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儒的学问,若在学术史上还有相当价值,那么,经学就是他们惟一的生命。清儒的经学,和汉儒宋儒都根本不同,是否算得一种好学问,另为一问题。他们这一学派学问,也离不了进化原则,经一百多年才渐渐完成。但讲到“筚路蓝缕”之功,不能不推顾亭林为第一。顾亭林说:“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又说:“今日只当著书,不当讲学。”他这两段话,对于晚明学风,表出堂堂正正的革命态度,影响于此后二百年思想界者极大。所以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
亭林初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曰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生明万历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一六一三——一六八二)。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户。他承祖父命出继堂叔为子。他的母亲王氏,十六岁未婚守节,抚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边黑;性情耿介,不谐于俗,惟与同里归元恭庄为友,时有归奇顾怪之目。[1]他少年便留心经世之学,最喜欢钞书,遍览二十一史,明代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钞之类,有关于民生利害者,分类录出,旁推互证,著《天下郡国利病书》。未成而国难作。清师下江南,亭林纠合同志起义兵守吴江。失败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几位,他幸而逃脱。他母亲自从昆山城破之日起绝粒二十七日而死,遗命不许他事满洲。他本来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亲这场最后热烈激刺的教训,越发把全生涯的方向决定了[2]。他初时只把母亲浅殡,立意要等北京恢复、崇祯帝奉安后才举行葬礼。过了两年,觉得这种希望很杳茫,勉强把母先葬。然而这一段隐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终身不能忘却。他后来弃家远游,到老不肯过一天安逸日子,就是为此。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遥授他职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东南的悍将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气柔脆,地利亦不宜于进取,于是决计北游,想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光复。曾五谒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谒思陵明怀宗陵,在直隶昌平,其时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每到一地,他认为有注意价值者,便在那里垦田。垦好了,交给朋友或门生经理,他又往别处去。江北之淮安,山东之章邱,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都有他垦田遗迹。[3]可见他绝对的不是一位书呆子,他所提倡穷经致用之学,并非纸上空谈。若论他生平志事,本来不是求田问舍的人。原有的家产尚且弃而不顾,他到处经营这些事业,弄些钱做什么用处?我们试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两匹骡驮带应用书籍。到一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倘或和平日所闻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开书对勘。到晚年,乃定居陕西之华阴,他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可见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无意义。他虽南人,下半世却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极厚、守礼极严的君子。他父母坟墓,忍着几十年不祭扫。夫人死了,也只临风一哭。为何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谜,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嗾使,告他“通海”。当时与鲁王、唐王通者,谓之通海。他亲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闹一场大官司,几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东忽然闹什么文字狱,牵连到他。他立刻亲到济南对簿,入狱半年。这是他一生经过的险难。比起黄梨洲,也算平稳多了。康熙十七年开博学鸿儒科,都中阔人,相争要罗致他。他令他的门生宣言:“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开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要特荐他。他给叶信说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清廷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少时由他抚养提拔;后来他们做了阔官,要迎养他南归,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极严。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座不久,便起还寓;乾学等请终席张灯送归,他作色道:“世间惟有淫奔、纳贿二者皆于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方正类如此。
