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记孟子出处行实为详。
4.1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①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②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③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释词
①《集注》:“言四面攻围,旷日持久,必有值天时之善者。”②《集注》:“委,弃也。言不得民心,民不为守也。”③畔,同叛。
释义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是孟子的著名论断,是家喻户晓的成语。我们看孟子是怎么论证的。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方圆三里的小城,纵横七里的外郭,包围起来进攻而不能取胜。这是孟子假设的一个情境。“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被团团围住了,一定能等到一个最有利于进攻的时机;然而还是不能取胜,是因为天时不如地利。有坚固的城墙保护,这是地利,天时再好,也比不上坚固的城墙。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这是进一步的假设,把地利假设得最好。“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这么好的地利,敌人来了,纷纷弃城而逃,这就说明地利不如人和。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所以说:将人民限制在国土之内不必依靠国家之间的疆界,巩固国防不必凭借山川的险阻,扬威天下不必依靠兵革的坚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成语了,一段话中有两个人人都知道的成语。能留下精粹语言的人就是思想家。“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帮助你的人少到了极点的时候,连亲戚朋友也会背叛;帮助你的人多到了极点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顺从。“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拿一个全天下人都顺从的国家,去攻击一个亲戚朋友都背叛的国家,谁胜谁负就很显然了。所以君子除非不发动战争,一旦发动战争一定能取得胜利。
4.2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①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②,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③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④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⑤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⑦
释词
①如,宜也,当也。②朝将视朝,杨伯峻读为:朝,将视朝。意为:傥可来朝,欲力疾临视朝,因得见孟子也。③《集注》:“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仲子权辞以对,又使人要(遮拦)孟子令勿归而造朝,以实己言。”④《集注》:“礼曰:‘父命呼,唯而不诺。’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言孟子本欲朝王,而闻命中止,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⑤《集注》:“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书以为口衔物也。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其为快、为足、为恨、为少,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岂是不义,而曾子肯以为言,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达,通也。盖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说,盖以德言之也。今齐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⑥《集注》:“丑,类也。尚,过也。所教,谓听从于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谓己之所从学者也。”⑦《集注》:“不为管仲,孟子自谓也。范氏曰:‘孟子之于齐,处宾师之位,非当仕有官职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而以责难陈善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德尊士为贤,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释义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说:“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我本来应该来看望你,得了感冒,不能吹风。如果你来朝见,我也准备临朝听政,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见到你。
孟子回答说:“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不幸得了病,不能到朝廷里去。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第二天,孟子要去东郭家吊丧。公孙丑说:“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昨天借口有病,今天又出去吊丧,恐怕不行吧!
孟子说:“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昨天生病了,今天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齐王派人来问病,还带了医生。孟仲子应付说:“昨天有王的命令来,有点小毛病,不能到朝廷里去。今天病好了些,赶忙去朝廷里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够到达。”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派了好几个人在路上拦截,说:“请千万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廷去!”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孟子没办法,只得到景丑家歇宿。
景子说:“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家里有父子,外面有君臣,这是最重要的人伦关系。父子之间重恩情,君臣之间重恭敬。我看到齐王敬重你,没看到你是怎样敬重齐王的。
孟子说:“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哎呀!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跟齐王说仁义的,他们难道认为仁义不好吗?他们心里在说“这人不值得和他说仁义”之类的话,这才是对齐王的大不敬。我呢,不是尧舜之道,不敢在齐王面前说,所以齐国人没有像我这样敬重齐王的。孟子不但十分尊敬齐王,他对每个人都是十分尊敬的,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善良的本性,都能成为尧舜。他总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总是以尧舜之道教育人。
景子说:“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不,不是说的这个。礼经上说:“父亲召唤,马上去;君王召唤,不等驾车就先走。”你本来准备去朝见齐王的,一听到齐王召见你反而不去了,似乎和礼经上说的不相符吧。
孟子说:“岂谓是与?”原来你说的这个啊!
“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曾子说:“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是不可企及的。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德;他有他的爵禄,我有我的正义,我比他少什么呢?”难道这话没道理曾子会说吗?恐怕是有道理的。道高于势,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知识分子树立的价值观念。曾子、子思、孟子的身上有那样一种大丈夫的伟岸品格,就是因为他们始终信守这样一种价值观念。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天下最尊贵的东西有三个: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道德是一个。“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朝廷中最尊贵的莫过于高位,乡党中最尊贵的莫过于年长,匡扶世道、统治人民,最尊贵的莫过于道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齐王怎么能因为爵位最高而轻慢我的年龄和道德呢?“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所以大有作为的君王,一定有他不能召唤的臣子。“欲有谋焉,则就之。”想要商量什么事情,就亲自到德高望重的人那里去请教。“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君王尊重道德,乐行仁政,不这样不足以和他共同成就大事业。“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所以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才让他做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王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然后才让他做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霸天下。
“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现在各个大国的土地大小都差不多,德行也不相上下,彼此之间谁也不能凌驾于谁之上。“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没有别的原因,都喜欢用听他教导的人做大臣,而不喜欢用能够教导他的人做大臣。“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都不可以召唤,更何况不愿意做管仲的人呢?
