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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精讲:梁惠王章句上-魏惠王的问题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凡七章1.1孟子见梁惠王①。⑧释词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名罃。魏国都大梁,所以又称梁惠王。后面能看到,梁惠王有时还称自己的国家叫晋。魏惠王的时候,魏国在战国诸侯中最强大,魏惠王是战国时期第一个自封为王的人。孟子到魏国,是惠王“卑礼厚币”请他去的。梁惠王的问题直截了当:“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精讲:梁惠王章句上-魏惠王的问题

凡七章

1.1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释词

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名罃(yīng)。魏国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所以又称梁惠王。②叟,长老之称。③亦,但。④征,取。⑤乘(shèng),一辆兵车。⑥赵(赵岐,下同)注:“周制:君食卿禄。君食万锺,臣食千锺,亦多,故不为不多矣。”杨(杨伯峻,下同)译: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拥有兵车一千辆;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拥有兵车一百辆;这些大夫的产业不能不说是很多的了。⑦餍,满足。⑧《集注》(朱子《孟子章句集注》,下同):“此章言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徇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释义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就是魏惠王,他即位后的第九年迁都大梁,即今天的开封,所以也称梁惠王。后面能看到,梁惠王有时还称自己的国家叫晋。春秋时期晋国是强国,晋文公曾经称霸诸侯。后来晋国分裂为魏、赵、韩三国。魏惠王的时候,魏国在战国诸侯中最强大,魏惠王是战国时期第一个自封为王的人。孟子到魏国,是惠王“卑礼厚币”请他去的。同去的还有邹衍、淳于髡,这三个人都是稷下学宫里的著名学者。“卑礼”是说国君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厚币”是说礼金很多。春秋战国时期,王者以学者为师,非常尊重他们。子思就做过魏文侯的老师,魏文侯对子思非常尊敬,是战国时期最早接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晋居深山,夷狄与之邻。”魏国能成为文明强大的新诸侯国,与其积极推行儒家思想有些关系。但到了魏惠王的时候,惠王还能不能像文侯那样接受儒家的思想,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但是,用高薪聘请一个老师来教导自己如何治理国家,这姿态很好。

“卑礼厚币”,那孟子就去了。梁惠王的问题直截了当:“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尊敬的长者,您不远千里来到我们国家,会给我们国家带来什么利益呢?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的回答也直截了当。你何必一开口就说利益呢?只说仁义就够了。为什么呢?国王说:“何以利吾国?”大夫说:“何以利吾家?”办事员、老百姓说:“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上下下只是一种利益关系,都是想的如何从对方那里获取利益,国家就没有希望了。“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讲仁义,大夫要忠于君王;讲利益,就会有弑君的事情发生。“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千辆兵车,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百辆兵车,这些大夫所拥有的东西不能说不多吧,但如果把利益放在首位,而把国家的法律制度、做人的道德规范放在后面,这些人不夺了君王的王位是不会满足的。“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没有讲仁的人会遗弃他的父母,没有讲义的人会怠慢他的君王。后,朱子的解释是不急,不急就是怠慢。所以孟子得出结论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王只讲仁义就行了,不必讲利益。

义利问题是一个重大的伦理学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因民之利而利之”,“见得思义”。君子要懂得道义,老百姓要懂得利益。君主要让老百姓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利益。在利益面前要首先想到义。义与利还不那么对立。到了孟子这里,义与利似乎对立起来了。但我们要明白,孟子讲的是“王何必曰利”。读了下文我们就会知道,孟子主张制民之产,有恒产百姓才会有恒心。这和孔子主张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一致的。君子,特别是君王,已经有那么多的利益了,就要守规矩,不要再追求利益了。按照当时的制度,最下层的士,他们不劳动,一年也相当于一个农民的收入。君子们的利益都已经规定好了,比如上面讲的“千乘”“百乘”,就是对不同贵族阶层利益的规定。规定的就是合于礼的,合于义的。要取得更大的利益就要打破规矩,违背礼义。老百姓则不同,他们通过劳动获得利益,就那么一点土地,越勤劳获得的利益越多。按照井田制的规定,公田的收入归贵族。老百姓越勤劳,贵族、君子的利益也越多。所以,“小人喻于利”是没有问题的。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韧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释词

