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章
6.1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①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②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③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④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⑤
释词
①《集注》:“陈代,孟子弟子也。小,谓小节也。枉,屈也。直,伸也。八尺曰寻。枉尺直寻,犹屈己一见诸侯,而可以致王霸,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②《集注》:“田,猎也。虞人,守苑囿之吏也。招大夫以旌,招虞人以皮冠。元,首也。志士固穷,常念死无棺椁,弃沟壑而不恨;勇士轻生,常念战斗而死,丧其首而不顾也。此二句,乃孔子叹美虞人之言。夫虞人招之不以其物,尚守死而不往,况君子岂可不待其招而自往见之邪?”③《集注》:“夫所谓枉小而所伸者大则为之者,计其利耳。一有计利之心,则虽枉多伸少而有利,亦将为之邪?甚言其不可也。”④《集注》:“赵简子,晋大夫赵鞅也。王良,善御者也。嬖奚,简子幸臣。与之乘,为之御也。复之,再乘也。强而后可,嬖奚不肯,强之而后肯也。一朝,自晨至食时也。掌,专主也。范,法度也。诡遇,不正而与禽遇也。言奚不善射,以法驰驱则不获,废法诡遇而后中也。《诗·小雅·车攻》之篇。言御者不失其驰驱之法,而射者发矢皆中而力,今嬖奚不能也。贯,通惯,习也。”⑤《集注》:“比(bì),阿党也。若丘陵,言多也。或曰:‘居今之世,出处去就不必一一中节,欲其一一中节,则道不得行矣。’杨氏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宁道之不行,而不轻其去就;是以孔孟虽在春秋战国之时,而进必以正,以至终不得行而死也。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孔孟当先为之矣。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
释义
陈代说:“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不去见诸侯,似乎只是小事;现在一去见他们,大可以王天下,小可以霸天下。而且《志》上说:“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似乎可以去见一见。如果不是诸侯诚心实意来请,孟子自己是不会屈尊去见诸侯的。
孟子说:“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从前齐景公打猎,用旌传唤管理山林的虞人,虞人不去,齐景公要处死他。“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怕弃尸沟壑,勇士不怕掉脑袋。“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孔子取哪一点呢?就取不符合传唤他的礼仪他就不去。这件事记载在《左传》里头,《论语》里孔子赞扬了这个虞人。孔子为什么赞扬他?就因为他“非其招而不往”。按当时的礼仪,招请大夫用旌,招请虞人用皮冠。齐景公用旌招虞人,不符合礼仪,所以虞人宁愿杀头,也不听召唤。制度和规范是不可以权宜变通的,要像守护生命一样守护它。制度的改革也不能是随意的,根据长官的意志变来变去,制度就没有了神圣性。
“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如果我不等诸侯招请就自己去了,那算什么呢?难道我连一个看守山林的人都不如吗?“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所谓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是从利益的方面考虑的。如果只考虑利益,那么屈曲八尺而伸直一尺而能获得利益,也可以做吗?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制度为什么变来变去?就因为我们相信改革就是利益关系的调整,改革是最大的红利。怎么改,都是从利益的角度考虑的。从利益的角度考虑问题,就会变来变去,因为利益关系是不断变化的。改革不能从利益的角度来考虑,从正义的原则、公平的原则出发进行制度设计,最根本的一条是制度要符合人性的要求,要保护人的基本权利。基于人权而设计的制度一旦定下来,就不能轻易改变,哪怕它不够完美。基于人权而设计的制度,值得用人的生命捍卫它。礼制为什么要用生命去捍卫?读一读《礼记》就知道。《礼记·礼运》里说:“人情者,圣人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播乐以安之。”礼制是基于人的实情、人的本性而设计的。不管它的细节有没有问题,这一制度设计的理念是正确的。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从前赵简子让王良为他宠幸的小臣奚驾车去打猎,整天打不到一只鸟。“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奚向赵简子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拙劣的车手。”“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有人把这话告诉王良。王良说:“让我们再来一次。”强求之后奚勉强同意,结果一早上就打了十只鸟。“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奚又报告赵简子说:“王良是天下最好的车手。”“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赵简子说:“我让他专门负责给你驾车。”“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便告诉王良。王良不肯,说:“我替他按规范驾车,整天打不到一只;给他不按规范驾车,一早上打了十只。《诗》里说:‘不失规矩地驾车,一发箭就射中。’我不习惯替小人驾车,这差事我不干。”
“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驾车的人尚且羞于与奚这样的射手合作。合作能打到的猎物尽管堆成山也不干。不守规矩,获得的利益再多也不干。“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如果我损害原则而屈从诸侯,那算什么呢?连个驾车的王良都不如啊!而且你错了,自己走歪门邪道,是不可能让别人正道直行的。
6.2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①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②
释词
①《集注》:“女子从人,以顺为正道也。盖言二子阿谀苟容,窃取权势,乃妾妇顺从之道耳,非丈夫之事也。”②《集注》:“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与民由之,推其所得于人也。独行其道,守其所得于己也。淫,荡其心也。移,变其节也。屈,挫其志也。何叔京曰:‘战国之时,圣贤道否,天下不复见其德业之盛;但见奸巧之徒得志横行,气焰可畏,遂以为大丈夫。不知由君子观之,是乃妾妇之道耳,何足道哉?’”