朱子提醒我们从第二章开始,对孟子行事有详细的记载。思想应体现在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中,思想不是独立于生命之外的知识。现在很多人有知识,但没有思想。现在的教育只是把知识教给学生,而没有把学生培养成为有思想的人。我们要从孟子的行事中细心地去体会他的精神世界。
4.3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①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②,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③若于齐,则未有处④也。无处而馈之,是货⑤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释词
①《集注》:“陈臻,孟子弟子。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一百,百镒也。”②赆(jìn),送行者之礼也。③《集注》:“时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设兵以戒备之。薛君以金馈孟子,为兵备。”④未有处,没有理由。⑤货,贿赂。
释义
陈臻问孟子:“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前些日子在齐国,齐王送您上等金一百镒您不肯要;在宋国,宋君送您七十镒您拿了;在薛,薛君送您五十镒您也拿了。如果前些日子您不要是对的,那么现在您拿了就是错的了;如果现在您拿了是对的,那么前些日子不拿就是错的了。在这两者之中,老师一定有一个是错的吧。
孟子说:“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都没错。在宋国的时候,我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人是要送盘缠的。宋君说:“送些盘缠。”我为什么不接受呢?“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当我在薛的时候,我有戒备之心。薛君说:“听说您要戒备,所以送点钱给您买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至于在齐国,就没有什么理由。没什么理由而送东西,就是收买。哪里有君子是可以收买的呢?
4.4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①,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②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③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④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释词
①失伍,不在队伍中。②牧,牧地也。刍,草也。③为都,治邑也。④诵,复述。
释义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孟子到了平陆,对那里的大夫说:“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你的战士一天三次失职,那开除他吗?
“不待三。”不要等三次。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那你自己失职的地方也很多啊。灾荒年成,你的老百姓,年老体弱的抛弃在山沟里,年轻力壮的四处逃亡,将近千人啊!
“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这不是我距心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的。
“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假如现在有个人,接受了朋友的牛羊替他放牧,那一定要替他寻找牧场和草料。找不到牧场和草料,把它还给朋友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它死呢?意思是说,你没能力救灾就辞官不干嘛。
“此则距心之罪也。”这个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日,见于王曰”,过了些天,见了齐王说:“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王的地方官员,我知道五个。知道自己有罪的,只有孔距心。“为王诵之。”孟子在齐王面前又把他和孔距心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齐王说:“此则寡人之罪也。”这个就是我的过错了。地方官员没几个好的,当然是齐王的过错。
君王认错不容易。那个时候“道高于势”是一种普遍的观念,像孟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大家都认为是王者师。老师讲得有道理,在老师面前认个错,这没那么难。现在是势高于道,要官员认错就不容易了。所以我们还要开展一次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上次讨论的是真理的标准问题,这次要讨论真理与权力谁大的问题,要树立一种观念:真理高于一切。
4.5 孟子谓蚔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①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②。
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③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④
释词
①《集注》:“蚔鼃(chí wā,鼃,即今蛙字),齐大夫也。灵丘,齐下邑。似也,言所为近似有理。可以言,谓士师近王,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②赵注:“三谏不用,致仕而去。”③赵注:“齐人论者讥孟子为蚔蛙谋,使之谏不用而去,则善矣。不知自谏不用而不去,故曰我不见其自为谋者。”④《集注》:“官守,以官为守者。言责,以言为责者。绰绰,宽貌。裕,宽意也。孟子居宾师之位,未尝受禄。故其进退之际,宽裕如此。尹氏曰:‘进退久速,当于理而已。’”
释义
孟子对蚔鼃说:“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你辞去灵丘长官不做,请求去当个狱官,好像是对的,因为这个职位可以向君王进言。现在已经几个月了,还不能进言吗?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蚔鼃向王进谏,王不听,就辞官离去了。
齐人说:“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替蚔鼃所作的考虑是对的,自己是怎么考虑的,我就不知道了。齐人的意思是,孟子只知道鼓动别人进谏,自己却不去进谏,弄得别人丢了官职。
“公都子以告。”学生把别人的闲言闲语告诉老师,有不平之意,也想听听老师怎么解释。
孟子告诉他:“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我听说过:有职位的人,无法尽到职责就辞职;有进言责任的人,进了言没人听就走人。我没有职位,也没有进言的责任,进也好,退也好,不是宽绰绰地有很大的余地吗?孔子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孟子的意思和这句话大体相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平常也这么说,但另一方面我们似乎强调得不够。那就是,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能谋其政就要走人。当官不为民做主,就要回家挑红薯。儒家有这样的想法,但没有建立这样的制度,没有如何退出的机制,全靠自觉。孔子进谏不听,立马走人。蚔鼃是这样,孟子也是这样。他见过好几个君王,没人听他的,走人。但很多人偏偏赖在那里不走,怎么办呢?好像没办法,没有一个好的退出机制。
4.6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①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②
释词
①《集注》:“盖(gě),齐下邑也。王驩(huān),王嬖臣也。辅行,副使也。反,往而还也。行事,使事也。”②杨译:“他既然一个人独断独行了,我还说什么呢?”