①《集注》:“此引《诗》而释之,以明贤者而后乐此之意。《诗》,《大雅·灵台》之篇。经,量度也。灵台,文王台名也。营,谋为也。攻,治也。不日,不终日也。亟,速也,言文王诫以勿亟也。子来,如子来趋父事也。灵囿、灵沼,台下有囿,囿中有沼也。麀(yōu),牝鹿(母鹿)也。伏,安其所,不惊动也。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於(wū),叹美辞。牣(rèn),满也。孟子言文王虽用民力,而民反欢乐之,既加以美名,而又乐其所有。盖由文王能爱其民,故民乐其乐,而文王亦得以享其乐也。”②《集注》:“此引《书》而释之,以明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之意也。《汤誓》,《商书》篇名。时,是也。日,指夏桀。害(hé),何也。桀尝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时亡乎?若亡则我宁与之俱亡,盖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

释义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沼是池,是惠王打猎的苑囿中的一个水池,梁惠王站在水池边上看着鸿雁麋鹿对孟子说:“贤人也对这个感到快乐吗?”梁惠王这不只是问孟子贤人看到鸿雁麋鹿快不快乐,也是问孟子君主或贤人对打猎的事情有没有兴趣。驰骋田猎是男人喜欢干的事情。君王废政,一是因为田猎,二是因为酒色。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先成为贤者,然后才有这样的快乐;如果不是贤者,虽然有这些东西,也不会感到快乐。快乐只属于有道德的人吗?那些不道德的人,整天花天酒地,他们并不感到快乐吗?孟子引用《诗》《书》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诗·大雅·灵台》说:“开始筑灵台,经营复经营,大家齐努力,很快便落成。王说不要急,百姓更卖力。王到鹿苑中,母鹿正安逸。母鹿光且肥,白鸟羽毛洁。王到灵沼上,满池鱼跳跃。”这是杨伯峻的翻译。文王征用民力修建高台深池,可是老百姓乐意这样做,把那个台叫做灵台,把那个池叫做灵沼,里面有麋鹿鱼鳖,老百姓看了高兴。文王是一位贤王,文王与民同乐,所以他能得到快乐。这是正面的例子,能理解。反面的例子是夏桀,你们看看这个暴君快不快乐。“《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汤誓》是商汤讨伐夏桀的誓词。他的誓词里说:“这太阳何时灭亡?我和你同归于尽。”老百姓痛恨到愿意和你一起死,虽然有台池鸟兽,你能独自享受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才能获得幸福和快乐。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释词

①填,鼓音。②直,只是。③数(shuò),密。洿(wū),深。④庠序,地方学校名。⑤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杨注:“《汉书·食货志》:‘孟子亦非‘狗彘食人之食而不知敛’。’颜师古注:‘言岁丰熟,菽粟饶多,狗彘食人之食,此时可敛之也。’”⑥莩(piǎo),饿死的人。发,发仓廪以赈贷。⑦无,同勿。

释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梁惠王觉得,他对国家已经尽心尽力了。“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这就是他所说的尽心尽力。“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他考察过邻国的政治,都没有像他这么替老百姓打算的,灾难来临的时候,老百姓的死活没人管。梁惠王在这里不是要夸耀自己如何爱护百姓,而是因为他有下面的疑问:“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那个时候,人口多是国家兴旺发达的重要表现。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人口加在一起也就四千万的样子,都希望自己的国家人口繁衍