释义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生气诸侯都害怕,他们安居无事天下就太平。张仪、公孙衍这些人是纵横家,是谋士,他们一生气肯定就要打仗,就要死很多人,所以都怕他们生气。他们安静下来了,天下也安静下来了。
孟子说:“是焉得为大丈夫乎?”那些人算什么大丈夫啊!“子未学礼乎?”你没有学过礼吗?“丈夫之冠也,父命之”,男人行冠礼的时候,父亲要训导一些规矩。“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要训导一些规矩,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夫家,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谨慎,不要违抗丈夫!”现在倒过来了,我参加过一些婚礼,男的都要在婚礼上表决心:工资全交,剩菜全吃,老婆的话全听。所以孟子说:“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以顺从为准则,把顺从看成是正道,是妇人之道,而且是小妇人之道。所以现在的男人都变成女人了,变成小女人了,没男人了。
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住在天下最大的房子里。那是什么样的房子?朱子说,那是“仁”。住在“仁”这样的大房子里。仁,天下之安宅也。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上。什么样的位置?礼也。走在天下的光明大道上。什么是光明大道?义。君子居于仁,立于礼,行于义。“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得志的时候,和老百姓一同走正道;不得志的时候,特立独行,坚守内心的正义原则。天下人都走歪门邪道,自己一个人也走正道,决不顺从潮流,同流合污。这才是大丈夫。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几句话,读过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的形象。富贵不淫滥,贫贱不丧志,威武不屈节。无论生活的境遇发生什么样的改变,自己内心所坚守的正义原则不改变,这才是大丈夫。而顺从世道的,随波逐流的,唯利是图的是“贱丈夫”“小女人”。《孟子》有一种正气在里面,有股英气在里面。
大丈夫大在哪里?在于他有一种内在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即使外在的、改变自己的力量很强大,内心的力量也能抗拒它。富贵的时候,有钱有势,外在的诱惑很多,很容易欲望膨胀,骄纵志满,淫滥无节。贫穷的时候,生存的压力很大,很容易人穷志短,卑躬屈膝,谄媚无耻。被权力、武力、势力所胁迫所压制的时候,前途甚至生命受到威胁,很容易变节屈从,投降求荣。在这些境遇中,只有依靠内在的精神力量与外在力量抗衡。谁具有这样的精神力量,谁就是大丈夫。
6.3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①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②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③
释词
①《集注》:“周霄,魏人。无君,谓不得仕而事君也。皇皇,如有求而弗得之意。出疆,谓失位而去国也。质,所执以见人者,如士则执雉也。出疆载之者,将以见所适国之君而事之也。”②耕助,耕藉,藉,耕也。粢(zī),黍稷。盛(chéng),祭品在器也。③与钻穴隙之类也,杨注:“这句不合语法。”
释义
周霄问孟子:“古之君子仕乎?”古代的君子出来做官吗?
孟子说:“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做官。《传》里说:“孔子三个月没有君主用他,就惶惶不安,离开一个国家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和别国君主初次见面的礼物。”公明仪说:“古人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他。”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不是太急切了吗?