释义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孟子在齐国担任卿,奉使去滕国吊丧,齐王派盖邑的大夫王驩做副使。“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从早到晚和王驩在一起,来回于齐国滕国的路上,没和王驩谈论过出使的公事。
公孙丑说:“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齐卿的官职不小,齐滕之间的路不近,来回的路上不和他谈论公事,为什么呢?
孟子说:“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他已经把事情给办了,我还说什么呢?孟子为齐国的卿,是正使,王驩只是盖地的大夫,是副使,按理说王驩事事应该向孟子请示。王驩没请示就把事情办了,是独断专行,孟子没有责备他,只是一路上不和他说话。这比批评他更严厉。这事也不好批评,难道孟子对他说,我是正使,你应该向我请示吗?自己去请别人尊重你,那就有点不自尊了。如果哪一天你很不尊重老师,老师生气不理睬你了,你真要好好反省自己了。
4.7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①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②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③
释词
①《集注》:“孟子仕于齐,丧母,归葬于鲁。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尝董治作棺之事者也。严,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②《集注》:“比(bì),犹为也。化者,死者也。恔(xiào),快也。言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岂不快然无所恨乎?”③《集注》:“送终之礼,所当得为而不自尽,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
释义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孟子从齐国回鲁国安葬母亲,又回到齐国,在嬴歇息。充虞请教说:“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前些日子承蒙您看得起我,派我操办棺椁的事。当时很忙,我不敢向您请教。现在来请教:棺木似乎太好了点吧。(www.xing528.com)
孟子说:“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上古棺椁没有一定的尺寸,中古棺木厚七寸,椁的厚度和棺相称。“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不仅为了美观,还要尽孝子之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得不到好木料,总觉得不称心;有好木料没钱购置,也觉得不称心。有好木料又买得起,古代的人都用好木料,我怎么不用呢?“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佼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而且,为了不使死者的尸体接触到泥土,对于孝子之心来说,难道不感到欣慰吗?我听君子说过:不能因为天底下任何事情而在父母身上省钱。
尽孝心不仅是尽心而已,还要尽自己的能力,不要在父母的事情上节省。
4.8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释义
“沈同以其私问曰”,沈同以个人的身份问孟子:“燕可伐与?”可以讨伐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可以。子哙不能把燕国交给他人,子之不能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譬如有个官员,你喜欢他,不向王报告就私自把你的俸禄爵位给他;这个人呢,没有王的命令就私自从你那里接受了俸禄和爵位,这样可以吗?子哙和子之之间的授受和这有什么差别呢?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齐国人讨伐燕国。有人问孟子:“是你劝说齐国讨伐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讨伐吗?”我回答说:“可以。”他们就这样讨伐燕国了。“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如果他问:“谁可以讨伐燕国?”我就会这样回答他:“是天吏,就可以讨伐它。”“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譬如这里有个杀人犯,有人问:“这个犯人可杀吗?”那我就会回答:“可杀。”“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他如果问:“谁可以杀他?”我就会回答说:“是狱官,就可以杀他。”“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现在以一个和燕国一样的国家来讨伐燕国,我怎么会去劝它呢?
