚桢之友,陈卓人之师。卓人述道光戊子与蕴生、二刘及包孟开赴乡闱时,相约著各书(看前文《公羊义疏》条注)。当时,楚桢任《论语》,孟瞻任《左氏》,卓人任《公羊》,蕴生则任《谷梁》。蕴生《嵇庵集》中有赠薛子寿诗云:“泛舟及包、刘,遂结著书约。”即指此事也。蕴生中年咯血,寿仅五十(见孟瞻所为《梅君墓志铭》),故此书独不成。大概邵著拟另集古注如孙氏《尚书》例,梅著拟仍疏范宁《集解》如焦氏《孟子》例,但都未成,不必多讲了。
三、《礼记》 这部书始终未有人发心做新疏,总算奇事。
四、《易经》 做这部书的新疏,我想怕是不可能的。因为疏王、韩旧注,不独清儒所不肯,且亦没有什么引申发明的余地,除非疏李鼎祚的《集解》或另辑一注。但汉儒异说纷歧,遍疏亦穷于术。在我们看是“一丘之貉”,在尊崇汉学的清儒看是“两姑之间难为妇”。所以,或如焦里堂之空诸依傍,独抒己见;毛奇龄之《仲氏易》,姚配中之《周易姚氏学》等亦近此类。或如张皋文之专释仲翔,抱残守缺。皋文之《周易虞氏义》亦全经通释,但非疏体。若要作一部“惠氏《易汉学》式”之新疏,恐怕谁也没有这种勇气。
以上所举诸家新疏,是否算已经把这几部经完全弄明白?这几部经是否值得下恁么大的工夫?都是别问题,我不敢轻下判断。但和现行的《十三经注疏》比较,最少有两种优异之点:第一,每一部疏由一人独力做成,不像旧疏成于众手;第二,每人只做一部疏,不像孔、贾辈之“包办的”、“万能的”。此专指唐疏言,几部恶劣的宋疏更不足齿论。我们对于几位著作家不能不十二分感服,因为他们的忠实和努力是很不容易学的。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学问而学问,把全生涯费在一部书,卒能贯彻初志。他们的学问有用无用另一问题,但他们做学问的方法真可学。做一门学问便要把他的内容彻底了解,凡一切关系的资料搜集一无遗漏。着手著述之时,先定计画,各有别裁。每下一判断,必待众证都齐之后。判断对不对另一问题,也许证甚博而断仍错,但待证乃断,便是忠实于学。所以这几部书,无论如何,总是在学术史上有纪念的价值。至于他们所以能著成这几部书,也非专靠他们个人之力。九部之中,两部成于乾隆末年,七部在嘉道以后,实由先辈已经做过许多工作,他们才利用而集其成。倘使他们生于明代或清初,也不能有这种成绩。所以,我名之为“清代经学的结晶体”。好事者能汇刻为一编,亦一佳话也。
(辛)其他通释群经之著作 清儒以经学为学问中心。凡笔记类如《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东塾读书记》等,文集类如戴、段、阮、钱……诸集等,说经之文占大部分。想完全了解清人经学,这类书实极重要,但内容既不尽属于经,我只得别标一题评他们的价值。这里有几部书,应该特提:
一、朱竹垞彝尊的《经义考》三百卷。 这部书把竹垞以前的经学书一概网罗,簿存目录,实史部谱录类一部最重要的书,研究“经学史”的人最不可少。还有谢蕴山启昆的《小学考》,也是踵朱书而成,其内容及价值当于谱录条下论之,今互见于此。
二、臧玉林琳的《经义杂记》三十卷。 这书若出在乾嘉以后,并不稀奇,因为他是康熙初年作品,而饶有乾嘉学派精神,所以要另眼看待。这书久藏于家。嘉庆间,才由他的玄孙臧在东庸刻出。有人说,内中一部分是在东所著,归美先人。但无确据,不敢遽认为事实。
三、王伯申引之的《经义述闻》三十二卷。 王石臞、伯申父子,为清学第一流大师,人人共知。这书名为“述闻”,盖伯申自言闻于石臞者,其实他们以父子而兼师友,此书亦可称父子合作也。这部书最大的价值,在校勘和训诂方面,许多难读或前人误解的文句,读了他便涣然冰释。王氏父子理解直凑单微,下判断极矜慎,所以能为一代所宗。试留心读嘉道以后著作,罕有能引《经义述闻》而驳之者。世所称“王氏四种”者,乃此书与《经传释词》《读书杂志》《广雅疏证》合称。实则四种合起来,才见得出王氏经学之全豹。今为叙述方便起见,那几部在小学及子书两条下别论。
四、俞荫甫樾的《群经平议》十卷。此书全应用《经义述闻》的方法,继续有所发明,价值也仅下《经义述闻》一等。
平心论之,清代风尚所趋,人人争言经学,诚不免汉人“碎义逃难”、“说三字至二十余万言”之弊。虽其间第一流人物,尚或不免,承流望风者更不待言。所以在清末已起反动,现在更不消说无人过问了。他们若能把精力和方法用到别的方面,成就或者可以很大,仅用之几部古经,已觉十分可惜。即以经学论,讲得越精细,越繁重,越令人头痛,结果还是供极少数人玩弄光景之具,岂非愈尊经而经愈遭殃吗?依我看:这种成绩,只好存起来算做一代学术的掌故,将来有专门笃嗜此学之人,供他们以极丰富的参考。至于整理经学,还要重新辟一条路,令应读之经,非全数都应读也,注意。人人能读而且乐读。我虽然还没有具体方法,但大概在用简明的方法解释其文句,而用有趣味有组织的方法发明其义理。义理方面且另说,文句方面则清儒替我们做过的工作实不少。大约清儒经学诸书,名物制度一类,聚讼不结者尚很多;训诂一类,工夫已经做到八九成。这便是各位经师对于一般人最大的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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