孟子说:“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士失去了官职,就像诸侯失去了国家。“《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礼》上说:“诸侯亲自耕种,用来供给祭祀用的祭品;他们的夫人亲自养蚕缫丝,用来供给祭祀用的礼服。祭祀用的牲畜不肥壮、食品不洁净、礼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士如果没有供给祭祀的田地,不能祭祀。“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牲畜、器皿、礼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也就不能举行宴会,不也应该安慰他吗?
“出疆必载质,何也?”离开一个国家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和别国君主初次见面的礼物,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士出来做官,就像农夫要去种地一样,农夫如果离开一个地方,难道要丢下他的农具吗?
周霄又问:“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魏国也是个能出来做官的地方,但我没听说出来做官有如此急迫的。出来做官如果这样急迫,那君子出来做官怎么这么难呢?
孟子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男孩一生下来父母就希望给他找个妻室,女孩一生下来父母就希望给她找个婆家。父母的这份心,人人都有。但如果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媒人的介绍,就钻洞私下窥探,翻墙私下幽会,那父母和国人都会看不起他。古人不是不想当官,但又讨厌不通过正当的途径牟取官位。不通过正当的途径去做官,和钻洞翻墙之类的事情有什么差别呢?
大意和第一章差不多。儒家知识分子做官的心情是急切的,但决不会不择手段牟取官位。
6.4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①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②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③,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释词
①泰,侈也。②《集注》:“通功易事,谓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羡,馀也。有馀,言无所贸易,而积于无用也。梓人匠人,木工也。轮人舆人,车工也。”③墁(mǎn),墙壁之饰也。
释义
彭更问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跟着的车数十辆,跟着的人数百人,从这个国家吃到那个国家,不也太过分了吗?战国时期养士,就是这么养的。这大概是孟子在稷下学宫时的待遇。稷下学宫的那些有名的学者为“列大夫”,享受大夫级别的待遇,专门议论朝政,不做具体的事情。这样的待遇,当然有人羡慕。
孟子说:“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如果没道理,那一筐饭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如果有道理的话,舜接受尧的天下,也不过分。你认为过分吗?大学者就应该有这样的待遇,一点也不过分。
彭更说:“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士没做什么事,白吃饭,是不可以的。士没有官职的时候,就是个读书人,他们的事情就是读书做研究,修身养性。在很多人看来,他们是吃闲饭的,白养着他们,是不合理的。
孟子说:“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你不互通各人的成果、交换各人的劳动,用多余的来弥补不足,农夫就会有多余的粟米,女子就会有多余的布匹;你如果交换,木匠车匠都能从你那里得到食物。这里有个人,在家里是个孝子,在外头尊敬长辈,谨守先王的礼法,以此来培养后学,却不能从你那里得到食物;你怎么尊敬木匠车匠而轻视仁义的人呢?读书人的事功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做一个有学问的人,成为年轻人的导师,而不是像农夫工匠那样从事具体的劳动生产活动。农夫工匠的产品是养口体的,读书人的产品是养精神的。读书人更应该得到尊敬,更应该过有体面的生活。现在有所不同的是,农夫工匠中分离出来了从事农学和工学研究的人,他们发明创造出各种生产技术,他们也是大学里的读书人和研究者。所以我们要把人文学者和科学技术研究者区分开来。科学技术的研究成果能够运用在生产劳动中,其价值可以用对生产的贡献率来衡量,他们得到报酬,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人文学者的劳动产品是个人的精神品质,是他们对其他人精神品质的培养和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样的劳动成果是难以衡量的,是无价的。很多人像彭更那样认为人文学者是无用的,如果他们得到孟子那样的待遇,很多人会认为太过分了。彭更的无知多少可以理解,但我们的管理者也是像彭更那样看待人文学者的,要求他们也像科技工作者那样出所谓的研究成果,用论文多少、课题多少、经费多少来衡量他们的价值。人文学者的研究成果是他们的精神修养、精神境界、人格感染、道德示范,是他们所立的德、所立的言,他们的成果是无价的,怎么尊敬和厚待他们都是不过分的。
彭更说:“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木匠、车匠,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谋求食物;君子研究学问,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谋求食物吗?有养家糊口的学问,那就是技术研究,科学研究和人文研究是自由学术研究,它以学问本身为目的。所以从事自由学术研究的人一定要是闲人,也就是说要白养活他们。自由教育是自由人的教育,自由人就是贵族、就是闲人,他们做学问不为养家糊口,是为学问而学问。西方人的自由教育的思想正与孟子的思想相契合。西方的贵族制到17世纪才被消灭。中国的贵族制到战国时期就逐渐消灭了,战国时期的养士已经不是纯粹养一批闲人了,他们得有用,像孟子这样无用的人,还有那么好的待遇,就有人看不惯了。
孟子说:“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你为什么认为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呢?读书人对你有功啊,可以养着他们才养着他们的。你是因为他们求食的目的才养着他们呢,还是因为他们对你有功劳才养着他们呢?