孟子回答说:“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梁惠王说:“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魏惠王说,不行,只是没有跑到一百步,都是逃跑。“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孟子用战争的事给梁惠王打了个比喻,意思是魏国的政治制度和其他诸侯国没有实质的差别,只是好坏程度有些不同。

孟子告诉梁惠王:“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如果你知道五十步和一百步没有实质的差别,就不要希望魏国的人口比邻国多。与战国时期的政治制度有实质差别的是什么样的制度呢?“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数罟是细密的渔网,洿池是大池。那时的农业政策是不破坏动植物的自然生长。这一点大概各国都能尽力而为。老百姓能养生葬死是国家的政治基础,这应该是当时各国的统治者都能明白的。关键是后面两条。“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就是西周的井田制,孟子希望恢复西周井田制。每家农户有一百亩农田,还有五亩宅基地。房屋周围种上桑树,家里喂着一群鸡,养着一栏猪,还有几条狗看家护院。西周的井田制,每井分出九块一百亩的农田,中间一块是公田,周围八块是私田,分属八家农户,八家农户共种公田,先公后私。这种制度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荒年勉强可以度日,丰年略有节余。男耕女织,培育了中国人勤劳善良的品质。废井田以后,“履亩而税”,无论荒年丰年,农民都要交同样多的税。加上频仍的战乱,统治者常违背农时派役,加征赋税,就有孟子说的“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的情况发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丰收年份猪狗吃的是人吃的食物却不知道聚敛,“检”字是“敛”字之误。另一种解释是富人家的猪狗吃的是人吃的粮食却不加以检查和制止。后一种解释合情理一些。“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路上有饿死的人而不知道开仓救济。实行井田制的时候,公田私田在一起,贵族与农民的关系要亲密一些,读《诗·七月》就知道。种公田的时候,“田畯至喜”,管理公田的官员要去慰问的。农夫没饭吃了,贵族家庭会尽力帮助的。公田改为纳税后,贵族和农民的关系就疏远了许多,饿死人也没人管了。所以孟子希望能够恢复井田制。另一条是“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认真搞好学校教育,反复训导老百姓讲孝悌,这样须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着、顶着东西在路上走了。这也是西周的善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丰衣足食,世风文明,国家就治理好了。而现在呢?“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都饿死人了,竟然说:“不是我的过错,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这种说法和拿着刀子杀人,却说“不是我杀了人,是刀子杀了人”有什么区别呢?魏王如果不把责任推给自然灾害,魏国人民就会真正团结在你的周围。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释词

①安,乐意。②且,尚且。③恶(wū),何。④象,同像。⑤《集注》:“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活动的机关),而太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徇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释义

梁惠王说:“寡人愿安承教。”“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说:“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用木棍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什么差别?”

梁惠王说:“无以异也。”“没有差别。”

孟子问:“以刃与政,有以异乎?”“用刀子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什么差别呢?政治杀人啊!当然不是所有的政治都杀人,杀人的是暴政和乱政。暴政是专制、残暴的政治,它直接地、残暴地杀害人民。乱政是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贪污腐化造成的混乱政治。乱政虽不直接杀害人民,但乱政时期间接杀的人往往更多。”

梁惠王说:“无以异也。”“当然没有差别。”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禽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它;作为人民的父母官,推行的政治制度不免于率领禽兽一起吃人。这样的统治者怎么能做人民的父母官呢?这样的统治者,应该像孟子在后面所说的那样:弃之、已之,或者像除掉桀纣那样除掉他们。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孔子说:“第一个制作木偶陪葬的人断子绝孙!”《论语》里孔子骂人只有两次,一次是骂宰我朽木不可雕,还有就是这一次。这一次骂得最凶、最狠。孔子为什么对木偶陪葬这样气愤?孟子说,因为木偶像人,像人却忍心拿去陪葬,太狠心了。用木偶陪葬,孔子都觉得太残忍,又怎么能忍心让老百姓活活饿死呢?伟大的思想家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1.5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释词