我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为人,想用一篇短传传写他的面影,自愧才力薄弱,写不出来。但我深信他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我以为现代青年,很应该用点工夫,多参阅些资料,以看出他的全人格。有志于是者,请读全谢山《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碑铭》;《亭林文集》中卷三《与叶讱庵书》《答原一、公肃两甥书》,卷四《与人书》十余篇,又《与潘次耕书》;《亭林余集》:《王硕人行状》《答潘次耕书》等篇。若更要详细一点,请读张石洲的《亭林先生年谱》。
亭林学术大纲,略见于他所作《与友人论学书》《文集》卷三,其文曰: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孔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是必其道之高于孔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圣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孔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于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而去之弥远也。……
亭林学术之最大特色,在反对向内的——主观的学问,而提倡向外的——客观的学问。他说:
自宋以后,一二贤智之徒,病汉人训诂之学得其粗迹,务矫之以归于内;而“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置之不论,此真所谓“告子未尝知义”者也。《日知录》卷七“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条
又说:
孟子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然则但求放心,遂可不必学问乎?与孔子言“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何其不同耶?……孟子之意,盖曰能求放心,然后可以学问。“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此放心而不知求也。然但知求放心,而未尝穷中罫之方,悉雁行之势,亦必不能从事于奕。同上“求其放心”条
亭林著作中,像这类的话很不少,以上所引,不过略举为例。要之清初大师,如夏峰、梨洲、二曲辈,纯为明学余波。如船山、舜水辈,虽有反明学的倾向,而未有所新建设,或所建设未能影响社会。亭林一面指斥纯主观的王学不足为学问,一面指点出客观方面许多学问途径来。于是学界空气一变,二三百年间跟着他所带的路走去。亭林在清代学术史所以有特殊地位者在此。
亭林所标“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两语,一是做人的方法,一是做学问的方法。做人为什么专标“行己有耻”呢?因为宋明以来学者,动辄教人以明心见性,超凡入圣。及其末流,许多人滥唱高调,自欺欺人,而行检之间,反荡然无忌惮。晚明政治混浊,满人入关,从风而靡,皆由于此。亭林深痛之,所以说: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文集》卷十四《与人书》
亭林以为人格不立,便讲一切学问都成废话,怎样才能保持人格?他以为,最忌的是圆滑,最要的是方严。他说:
读屈子《离骚》之篇原文云:“彼尧舜之耿介兮,固中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以入尧舜之道矣。《日知录》卷十三“耿介”条
老氏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卜居》《渔父》二篇尽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为也。扬子云而知此义也,《反离骚》其可不作矣。寻其大指,“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为莽大夫与?同上“乡原”条
亭林欲树人格的藩篱,简单直捷提出一个“耻”字。他说:
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然而四者之中,耻为尤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谓之国耻。同上“廉耻”条
亭林以为无耻之习中于人心,非闹到全个社会灭亡不止。他尝借魏晋间风俗立论,极沉痛的说道: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同上“正始”条
他确信改良社会,是学者的天职,所以要人人打叠自己,说道:
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
又说:
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
他自己称述生平说:
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与人书》十一
他教训他最亲爱的门生,没有多话,但说:(www.xing528.com)
自今以往,当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
总而言之,亭林是教人竖起极坚强的意志抵抗恶社会。其下手方法,尤在用严正的规律来规律自己。最低限度,要个人不至与流俗同化;进一步,还要用个人心力改造社会。我们试读亭林著作,这种精神,几于无处不流露。他一生行谊,又实在能把这种理想人格实现。所以他的说话,虽没有什么精微玄妙,但那种独往独来的精神,能令几百年后后生小子如我辈者,尚且“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亭林教人做学问,专标“博学于文”一语。所谓“文”者,非辞章之谓。“文”之本训,指木之纹理,故凡事物之条理亦皆谓之文。古书“文”字皆作此解。亭林说:
自身而至于国家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品节斯,斯之谓礼。《日知录》卷七“博学于文”条
亭林专标“博学于文”,其目的在反对宋明学者以谈心说性为学。他解释《论语》道:“夫子之文章,无非夫子之言行与天道,故曰: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行与天道”条其意以为,所谓人生哲学(性),所谓宇宙原理(天道),都散寄于事物条理(文章)之中。我们做学问,最要紧是用客观工夫,讲求事物条理,愈详博愈好,这便是“博学于文”。若厌他琐碎,嫌他粗浅,而专用主观的冥想去求“性与天道”,那却失之远了。他说:“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同上正指此辈。