彭更说:“食志。”因为他们求食的目的才养着他们。
孟子说:“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这里有个人,毁了你的瓦,弄脏你的墙,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求食,你也给他食物吗?
“否。”不会。
“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那么,你不是因为求食的目的才给食物的,是因为有功劳才给食物的。当然,事情也要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人文学者已经堕落为统治者的工具,没有人格,充当打手,老百姓不愿意养着他们是有道理的。
6.5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①‘汤始征,自葛载②’,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③《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④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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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集注》:“葛,国名。伯,爵也。放而不祀,放纵无道,不祀先祖也。亳(bó)众,汤之民。其民,葛民也。授,与也。饷,亦馈也。《书·商书·仲虺之诰》也。仇饷,言与饷者为仇也。”②载,始也。③《集注》:“按《周书·武成》篇载武王之言,孟子约其文如此。然其辞时与今《书》文不类,今姑依此文解之。有所不惟臣,谓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匪,与篚(fěi,筐)同。玄黄,币也。绍,继也,犹言事也。言其士女以篚盛玄黄之币,迎武王而事之也。商人而曰‘我周王’,犹《商书》所谓‘我后也’。休,美也。言武王能顺天休命,而事之者皆见休也。臣附,归服也。孟子又释其意,言商人闻周师之来,各以其类相迎者,以武王能捄(同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民者诛之,而不为暴虐耳。君子,谓在位之人。小人,谓细民也。”又,有攸,杨注:“旧注把‘攸’字当‘所’字解,恐误。根据甲文和晚商金文都有攸国之名,故译文作攸国。”④《集注》:“《太誓》,《周书》也。今《书》文亦小异。言武王威武奋扬,侵彼纣之疆界,取其残贼,而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比于汤之伐桀又有光焉,引此以证上文取其残之义。”又,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杨注:“这两个‘于’字都是国名,陈梦家《尚书通论》云:‘于即是邘。’案《通鉴前编》‘纣十有八祀,西伯伐邘。’《注》引徐广曰‘《大传》作于。’‘于’,疑即卜辞之孟方伯。”
释义
万章问孟子:“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宋国是小国。如今想实行王政,齐国和楚国都讨厌它,要讨伐它,那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反复有人提。问这话的人大概都觉得,当时是争气力的时候,王政无法推行,特别是小国。
孟子说:“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居住在亳,与葛国为邻,葛伯放荡,不祭祀先祖。“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派人去问他说:“为什么不祭祀?”回答说:“没有牛羊作祭祀的牺牲。”汤派人送给他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还是不祭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汤又派人问他说:“为什么不祭祀?”回答说:“没有粮食做祭品。”汤派了亳的百姓去给他耕种,老弱的人给种地的送饭。葛伯率领他的百姓,把送饭的人拦在路上,抢了他们的酒食米饭,不肯给的就杀了他。有个小孩去送饭菜,葛伯杀了他抢了他的饭菜。“《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的人。”说的就是这个。因为他杀了这个小孩而征讨他,天下人都说:“不是为了天下的财富,而是为了给老百姓报仇。”“汤的征讨,从葛开始。”十一次征讨,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东面出征,西面的人埋怨;南面出征,北边的人埋怨,说:“怎么不先征讨我们这边啊?”老百姓盼望他,就像大旱盼望及时雨。“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赶集的不曾停止买卖,种地的继续种地,杀掉暴君,安抚百姓,如同及时雨。老百姓非常高兴。“《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书》上说:“等待我的王,王来了我们不再受罪。”“攸国不肯臣服,周王东征,安抚那里的男女,他们用筐装着黑色和黄色的丝帛,以事奉我们周王为荣,臣服于大邦周国。”“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那里的君子用筐子装着黑色和黄色的丝帛迎接周的君子,小民用箪盛饭,用壶盛水,迎接周的小民,说明周王东征是救民于水火之中,而杀掉的是残暴的君主。“《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泰誓》上说:“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攻入他们的国土,除掉那残暴的君王,张扬武力,比商汤更辉煌。”“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不实行王政便罢了,如果实行王政,天下人都举头盼望,要拥护他做君王。齐国和楚国虽是大国,有什么可怕的?