①《集注》:“洒与洗同。魏本晋大夫魏斯,与韩氏、赵氏共分晋地,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谓晋国。惠王三十年,齐击魏,破其军,虏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后魏又数献地于秦。又与楚将昭阳战败,亡其七邑。比(bì),犹为也。言欲为死者雪其耻也。”②易耨,耨(nòu),锄草;易,杨注:副词,速也,疾也。③《集注》:“‘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之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释义

梁惠王说:“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晋国是天下的强国,没人能赶得上,老人家您是知道的。”晋国都被瓜分了,梁惠王还称魏国是晋国。“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等到了我当王的时候,被东边的齐国打败,长子战死沙场;西边又败给了秦国,丧失了七百里地;南边也遭受楚国的羞辱。”“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我实在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希望替死者报仇雪耻,您说怎么办才行呢?”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仍,平均每四年就要发生一次较大的战争。侵略者野心越来越大,被侵略的国家要报仇雪恨,战争没完没了。侵略别国,孟子肯定不会出主意支持的,但收复失地、报仇雪恨的战争孟子如何看待呢?

孟子回答说:“地方百里而可以王。”方圆百里的小国就可以推行仁政,使天下归服。言下之意是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这样战争会没完没了的。推行仁政,不在土地的多少。孟子的理由是:“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仁政的措施还是上面所说的,一是解决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二是解决老百姓的教育问题。孟子说,只要这两个问题解决好了,拿起木棍就能战胜秦国和楚国的坚甲利兵。因为“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敌人所做的恰恰相反,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你去征讨,谁能打赢你呢?

“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孟子最后的结论是仁者无敌。孟子的推论有充分的道理吗?梁惠王会怀疑吗?你们相信吗?你们相信老实人不吃亏,好心有好报吗?春秋战国时期很多小国就被大国灭了,有些国家是在努力推行仁政的,比如滕国。那我们怎么看孟子的“仁者无敌”?

“仁者无敌”是一种伦理的信念,不是一个实事判断。伦理基于一种合理的推论,但它的合理性不像科学的论证那样严密可靠,它只是在两种或多种价值选择中选择了自己认为更加合理的一种。选择这一种,不选择那一种需要价值信念的支持。科学的道理非信不可,不信就必然失败。道德推理的结论,坚信它就会选择它,不信或信念不坚定就不会选择它。体现了人类文明的那些价值观念我们要坚信它,在这些价值观念遭到无情的践踏的时候更要坚信它。孟子的伟大正在于在统治者“率兽食人”的年代坚信“仁者无敌”。

1.6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淳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释词

①襄王,惠王子,名赫。②卒然,同猝然,急遽之貌。③与,犹归也。④人牧,谓牧民之君也。⑤领,颈也。⑥《集注》:“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馀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释义

孟子见了梁襄王后出来,对人讲了这么一件事: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看上去不像个君主的样子,接近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威严。突然问我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怎么安定天下?”世袭的君主制就存在这样一个问题,真正既有大智慧又有高尚品德的圣王很少,君王大都是些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有时候还是一些弱智低能的人在位。

孟子回答说:“天下统一了也就安定了。”

梁襄王又问:“那谁能统一天下呢?”

孟子回答说:“不喜欢杀人的人能统一天下。”

梁襄王奇怪了:“不喜欢杀人,谁会归服他呢?”

孟子说:“天下人都会归服他。”

这梁襄王就更是一头雾水了。孟子给他打了个比喻。“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七八月间不下雨,禾苗就会枯萎。这个时候天上起了一片乌云,哗啦啦下一阵雨,禾苗就会蓬勃地挺立起来。像这样,谁能阻挡得了呢?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现在这些君王,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如果有谁不喜欢杀人,天下的老百姓就会像盼望甘霖一样盼望他。“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果真如此,老百姓归服他,就像水往下流,奔流不止,谁能阻挡得了呢?

