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密,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新繁人。生明天启五年,卒清康熙三十七八年(?)(一六二五——一六九八或九九),年七十四五(?)。当张献忠荼毒全蜀时,他团乡兵拒贼,贼不能犯。永历在滇,蜀人杨展据叙州嘉定、永宁为明守,燕峰以中书舍人参其军,屯田积谷为一方保障。吴三桂入蜀,燕峰避乱陕西,寻即东下,自是流寓江淮间四十余年。四十九岁,诣苏门谒孙夏峰,夏峰年九十矣,与谈学甚契见《夏峰年谱》。尝游京师,交李恕谷,为作《大学辨业序》见《恕谷年谱》。工诗,为王渔洋所推服见《池北偶谈》。遗著三种,曰《弘道书》,曰《荒书》,曰《燕峰诗钞》,近年大关唐氏始刻之。《荒书》记明清间蜀乱,为极翔实之史料。徐立斋、万季野在明史馆,以不得见为恨。《弘道书》成于晚年,为书三卷十五篇,曰《统典论》,曰《弼辅录论》,曰《道脉谱论》,曰《古经旨论》,曰《原教》,曰《圣人取人定法论》,凡六篇,为上卷;《祀典议》五篇及《先王传道述》《圣门传道述》《吾道述》,凡八篇,为中卷;《圣门定旨两变序记》一篇为下卷;其间复以表十一篇分附焉。
骤看这部书名和目录,很像是一部宋明道学先生们理障的著作,其实大大不然。燕峰是对于宋元学术革命的急先锋。这部书惊心动魄之言,不在颜习斋《四存编》之下。其最不同之点,则习斋连汉唐学派一概排斥,燕峰则提倡注疏。就这点论,燕峰不能如习斋之彻底,其学风实与后此乾嘉学派颇接近。但乾嘉学者并未受燕峰影响,不可不知。燕峰和同时的颜习斋、毛西河,虽同为反宋学的健将,而燕峰之特色,则在研究历史上学术变迁之迹,能说明宋学所自出。他以为,中国学术自三国六朝以后分为南北两派,而宋学则从南派衍来。其论南北派曰:
……迨于魏晋,王弼、何晏,习为清谈,儒学始变,朝野相尚,损实坏政。中原沦没,宋、齐、梁、陈,偏安江左,诸儒谈经,遂杂玄旨,何承天、周弘正、雷次宗、刘、沈麟士、明山宾、皇侃、虞喜、周捨、伏曼容、张绪诸君子,缁素并听,受者甚广。北方旧族,执经而言圣人之道,卢玄、王保安、刁冲、刘兰、张吾贵、李同轨、徐遵明、熊安生、刘焯、刘炫诸儒,弟子著录千万计,古经得传,深有赖焉。……《原教》
他续论自唐迄宋学术变迁大势,说道:
唐啖助、王玄感、陆淳以来,诂经已出意见,尚未大变乱也。经旨大变,创于王轸,和以贾昌朝。而刘敞为说,始异古注疏,然不著天下。王安石自昌朝发,独任己私,本刘敞《七经小传》,尽改古注为《新义》,……诬辨幽诞,以为道德性命之微。……安石言之则为《新义》,行之则为新法,天下骚然,宋遂南渡。当是时不守古经言“足兵足食”、“好谋而成”,从生聚教训实处讲求,思以立国,而朝士所争,乃王安石、程颐之学术,上殿专言“格物”,道德性命之说益炽。吕祖谦、陆九渊、朱熹、张栻、陈亮,论各不同,而九渊与熹尤显。……熹为《集注》,力排七十子古今诸儒,独取二程。然二程与安石稍异者,不过“静坐”、“体验”、“会活泼泼地”,气质之性耳,一切道德性命臆说,悉本安石焉。……今之非安石者皆是也。安石、程朱,小殊而大合,特未尝就数家遗书细求耳。……明永乐专用熹说《四书五经大全》,命科举以为程式。生徒趋时,递相祖受。七十子所遗、汉唐相传共守之实学殆绝。……王守仁虽以熹穷理格物为非,而复溯九渊本心之说,改九渊接孟轲。自此穷理、良知二说并立,学者各有所好,互相仇敌。……《道脉谱论》
他又论宋儒之学乃剽窃佛道两家而来,历举邵雍之出于陈抟,周敦颐之出于寿厓。其考证虽不逮黄晦木、胡朏明之详博,而论断尤痛切。谓:
诸儒辟二氏,谓其惑世诬民,若不可令一日容于斯世;而阴窃其说以自润,又何以服二氏?《圣门定旨两变序记》
又谓:
羲、文、周、孔至宋,乃托二氏再生于天地之间。吾道受辱至此,百尔君子,欲不愤得乎?《道脉谱论》
他以为,“凡宋儒所自诩为不传之秘者,皆仿佛为见,依倚成理。昔儒非不知之也,但不以为学”《古经旨论》。所以不以为学之故,他以为一因其不能普及,二因其不能应用。所谓不能普及者,他说:
圣人立教,十人中五人能知,五人不能知,五人能行,五人不能行,不以为教也……今大郡十余万家,长老子弟秀杰者,虽上下不齐,而常千百人于孝弟忠信诗书六艺之文可以与知也。浸汩敷衍于后儒性理新说,多者五六人或二三人,或千里无一人焉。道不远人,说何艰深若此?《原教》(www.xing528.com)
所谓不能应用者,他说:
清谈害实,起于魏晋,而盛于宋南北。……齐逞臆见,专事口舌,又不降心将人情物理平居处事点勘离合。说者自说,事者自事,终为两段。即有好议论,美听而已矣。……后儒所论,惟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冲漠无朕至奥、心无时不在腔子里、性无不复、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知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圣门定旨两变序记》
他又极论空言高论之有害政治,说道:
论政当以身所当者为定。……井田封建,先王之善政也;郡县阡陌,后王之善政也。……专言三代,欲以为治,不过儒生饰辞耀世,苟实行之,误国家而害民生,必如社仓、青苗空竭四海而后止也。……自宋以来,天下之大患,在于实事与议论两不相侔,故虚文盛而真用薄。儒生好议论,然草野诵读,未尝身历政事,执固言理,不达世变,滞古充类,责人所难。……《先王传道述》
他又反对宋儒之禁欲主义,说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众人如是,贤哲亦未尝不如是也。……欲不可纵,亦不可禁者也,不可禁而强禁之,则人不从;遂不禁任其纵,则风俗日坏。圣人制为礼乐,因人所欲,而以不禁禁之也。《统典论》
又说:
生命人所共惜也,妻子人所深爱也,产业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极慕也,饥寒困辱人所难忍也,忧患陷阨人所思避也,义理人所共尊也。然恶得专取义理,一切尽舍而不合量之欤?论事必本于人情,议人必兼之时势。功过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当以难行之事徒侈为美谈,不当以必用之规遂指为不肖。《弼辅录论》
燕峰学术的要点大略如右。我们拿来和亭林、习斋、乾初、东原诸家之说并读,当可发见其相同之点甚多。盖明学反动的结果,一时学风不期然而然也。但燕峰于破坏方面,不能如习斋之彻底;于建设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健实,又没有弟子以张其军,遗书亦湮晦罕传,所以这样精悍的思想家,三百年间几乎没人知道。最初表张他的,为同治间之戴子高。他的《谪麐堂集》中有《费舍人别传》一篇,但亦语焉不详。最近遗著出世,这位大学者渐渐复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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