这些故事《孟子》里至少讲过三次。仁政王政,除暴安良,百姓拥护,所向无敌。孟子始终认为,只要人民拥护,就能取得胜利。残暴的统治者,实力再强大,因为他们不得人心,必定要失败。
葛伯坏到那样的地步,不近人情,难以理解,商汤不征讨他,上天也会灭了他。这些故事,包括《圣经》里的一些故事是有象征意义的。天使为什么要灭了索多玛?那里的人太坏了。为什么有大洪水?那时的人太坏了。在世道极其衰落的时候,正义的力量一定会出现,而且会星火燎原,最终消灭残暴的统治者,救人民于水火。
6.6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①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释词
①《集注》:“戴不胜,宋臣也。齐语,齐人语也。傅,教也。咻,讙(同哗)也。齐,齐语也。庄岳,齐街里名也。楚,楚语也。此先设譬以晓之也。”
释义
孟子对戴不胜说:“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你想要你的王学好吗?我明白告诉你吧。这里有个楚国的大夫,想要他的儿子学会说齐国话,找齐国人当老师呢,还是找楚国人当老师呢?
“使齐人傅之。”请齐国人当老师。
“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一个齐国人教他,一群楚国人吵他,即使每天打着他说齐国话,也做不到。带他到齐国临淄的庄街岳街住上几年,即使每天打着他说楚国话,也是做不到的。
“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让他住在王宫里。如果王宫里大的小的尊的卑的,都是薛居州那样的好人,王和谁一起干坏事呢?在王宫里大的小的尊的卑的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好人,王和谁一起做好事呢?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教育学的问题,还涉及语言学习的问题。你们知道现在的教育为什么办不好了吧,“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6.7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①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②”
释词
①《集注》:“内,与纳同。段干木,魏文侯时人。泄柳,鲁缪公时人。文侯、缪公欲见此二人,而二人不肯见之,盖未为臣也。已甚,过甚也。迫,谓求见之切也。”②《集注》:“胁肩,竦体。谄笑,强笑。皆小人侧媚之态也。病,劳也。夏畦,夏月治畦之人也。言为此者,其劳过于夏畦之人也。未同而言,与人未合而强与之言也。赧赧,惭而面赤之貌。由,子路名。言非己所知,甚恶之之辞也。”
释义
公孙丑问孟子:“不见诸侯何义?”不去见诸侯,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古者不为臣不见。”在古代,如果不是这个国家的臣子就不去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起门来不让鲁缪公进屋,都太过分了。“迫,斯可以见矣。”迫切想要见,是可以见的。“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阳货想孔子去见他,又不愿自己失礼,大夫赐了东西给士,士如果没有在家里亲自接受,就要去登门拜谢。阳货探听到孔子不在家,便给他送了一只蒸乳猪。孔子也探听到他不在家登门拜谢。在那个时候,阳货如果先去拜见孔子,孔子岂会不去拜见他?“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曾子说:“耸肩讨好,谄媚装笑脸,比夏天种菜还难受。”子路说:“不是同道而去攀谈,看他的脸色羞惭的样子,我真不理解。”由此看来,君子应该有怎样的操守就知道了。
人首先要自尊,然后才有尊严。你又不是他的下属,厚着脸皮去求见别人干什么?
6.8戴盈之曰:“什一①,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②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释词
①什一,十税一。②攘,物自来而取之也。
释义
戴盈之说:“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农田十税一,去除关口、市场的税收,今年还做不到。让我先减轻一些赋税,等到明年再完全停止现在的重税,怎么样?
孟子说:“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君子的行为。”回答说:“让我少偷一点,一个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就不偷了。”如果知道这不符合道义,就要赶快停止,怎么还要等到明年呢?