孟子的仁政思想是大政治智慧。这不属于伦理学,这是政治学。政治学属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的结论虽不像科学的真理那样严密,但并不需要信念来支撑。孟子的推论大前提是正确的:老百姓都不喜欢杀人的人。遗憾的是当时不会有孟子所希望的小前提:梁襄王或其他哪个君王不喜欢杀人。因而天下统一于仁政的结论也就不存在了。最终天下被秦始皇的暴政统一了。是不是孟子的推论有问题呢?不是,秦始皇只是统一了天下的版图,并没有统一天下的人心。最终真正统一天下的是汉刘邦。

1.7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www.xing528.com)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想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释词

①《集注》:“齐宣王,姓田氏,名辟疆,诸侯僭称王也。齐桓公、晋文公,皆霸诸侯者。”②《集注》:“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③保,爱护。④龁,音hé。⑤衅钟,祭钟。新铸钟成,杀牲取血涂钟上。⑥觳觫(hú sù),恐惧貌。⑦爱,吝啬。⑧褊(biǎn),小。⑨隐,痛也。⑩《集注》:“无伤,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声,谓将死而哀鸣也。盖人之于禽兽,同生而异类。故用之以礼,而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其所以必远庖厨者,亦以预养是心,而广为仁之术也。”⑪挟,以腋持物也。超,跃而过也。太山,泰山。北海,渤海。⑫《诗》,《诗·大雅·思齐》篇。刑于寡妻,刑,同型,规范,教诲;刑于寡妻,给妻子示范、做榜样。⑬《集注》:“言物之轻重长短,人所难齐,必以权度度之而后可见。若心之应物,则其轻重长短之难齐,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权度,又有甚于物者。今王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是其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轻且短,失其当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发其端,而于此请王度之也。”⑭《集注》:“抑,发语辞。士,战士也。构,结也。孟子以王爱民之心所以轻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为快也,然三事实非人心之所快,有甚于杀觳觫之牛者,故指以问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⑮便嬖(pián bì),国君身边的姬妾近臣。⑯殆,大概,可能。⑰《集注》:“邹,小国。楚,大国。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反本,说见下文。”⑱想,与诉同。⑲惽,与昏同。⑳罔,同网。㉑轻,犹易也。㉒赡,足也。㉓盍,何不。㉔《集注》:“此言制民之产之法也。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释义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就是称霸诸侯的事,齐宣王也想成就霸业。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的,所以后代没有人传授称霸的事情,孟子也没听说过。齐桓公的事情,《论语》里说到过的,比如孔子赞美齐桓公九合诸侯而没有发动战争,孔子还多次赞美帮助齐桓公称霸的管仲。孟子说没听说过是不想说如何称霸的事。一定要说的话,他就说王天下的事情。有仁政,有霸政,还有暴政。统治者谁也不会说自己要推行暴政,但他们都希望自己能称霸诸侯。春秋时期,周天子失势,齐桓公、晋文公这些霸主实际上是代替周天子维护了当时诸侯之间的和平与稳定。春秋时期的争霸与战国时期的争雄有所不同。虽说春秋无义战,但打的都还是义战的旗号。战国时期的争雄,再也不讲发动战争的合理性了,谁强大谁称雄,再也不存在所谓的霸业了。所以孟子不想讨论称霸的事,他想告诉齐宣王如何施行仁政,如何王天下。孔子那个时候不会讨论诸侯王天下的事情,因为周天子的名义还在,齐桓公九合诸侯,也只是霸业而已。到战国时期,没有人再照顾周天子的名义,朱子说齐宣王僭称王,还是用的孔子的春秋笔法。孟子不但认可齐宣王这个王,而且还想告诉他如何王天下。王天下的基本含意有两个,一是施行仁政,二是统一天下,包括把周也统一在内。时代不同了,孟子不再像孔子那么维护周王朝的正统了。在孟子的心中,人民高于一切,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无论他是诸侯还是天子,都是可以取而代之的。这是孟子的伟大之处。

齐宣王问:“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具备什么样的品德就可以统一天下呢?齐宣王对孟子的意思是能够领会的,知道王天下需要具备高尚的品德。

孟子回答说:“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为了保护人民而统一天下,没有谁能抵挡得了。为了个人的野心,为了集团的利益,都不可能统一天下,暂时统一了也会很快发生动乱,出现分裂。

齐宣王又问:“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保护人民吗?