孟子是不是在狡辩呢?不是,圣人行事处处得体。战国时期相互攻伐,各自都能找出理由来。该不该讨伐?在孟子看来不仁不义的国家都可以讨伐。但是由谁来讨伐呢?战国时期谁也没有讨伐谁的正当性。因为没有哪个国家在推行孟子所说的仁政。
4.9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①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②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③
释词
①《集注》:“陈贾,齐大夫也。管叔,名鲜,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胜商杀纣,立纣子武庚,而使管叔与弟蔡叔、霍叔监其国。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叔与武庚畔,周公讨而诛之。”②《集注》:“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则周公不知管叔之将畔而使之,其过有所不免矣。”③《集注》:“顺,犹遂也。更,改也。辞,辩也。更之则无损于明,故民仰之。顺而为之辞,则其过愈深矣。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
释义
“燕人畔。”燕国人背叛齐国。齐伐燕后,燕人起来反抗。
齐王说:“吾甚惭于孟子。”我非常有愧于孟子。为什么?前面学过,齐伐燕后,招致其他诸侯国的不满,孟子曾劝说齐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齐王没有听孟子的劝告,继续占领燕国,招致燕人的反叛。这时齐王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孟子的劝告。
陈贾说:“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陈贾见齐王后悔,他也来劝说齐王。他说:“王不要难过,大王自以为与周公相比,哪个更仁更智呢?”
齐王说:“恶!是何言也!”呀!这是什么话!齐王自以为不及周公。
陈贾说:“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周公派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带领殷遗民造反。如果周公明知他会反叛却派他去监管,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那是不智。仁和智,周公都没有完全做到,何况大王呢?请让我去见孟子,跟他解释解释。
陈贾来见孟子,问道:“周公何人也?”
“古圣人也。”
“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然。”
“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周公知道管叔会叛变而故意让他去监管殷国的遗民吗?
“不知也。”孟子很肯定地说周公不知道管叔会叛变。因为孟子认定周公是仁人,仁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这样说来,圣人也有过错了。
“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犯这样的错误,不是很合情理吗?弟弟相信哥哥是合情合理的。仁者以仁心度人,弟弟是不会怀疑哥哥会叛变的。“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就改正;现在的所谓君子,犯了错之后死不悔改,错到底。古代的君子,犯了错误,就像日食月蚀,老百姓人人都看得到;等他更正了错误,老百姓都仰视他。现在的君子,不仅是一错到底,还编造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的错误辩护。
4.10 孟子致为臣①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②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③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释词
①致为臣,杨注:赵岐解为“辞齐卿”,古书常有“致禄”(《国语·鲁语》)“致政”(《晋语》,《礼记·王制》等)“致仕”(《公羊传》宣公元年)的语词,这些“致”字都是“归还”之意,故《国语注》云:“致,归也。”②《集注》:“时子,齐臣也。中国,当国之中也。万钟,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③龙断,岗垄之断而高者,龙通垄。
释义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孟子辞掉齐国的官职,准备回故乡。齐王去见孟子,说:“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过去希望见到您没有机会,后来能够同朝共事,很高兴。现在又离开我回老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孟子回答说:“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我本来希望能见到王。
“他日,王谓时子曰”,过了些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我想在都城里给孟子一所房子,用万钟粟米来养他的弟子,让各位大夫和国人都有所效法。你何不替我找孟子说一说。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时子托陈子把话转告给孟子,陈子把时子的话转告给了孟子。
孟子说:“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是啊,时子哪里知道这事不妥呢?“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假如我贪图富贵,怎么会辞掉十万钟的俸禄而接受这一万钟的赠予呢?这难道是贪图富贵吗?“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季孙说过,“子叔疑真奇怪!自己去做官,别人不用,也就罢了,又让他的儿子兄弟去做卿大夫。谁不想当官发财呢?而他在当官发财的事情上,私自垄断。“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古时候的市场,用自己有的东西去交换自己没有的东西,由市场管理员来管理。有个低贱的人,一定要找个高地爬上去,左右张望,一心想网罗市场上的利益。人们都觉得他低贱,因此向他征税。向商人征税就是从这个贱人开始的。
垄断这个词是这么来的。市场上的一块高地,站在上面能把市场上的交易看得清清楚楚,占了这块高地就能了解市场上的交易情况,从而牟取更多的利益。官场上也有这样的垄断行为,占有了重要位置的官员,不单是自己,沾亲带故的都能获得利益。学术也有垄断,有了学术地位,利益就来了。孟子不肯在都城里占地盘,他瞧不起垄断学术的贱丈夫。
4.11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①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②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③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④
释词
①隐,凭也,靠也。②齐宿,斋戒越宿,齐通斋。
释义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孟子离开齐国,在昼过夜。有人想为齐王留住孟子,坐下来和孟子说话。孟子不和他答话,靠着几装睡。
那人不高兴了,说:“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我先一天斋戒了,才敢和您说话,您却睡了起来不听我说,恕我不敢再见您了。
孟子说:“坐!我明语子。”坐坐坐!我明白告诉你。“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从前鲁缪公如果没有人在子思身边,就不能让子思安心。“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泄柳、申详如果没有人在缪公身边,自己就不能安心。“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你替我这老头考虑,还比不上缪公对待子思,是你和我决绝呢?还是我和你决绝呢?