关键在“速已”两个字。需要做决断,需要下猛力。知义不难,行义难。没有坚定意志的人,知义而不能即行义。意志需要锻炼,持志养气就是锻炼意志。
6.9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①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②。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③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④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⑤先圣之道,距杨墨,放⑥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⑦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⑧。’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释词
①洚,音jiàng。②菹(jù),泽生草者也。③《集注》:“奄,东方之国,助纣为虐者也。飞廉,纣幸臣也。五十国,皆纣党虐民者也。《书》,《周书·君牙》之篇。丕,大也。显,明也。谟,谋也。承,继也。烈,光也。佑,助也。启,开也。缺,坏也。”④有,通又。⑤闲,卫也。⑥放,驱而远之也。⑦兼,兼并。⑧承,当也。
释义
公都子说:“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别人都说夫子喜欢辩论,请问为什么?
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我哪里喜欢辩论呢?我是不得已啊!公都子这么问,就意味着好辩在别人看来是不好的。孟子自己也否认好辩,是不得已才与人辩论。欧洲人从来都好辩,好辩在西方文化中是好的。古希腊罗马人读书学习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辩论。昆体良还写了一本《辩论术》。欧洲人在两种场合需要辩论,一是打官司,一是选举。古希腊城邦有时是搞民主选举的,不仅城邦主需要选举,下级官员有时也需要选举。选举就要发表演说,就要与人辩论。打官司时,被告和原告的律师在法庭上相互辩论。民主和法制的传统培养了欧洲人好辩的品质。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一段时间太平,一段时间动乱。一治一乱,周期性循环,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常态。兴勃亡忽,《左传》里就讨论了这个问题,在延安的窑洞里,黄炎培和毛泽东讨论了三天三夜。毛泽东说,共产党人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民主。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尧那个时候,洪水横流,到处泛滥。龙蛇爬到陆地上来居住,人民无处安身。地势低的地方人们在树上筑巢而居,地势高的地方人们挖洞而居。“《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尚书》说:“洚水警诫我们。”洚水就是洪水。“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让禹治理洪水,禹掘地引水注入大海,把龙蛇驱赶到草泽里。水沿着地上的沟渠河道流动,这就是长江、淮河、黄河、汉水。水患已经解除,害人的鸟兽消失了,人民才能够在平原上居住。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尧舜死了以后,圣人之道衰落。“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暴君接连出现,毁坏居室来修建深池,人民无处安身;废弃农田来修建园林,使人民得不到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邪说暴行随之兴起,园林、深池、草泽多了,禽兽就来了。“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到商纣王的时候,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周公辅助武王,诛灭纣王,讨伐奄国,征讨这些残暴的君王三年,把飞廉赶到海边处死,灭了五十个国家,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驱赶到远方。天下百姓非常高兴。“《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尚书》说:“英明伟大啊,文王的谋略!发扬光大啊,武王的功烈!佑护启发我们后人的,都是完美的正道。”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盛世衰落,道德式微,邪说暴行又出现了,臣弑君的事出现了,子弑父的事也出现了。“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深感忧虑,创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撰述《春秋》,本是天子的事。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只怕是因为《春秋》吧,怪罪我的,只怕也是因为《春秋》吧!”天子、诸侯有左史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君王的言行都在史官的监督之下。到春秋时期,乱臣贼子多了,他们不愿意把篡位弑君的事情记载在文献中,常常干预史官的独立记言记事的权利。一些史官用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和权利。孔子以私人的身份创作《春秋》,亲亲疏疏,近近远远,微言大义,维护正统,伸张正义,褒贬人物,故有知之者,亦有罪之者。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圣王不出现,诸侯无所忌惮,在野的读书人横加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天下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就属于墨翟一派。杨朱主张为我,是不要君王;墨翟主张兼爱,是不要父母。孔子之后到孟子,再没有出现圣王。孔子是圣人,但有德而无位,以其思想和学术的影响,让当时的乱臣贼子有所忌惮。没有了圣王之后,诸侯便无所忌惮了。在野的那些民间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深度和道德修养离圣人的境界还较远,所发的议论多是一些极端的言论。杨朱、墨翟是他们的代表,代表两个极端。社会大动乱的时代往往形成两种极端的思想。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墨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为之,是极端的利他主义。这两种思想其实是肤浅的。看到官员虚伪腐朽,便主张抛弃政府,各人各顾自己;看到人人都那么自私自利,便主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极端的思想只是一种愤懑情绪的宣泄,缺乏理性思考的深度,却能得到没有头脑的大众的欢迎。