孟子回答说:“可。”可以。孟子从来都是一种积极的、肯定的态度。

齐宣王又问:“何由知吾可也?”凭什么知道我能行呢?

孟子说:“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我听胡龁说,王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牛从殿下走过,王看见了,说:“牛去哪里?”回答说:“准备宰了祭钟。”王说:“放了它吧!看到它那哆嗦的样子我不忍心,没有罪过却要进屠宰场。”回答说:“那么放弃祭钟的事吗?”王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换头羊吧。”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回答说:“有之。”有这回事。

孟子告诉他:“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有这样一颗不忍之心足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都以为王是吝啬,我当然知道王是不忍心。人的思想意识决定人的行为。人的行为改变世界和人自身。善良的心决定了人的行为是善良的,善良的行为创造美好的事物。我们搞教育的人尤其要关注人心,要像孟子那样处处发现人心的善良,肯定人心改造世界的伟大力量。老百姓都认为齐宣王是吝啬,孟子却认为齐宣王是不忍心。越到后面越能看到,孟子总是用善良的眼光看人。当老师的也要这样看人,即使别人都不看好某个学生的时候,我们也要善意地看待他。吝啬与不忍有什么差别呢?吝啬是舍不得自己的东西,不忍是爱惜别的生命。孟子并不是看不到人自私自利的一面,但他认为不能把吝啬之类的私心看成是人的本性,从而否定人。我们为什么不把人善良的一面看成是人的本性,从而肯定人呢?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齐宣王说:“是啊,真有那样的百姓。齐国虽然小,我也不至于吝啬一头牛吧!就是不忍心看到它发抖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要送去宰了,所以用羊替换了。”人对人的理解温暖人心。齐宣王被误解,心里有委曲,孟子理解了他,他感到温暖。

孟子说:“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你不要对老百姓认为你吝啬感到奇怪。用小的换大的,他们哪里知道你是不忍呢?你如果对没有罪被送进屠宰场感到痛心,那么牛和羊有什么不同呢?

齐宣王笑着说:“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这真是怎么想的呢?我并不是吝啬东西才用羊作替换。难怪老百姓说我吝啬。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告诉他,没关系,不忍之心是仁术,只不过见到了牛而没见到羊。朱子解释说:“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我们常听到“心术”一词,心术是指一个人如何用心。仁术是仁爱之心的具体表现。即朱子讲的发与未发。发与未发,见与不见,有时候是两难的。杀牛不忍心,衅钟的事又不能废,所以以羊易之。君子对于禽兽,见到它活蹦乱跳的样子,不忍心见到它死去;听到它的叫声,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远离厨房。吃不吃肉的事也是两难的,不忍心看到可爱的动物死去,但肉还是要吃的,所以君子远庖厨。术是具体的方法,操作的程序,事情发生的过程,心术正不正,要看用心是否仁厚。看到牛发抖,看到动物被杀害,没有恻隐之心,这人就是心术不正的人,有恻隐之心,就是心术正。

齐宣王高兴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宣王听孟子这么说,高兴了,说:“《诗经》有诗:‘他人有心思,我能揣测到。’说的就是您。我只是这么做了,回过头来想想,连自己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心。听您这么一说,我的心里有些感动了。不忍之心与王道相合,有什么道理啊?”合了心意,积极的态度就出来了。

孟子说:“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有人向王报告说:“我的力量足以举起三千斤,却举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目力足以看清秋天里毫毛的末端,却看不见一车的薪柴。”你同意吗?

