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四川还有一位怪人,曰唐铸万。但费、唐两位,虽属蜀产,然中年以后都流寓江淮,我们是要注意的。
唐甄,原名大陶,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生明崇祯三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一六三○——一七○四),年七十五,与阎百诗、颜习斋同年卒。顺治丁酉举人,曾任山西长子县知县,仅十个月便去官,在任内劝民植桑八十万株。他早年因蜀乱避地居苏州,遂游长终老于苏。家计赤贫,常常断炊,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陶陶焉振笔著书不辍。他学无师授,我们读他的书,知道他曾与王昆绳、魏冰叔、顾景范为友。他著书九十七篇,初名曰《衡书》,晚乃改名《潜书》。魏冰叔初见《潜书》,大惊曰:“此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梅定九一见便手录全部,曰:“此必传之作,当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俱见王闻远著《圃亭先生行略》潘次耕为之序曰:“古之立言重世者,必有卓绝之识,深沉之思,蕴积于中,多不可制,吐而为辞,风发泉涌。若先秦诸子之书,醇驳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独抒己见,无所蹈袭,故能历千载而不磨。……斯编远追古人,貌离而神合,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本书卷首铸万品格高峻,心胸广阔,学术从阳明入手,亦带点佛学气味,确然有他的自得,又精心研究事务条理,不为蹈空骛高之谈。这部《潜书》,刻意摹追周秦诸子,想要成一家之言,魏、潘恭维的话,未免过当。依我看,这部书有粗浅语却无肤泛语,有枝蔓语却无蹈袭语,在古今著作之林,总算有相当位置。大约王符《潜夫论》、荀悦《申鉴》、徐幹《中论》、颜之推《家训》之亚也。
铸万宗阳明心学,其自得处颇类心斋、东崖父子之以乐为学,尝自述其下手法门道: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即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壹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达,心无穷达,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之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非计之得也。……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名[吾]之于食也,非所好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即此一人,即此一事,或宜于朝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悦入篇》
这段话大概是铸万一生得力所在。他以为“不悦则常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所以一切怨天尤人不相亲爱,皆由此生。悦则反是”。我认为这话是很好的。我自己的修养也是向这条路上走。他又说:“古人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湍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悦为我门,非众之门。”这段话更好。讲学专标一宗旨,此如指独步单方以疗百病,陆桴亭尝非之。铸万主张各自搜寻自己病根,各自找药,最为通达。他说地理关系影响到人的生质书中屡说这种话,亦极有理政。
铸万虽极力提倡心学,然与宋明儒明心见性之说不同。他养心专为治事用,所以心学只算手段,不算目的。他说:“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辨儒篇》所以他对于客观的事物条理,认为必须详实研究。他说:
顾景范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顾子曰:“内尽即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雁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有为篇》
读此可以知他对于客观研究的态度如何了。《潜书》下篇所讲,都是他对于政治上的意见,大抵按切事势,不为迂谈,亦可见他用力所在。
铸万对于社会问题,亦有许多特见。《备孝篇》说爱子者当无分男女,爱之若一;《内伦篇》《夫妇篇》说男女平等之理;《鲜君篇》《抑尊篇》《室语篇》力言君主专制政体之弊;《破祟篇》痛斥自杀之非;《大命篇》痛叹贫富不均之现象,谓天下之乱皆从此起,皆惊心动魄之言,今录其一二: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途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颍阳,光武屠城三百。……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偏将……卒伍……杀人,非大将、偏将、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之,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天子实为之大手。……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室语篇》
这些话与黄梨洲的《原君》篇不谋而合。三百年前有此快论,不能不说是特识。当清圣祖时,天下讴歌圣明,这种议论,也算大胆极了。他的《存言篇》,有一段说当时社会困穷凋敝之实状,亦是绝好史料,可为官书粉饰讴歌之反证。他又说:
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麸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呜呼!吾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大命篇》
这话虽短,现代社会主义家之言汗牛充栋,只怕也不过将这点原理发挥引伸罢了。
铸万的哲学——人生观,也有独到之处。他论人死而不死之理,颇能将科学的见解和宗教的见解调和起来。他说:
唐子见果臝,曰果臝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鹆,曰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既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即精之成也;精非异,即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臝、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来年一果臝死,今日为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为万亿果臝,实万亿果臝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鹆,实万亿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朋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卒死也。……物之绝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绝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生死也。……仲尼观水而叹逝者,……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人之逝也,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而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博观篇》
这篇上半所讲,就是庄子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的道理。近代生物学家讲细胞遗传,最足以为他所说“传形不穷”的明证。但他所说“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又非专指物质的细胞而言。细胞之相禅,人与果臝、鹆所同;精神之相禅,则人所独,精神之顺应的相禅,尽人所同;精神之自主的相禅,则圣贤豪杰所独。铸万之人生观,大概如此。(www.xing528.com)
然则儒家圣贤何故不谈这种哲理耶?即《潜书》中亦何故很少谈这种哲理耶?铸万以为实在是不该谈。他说:
……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间万生万死,草木之根枝化为尘土,鸟兽之皮骨化为尘土,人之肢体化为尘土;忽焉而有,忽焉而无。……而谓其灭则俱灭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岂有不知!何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则必使露电其身,粪土富贵,优偶冠裳;则必至政刑无用,赏罚无施。……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万,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众著。……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有归篇》
这话说得极平允,他对于佛法的信仰和彻悟,亦可想见了。他又说:“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性功篇》这种见地,比向来攘斥佛老或会通三教等学说,又高明得多了。
同时复有著书成一家言者曰胡石庄。
胡承诺,字君信,号石庄,湖北天门人。明崇祯举人,生卒年无考,著《绎志》六十一篇三十余万言,其篇目如下:
睿学 至治 治本 任贤 去邪 大臣 名臣 谏诤 功载
吏治 选举 朋党 辨奸 教化 爱养 租庸 杂赋 导川
敕法 治盗 三礼 古制 建置 祲祥 兵略 军政 武备
名将 兴亡 凡事 立教 论交 人道 出处 取与 慎动
庸行 父兄 宗族 夫妇 祀先 奉身 养生 经学 史学
著述 文章 杂说 兼采 尚论 广征 自叙
石庄这个人和他这部书,从前几乎没有人知道,李申耆兆洛家藏有石庄的《读书录》写本四册,有柴虎臣绍炳的跋。申耆说他“文体类《淮南》《抱朴》,鳞杂细碎,随事观理而体察之”。这部书被人借观失掉,申耆大以为恨。其后,申耆又从旧书摊里得着这部《绎志》,托人刊刻,又失去多年,最后乃复得,道光十七年才托顾竹泉锡麒刻出。申耆批评他说是“贯通古今,包合宇宙,不敝之篹述也”。竹泉说:“有《说苑》《新序》《法言》《申鉴》《人物志》《潜夫论》《中说》之宏肆,而精粹过之。有《正蒙》《近思录》《读书录》《呻吟语》之醇明,而条贯过之。”毛岳生说:“自前明来,书之精博有益于理道名实,决可见诸施设者,惟顾氏《日知录》与先生是书为魁杰。”俱见本书卷首谭仲修献说:“读《绎志》,觉胡先生视亭林更大,视潜斋更实,视梨洲更确,视习斋更文。遗编晚出,知者盖鲜。显晦之数,岂有待耶?”《复堂日记》诸君对于这部书,可谓推崇极了。依我看,这书虽没有什么创获的见解,然而他的长处在能通贯。每阐一义,四方八面都引申到,又广取历史上事迹做印证,实为一有系统之著作。可惜陈腐空廓语往往不免,价值虽在《日知录》《思问录》《潜书》下,比后来桐城派的“载道之文”,却高十倍了。毛岳生说欲“少删其繁近”,可惜没有着手。若经删汰一番,或者倒能增长他的价值。
铸万、石庄都是想“立言不朽”的人,他们的工作总算不虚,留下的书确能在学术界占相当位置。当时打这种主意的人也不少,如王昆绳、刘继庄辈皆是。此外有所谓易堂九子者,学问路数有点和唐、胡相近,名声远在唐、胡上,而成就不及他们。今在这里附论一下。
易堂九子皆江西人:宁都魏善伯祥、魏冰叔禧、魏和公礼、邱邦士维屏、李力负腾蛟、彭中叔任、曾青藜传灿,南昌彭躬庵士望、林确斋时益也。他们当明末乱时,相约隐居于宁都之翠微山,其共同讨论学问之所,名曰易堂,因以得名。九子中以三魏为领袖,次则邱邦士、彭躬庵,三魏中又以冰叔为魁,世所称魏叔子也。他们的学风,以砥砺廉节、讲求世务为主,人格都很高洁。冰叔当康熙己未举鸿博时,被荐不至。时江西有谢秋水文洊辟程山学舍集同志讲程朱学,病易堂诸人“言用而遗体”,贻书冰叔争之。冰叔复书道:“今之君子,不患无明体者,而最少适用。学道人当练于世务,否则试之以事则手足错乱,询之以古则耳目茫昧,忠信谨守之意多,而狭隘杓牵之病作,非所以广圣贤学也。”《魏叔子文集·复谢程山书》易堂学风,观此可见一斑了。但他们专以文辞为重,颇有如颜习斋所谓“考纂经济总不出纸墨见解”者。他们的文章也带许多帖括气,最著名的《魏叔子集》,讨厌的地方便很多。即以文论,品格比《潜书》《绎志》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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