“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老百姓脸上有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这就是带领禽兽一起吃人。”贪腐的政治是反人道的政治,即使是在经济发达的今天,不至于饿死人,但也会带来人道灾难。人心腐朽就是最大的人道灾难。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杨朱、墨翟的学说不停地传播,孔子的思想得不到发扬,这就是邪说欺罔民众,阻塞仁义的正道。仁义阻塞了,就等于率领禽兽一起吃人,人与人将会相互残杀。无君无父就没有社会秩序,没有伦常道德,人就沦落为禽兽了,相互残杀不可避免。顾炎武有一个论断,有亡国,有亡天下,改姓易号是亡国,仁义充塞,率兽食人是亡天下。仁义充塞,国没有亡,天下已亡。
“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我为此感到深为忧虑,捍卫先圣之道,抵制杨朱、墨翟,驳斥荒谬的言论,使异端邪说无法兴起。异端邪说从心里产生,就会危害工作;危害了工作,就会危害政事。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不会改变我的这些话。孟子忧虑仁义充塞,起来捍卫圣人之道,批驳异端邪说,其用心与圣人同,其功绩亦与圣人同。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从前大禹抑制洪水而天下太平,周公兼并夷狄,驱赶猛兽而百姓安宁,孔子创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诗》里说:“攻击戎狄,痛惩荆舒,没人敢抗拒我。”“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不要父母,不要君王,是周公所要痛击的。“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波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我也要端正人心,息除邪说,抵制偏颇的行为,驳斥荒谬的言论,来继承三位圣人;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能用言论来抵制杨朱、墨翟的人,是圣人的门徒。
6.10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①士哉?居於②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③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④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⑤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⑥,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⑦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⑧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释词
①廉,有分辨,不苟取也。②於,音wū。③将,取也。④巨擘,大拇指。⑤充,完全做到。⑥辟,绩麻。纑(lú),练麻。⑦盖,音gě。⑧《集注》:世家,世卿之家。鶃(yì)鶃,鹅声也。频顣(同蹙)而言,以其兄受馈为不义也。哇,吐之也。
释义
匡章说:“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陈仲子难道不真是个廉洁的人吗?住在於陵,三天没吃东西,耳朵听不见了,眼睛看不见了。井上有李子,被金龟子吃了一大半,他爬过去吃,吞了三口,耳朵才有了听觉,眼睛才有了视觉。
孟子说:“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在齐国的士人中间,我一定把仲子看作大拇指。但是,仲子怎么能做到廉洁呢?完全按照仲子的操守去做,只有先变成蚯蚓,然后才能做到他那样的廉洁。“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蚯蚓在地面上吃干土,在地面下喝泉水。“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仲子所住的房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他吃的粟米,是伯夷种的呢?还是盗跖种的呢?这是无法知道的。意思是说,仲子吃的用的有可能来路不正,因为他不可能像蚯蚓那样只吃些干土泉水。比如说,你们有些人抵制日货,你们就能担保用的东西就没有日本生产的吗?
“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那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编草鞋,妻子纺麻线,用来交换吃的用的。
“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仲子是齐国的世家。兄长陈戴,在盖地有万钟的俸禄。他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的俸禄,所以不吃,认为兄长的房子是不义的房子,所以不住。“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有一天回家,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做什么?”“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过了几天,他母亲杀了那只鹅给他吃。他兄长从外面回来,说:“这就是那嘎嘎叫的东西的肉。”他跑出去吐了。“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母亲的食物不吃,却吃妻子的;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还算是能完全做到坚守自己的节操吗?像仲子那样,只有像蚯蚓才能完全坚守自己的节操。母亲的食物、兄长的房子都认为是不义的,妻子的食物、於陵的房子就是义的了吗?那也不一定是伯夷所种所造,说不定是盗跖所种所造呢。
能像仲子那样守节操,孟子认为算是了不起,但要因此说他廉洁就说不上了。廉洁也不能廉洁到连母亲兄长的事情也那么严格地按照义的原则去挑剔,要这样挑剔就只能像蚯蚓那样生活了,而人是无法像蚯蚓那样生活的。特别是在乱世,能做到洁身自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人怎么做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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