孟子不是不可以留下来的,他其实很想留下来。但留下来得让他安心。像鲁缪公对待子思那样真心待他,他才安心。鲁缪公待子思的态度是学生待老师的态度。
4.12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①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释词
①《集注》:“尹士,齐人也。干,求也。泽,恩泽也。濡滞,迟留也。”
释义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不知道齐王不能做商汤、周武,就是不明;知道他做不到,却到齐国来,就是求取富贵。不远千里来见齐王,因为得不到赏识而离去。在昼歇了三天才离开,怎么这么慢腾腾的?我对这事看不惯。
“高子以告。”高子把这些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夫尹士恶知予哉?”尹士哪能理解我啊!“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的愿望;得不到赏识所以离开,难道也是我的愿望吗?我是不得已啊!“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我在昼逗留了三天,我心里还感到太快了。“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齐王也许会改变态度。他如果改变了态度,那我一定回去。“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离开昼而齐王没有来追我,我才毫无留恋地想回家。“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我虽然这样,难道会舍弃齐王吗?齐王虽不及商汤、周武,也还足以做些好事。“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齐王如果能用我,何止齐国的老百姓能平安,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平安。齐王或许能改变态度,我天天盼望着。“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我难道像这样的气量小的人吗?向君王进谏不接受,就发怒,不高兴的样子表现在脸上。离开的时候非得用尽气力走一天才肯止宿吗?
尹士听了以后说:“士诚小人也。”我真是个小人。
朱子说:“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汲汲之本心;爱君泽民,惓惓之馀意。”圣贤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是深深地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外部世界加在他们身上的责任和义务。
4.13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①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②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释词
①《集注》:“路问,于路中问也。豫,悦也。尤,过也。此二句实孔子之言,盖孟子尝称之以教人耳。”②《集注》:“自尧舜至汤,自汤至文武,皆五百馀年而圣人出。名世,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
释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您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前些天我曾听老师说:“君子不抱怨天,不埋怨人。”
孟子说:“彼一时,此一时也。”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每五百年一定有圣王兴起,这期间一定有闻名于世的人物出现。我研究过教育发展周期,大约八百年一个周期。钱穆划分的文化周期,张亮采划分的社会风俗变化周期也都是八百年。八百年间一定出现一个教育思想创新时期、教育制度创新时期和教育规模的扩展时期。也一定出现一个文化大繁荣时期,社会经济大发展时期和社会安定、民心向善、民风纯朴的时期。具体情况你们去看我的《中国教育周期论》。
“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从周武王以来,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了。论年数,已经超过了五百年;论时势,现在正是出现圣王贤哲的时候。春秋战国时期,圣贤已经出现,那是一个思想创新的时代。思想创新是制度创新的准备,圣王往往要到思想创新完成以后才出现。秦统一中国后,到汉武帝,是中国制度创新的时代,先是法家的思想,再是黄老道家的思想,接着是儒家的思想,成了制度创新的理论源泉。汉武帝也许还不是孟子所认同的圣王,但他确实是春秋战国秦汉周期里最优秀的君王。历史是漫长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孟子预感到新的圣王就要出现了,但一个半世纪之后,才出了个汉武帝。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半世纪是短暂的,但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已经是人寿的极限。孟子最终没有看到圣王的出现。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如果上天想让天下太平,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呢?我为什么不快乐呢?孟子有充足的信心认为用儒家的仁爱思想治理天下,天下才能太平。这在《尽心》篇中有进一步的论述。舍我其谁并非个人的狂妄,而是对儒家哲学的充分自信。在天下争于气力的时代,是秦国用法家,而不是齐国用儒家统一中国,也许是一种必然。但法家和黄老道家都没有带来王朝的长治久安。汉武帝确立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之后,中国的王朝政治才走上了相对和平安定的时代。
4.14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①,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释词
①师命,师旅之命也。
释义
“孟子去齐,居休。”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
公孙丑问:“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做官却不接受俸禄,合乎古道吗?
孟子回答说:“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不是的。在崇,我见到了齐王。回来便有离开的想法,因为不想改变这个想法,所以不接受俸禄。接下来齐国有战事,不可以提出离开的申请。久留在齐国,不是我的心愿。仁政思想不被齐王接受,孟子早有去意。久留不去,有客观原因,非心中所愿。孟子不遇于齐,孟子不愿离开齐国,他濡滞不豫,但最终他认了天命,浩然归去,施仁政而王天下的理想从此永远成为一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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