然则他自己博学于文的方法怎么样呢?他虽没有详细指授我们,我们可以从他的传记和著述中约略看出些来。
书籍自然是学问主要的资料。亭林之好读书,盖其天性。潘次耕《日知录序》说:“先生精力绝人,无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据他自己说,十一岁便读《资治通鉴》《文集》卷二《钞书自序》。他纂辑《天下郡国利病书》,从崇祯己卯起,凡阅书一千余部《文集》卷六《肇域志序》。崇祯己卯,他年才二十六耳,其少年之用力如此。潘次耕请刻《日知录》,他说:“要以临终绝笔为定。”《文集》卷五《与次耕书》其老年之用力如此。他说:“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什而七八。赤豹……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此言非也。君子之学,死而后已。”《文集》卷五《与人书》六大概亭林自少至老,真无一日不在读书中。他旅行的时候极多,所计画事情尤不少,却并不因此废学。这种剧而不乱、老而不衰的精神,实在是他学问大成的主要条件。
亭林读书,并非专读古书。他最注意当时的记录,又不徒向书籍中讨生活,而最重实地调查。潘次耕说:“先生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日知录序》全谢山说:“先生所至呼老兵逃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亭林先生神道碑铭》可见亭林是最尊实验的人。试细读《日知录》中论制度论风俗各条,便可以看出他许多资料,非专从纸片上可得。就这一点论,后来的古典考证家,只算学得“半个亭林”罢了。
亭林所以能在清代学术界占最要位置,第一,在他做学问的方法,给后人许多模范;第二,在他所做学问的种类,替后人开出路来。
其做学问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资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绝顶聪明人,谅来谁也要承认。但他做工夫却再笨没有了。他从小受祖父之教,说“著书不如钞书”。《文集》卷二《钞书自序》他毕生学问,都从钞书入手。换一方面看,也可说他“以钞书为著书”。如《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钞撮未经泐定者,无论矣。[4]若《日知录》,实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们试留心细读,则发表他自己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钞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说他主要的工作,在钞而不在著。
有人问:“这样做学问法,不是很容易吗?谁又不会钞?”哈哈!不然不然。有人问他《日知录》又成几卷,他答道: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肇域志》自序云:“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行;旁行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
你说《日知录》这样的书容易做吗?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几条。我们根据这种事实,可以知道:不独著书难,即钞也不容易了。须知凡用客观方法研究学问的人,最要紧是先彻底了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后下判断。能否得真相,全视所凭藉之资料如何。资料,从量的方面看,要求丰备;从质的方面看,要求确实。所以资料之搜罗和别择,实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这个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谓采山之铜与废铜之分别何如。他这段话对于治学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领会了。
亭林的《日知录》,后人多拿来比黄东发的《黄氏日钞》和王厚斋的《困学纪闻》。从表面看来,体例像是差不多,细按他的内容,却有大不同处。东发、厚斋之书,多半是单词片义的随手札记。《日知录》不然,每一条大率皆合数条或数十条之随手札记而始能成,非经过一番“长编”工夫,绝不能得有定稿。试观卷九宗室、藩镇、宦官各条,卷十苏松二府田赋之重条,卷十一黄金、银、铜各条,卷十二财用、俸禄、官树各条,卷二十八押字、邸报、酒禁、赌博各条,卷二十九骑、驿、海师、少林僧兵、徙戎各条,卷三十古今神祠条,卷三十一长城条,则他每撰成一条,事前要多少准备工夫,可以想见。所以每年仅能成十数条,即为此。不然,《日知录》每条短者数十字,最长亦不过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条呢?不但此也,《日知录》各条多相衔接,含有意义。例如卷十三周末风俗、秦纪会稽山刻石、两汉风俗、正始、宋世风俗、清议、名教、廉耻、流品、重厚、耿介、乡原之十二条,实前后照应,共明一义,剪裁组织,煞费苦心。其他各卷各条,类此者也不少。所以我觉得,拿阎百诗的《潜丘札记》和《黄氏日钞》《困学纪闻》相比,还有点像。顾亭林的《日知录》却与他们都不像。他们的随手札记,性质属于原料或粗制品,最多可以比棉纱或纺线。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亭林作品的价值全在此。后来王伯申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是模仿这种工作。这种工作,正是科学研究之第一步,无论做何种学问都该用他。
亭林对于著述家的道德问题,极为注意。他说:“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为自作也。”《文集》卷二《钞书自序》又说:“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者,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卷十八“窃书”条又说:“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㑺才,不能通作者之义,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同上他论著述的品格,谓:“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他做《日知录》,成书后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削之”。《日知录自序》然则虽自己所发明而与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况剽窃!学者必须有此志气,才配说创造哩。自亭林极力提倡此义,遂成为清代学者重要之信条,“偷书贼”不复能存立于学者社会中,于学风所关非细。
大学者有必要之态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虚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现这种精神。他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又说:“古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为之。……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也。”《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潘次耕请刻《日知录》,他说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录自序》云:“旧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而犹未敢自以为定。……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我常想,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老而不衰?觉得自己学问已经成就,那便衰了。常常看出“今是昨非”,便常常和初进学校的青年一样。亭林说:“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录》卷七“自视欿然”条他的《日知录》,阎百诗驳正若干条,他一见便欣然采纳见赵执信所作阎墓志。他的《音学五书》,经张力臣改正一二百处。见《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他说:“时人之言,亦不敢没,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以进于学。”《日知录》卷二十“述古”条这种态度,真永远可为学者模范了。
亭林的著述,若论专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论方面之多,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要而论之,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今列举其所著书目,而择其重要者,稍下解释如下:
《日知录》三十二卷 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著作。他说:“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又说:“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文集》卷四《与人书》二十五又说:“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文集》卷六《与杨雪臣书》读这些话,可以知道他著书宗旨了。《四库总目提要》叙列这部书的内容:“前七卷皆论经义,八卷至十二卷皆论政事,十三卷论世风,十四、十五卷论礼制,十六、十七卷论科举,十八至二十一卷论艺文,二十二至二十四卷论名义,二十五卷论古事真妄,二十六卷论史法,二十七卷论注书,二十八卷论杂事,二十九卷论兵及外国事,三十卷论天象术数,三十一卷论地理,三十二卷杂考证。”大抵亭林所有学问心得,都在这书中见其梗概。每门类所说的话,都给后人开分科研究的途径。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卷,《肇域志》一百卷 这两部书都是少作。《利病书》自序云:“……乱后多有散佚,亦或增补。而其书本不曾先定义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势民风,与今不尽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肇域志》自序亦略同。据此知并非成书了。但这两部书愿力宏伟,规模博大。后来治掌故学、地理学者,多感受他的精神。
《音学五书》三十八卷 这书以五部组织而成:一、《古音表》三卷,二、《易音》三卷,三、《诗本音》十卷,四、《唐韵正》二十卷,五、《音论》三卷。他自己对于这部书很满意,说道:“某自五十以后,于音学深有所得,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文集》卷四《与人书》二十五清儒多嗜音韵学,而且研究成绩极优良,大半由亭林提倡出来。
《金石文字记》六卷 亭林笃嗜金石,所至搜辑碑版,写其文字,以成此书。他对于金石文例,也常常论及。清代金石学大昌,亦亭林为嚆矢。
此外著述,尚有《五经同异》三卷,《左传杜解补正》三卷,《九经误字》一卷,《五经考》一卷,《求古录》一卷,《韵补正》一卷,《二十一史年表》十卷,《历代宅京记》二十卷,《十九陵图志》六卷,《万岁山考》一卷,《昌平山水记》二卷,《岱岳记》八卷,《北平古今记》十卷,《建康古今记》十卷,《营平二州史事》六卷,《官田始末考》一卷,《京东考古录》一卷,《山东考古录》一卷,《顾氏谱系考》一卷,《谲觚》一卷,《茀录》十五卷,《救文格论》《诗律蒙古[告]》《下学指南》各一卷,《当务书》六卷,《菰中随笔》三卷,《文集》六卷,《诗集》五卷。其书或存或佚,今不具注。但观其目,可以见其影响于后此学术界者如何矣。
要之,亭林在清学界之特别位置,一在开学风,排斥理气性命之玄谈,专从客观方面研察事务条理。二曰开治学方法,如勤搜资料综合研究,如参验耳目闻见以求实证,如力戒雷同剿说,如虚心改订不护前失之类皆是。三曰开学术门类,如参证经训史迹,如讲求音韵,如说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类皆是。独有生平最注意的经世致用之学,后来因政治环境所压迫,竟没有传人!他的精神,一直到晚清才渐渐复活。至于他的感化力所以能历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学术之渊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我深盼研究亭林的人,勿将这一点轻轻看过。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