齐宣王说:“否。”不同意。

孟子说:“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现在王的恩惠足以施及禽兽,而好处却到不了老百姓那里,什么原因呢?这样看来,举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肯用臂力;看不见一车的薪柴,是因为不肯用目力;老百姓得不到爱护,是因为王不肯施恩。所以王不能实施仁政统一天下,是不肯做,不是做不到。

齐宣王问:“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不肯做与做不到的表现有什么不同吗?

孟子说:“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挟着泰山跨越北海,对人说“我做不到”,这是做不到。替老人折根树枝,对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肯做。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尊敬自己家里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自己家里的儿女,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要统一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转动一件小东西一样容易。推己及人是孟子重要的伦理思想,也是孟子重要的政治思想。在孟子看来,推恩就像为长者折枝一样容易,人们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肯做。恩就是爱,推恩是不是博爱呢?是又不是。将爱推广到他人,怎么不是博爱呢?推恩意味着先要爱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然后才将这种爱推广开去。爱是有差等的,这是推恩与博爱的不同。下面有具体的例子。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诗》里说:“取法于妻子,再推广到兄弟,这样来治理国家。”说的就是把善心推加到他人而已。所以由近及远将恩情推广开来,足以保护天下百姓,不能推恩连妻子都保护不了。古时候的圣贤之所以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善于将对待自己的行为推广到他人身上。孟子的推恩思想有《诗》作为论据。这句诗出自《诗·大雅·思齐》,说的就是文王从敬爱母亲、夫妻恩爱的家庭伦理中懂得了如何治理国家。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现在你的恩情足以让禽兽得到爱护,可功劳却到不了老百姓那里,这是什么原因呢?秤一秤,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心尤其如此。请王好好想一想!难道说,王兴师动众,让将士陷入危险,和别的国家结怨,然后心里才感到快乐吗?

齐宣王说:“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不。我怎么对这个感到快乐呢?我这样做是为了实现我的伟大理想。

孟子问他:“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的伟大理想可以说来听听吗?

“王笑而不言”,齐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说:“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能满足口腹吗?轻暖的衣服不能满足躯体吗?或者是因为美色不能满足眼睛吗?音乐不能满足耳朵吗?伺候的人不能满足使唤吗?这些东西王的各位大臣能充足提供,王哪里是为了这些?

齐宣王说:“否。吾不为是也。”不。我不为这些。

孟子说:“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那王的伟大理想我明白了。是想开辟国土,臣服秦国和楚国,君临天下,安抚四周落后民族。用这样的想法作为你的伟大理想,就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齐宣王说:“若是其甚与?”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告诉他:“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实现所谓的伟大理想比缘木求鱼还要严重得多。缘木求鱼,虽然得不到鱼,却不会带来灾难。用你的所作所为去实现所谓的伟大理想,竭尽全力去做,一定会后患无穷。

齐宣王说:“可得闻与?”可以说来听听吗?

孟子问:“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邹国与楚国打仗,王以为哪个国家会赢呢?

齐宣王说:“楚人胜。”楚国会赢。

孟子说:“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可见小国敌不过大国,人少的敌不过人多的,弱的敌不过强的。“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四海之内方圆千里的土地有九块,齐国的土地合在一起只有其中的一块。用一块对付八块,和邹国与楚国为敌有什么差别呢?还是回到根本上来解决问题吧。“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想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现在王如果颁布政令,施行仁政,让天下当官的都想来王的朝廷里当官,种地的都想来王的田野里种地,做买卖的都想来王的市场里做买卖,出行的都想在王的路上行走,天下痛恨自己君王的人都想到王这里来控诉。如果能这样,谁能抵挡得了呢?反本就是施行仁政。发动战争,相信暴力,苦害人民,就违背了治国的根本。回到根本,施行仁政,让人民安居乐业,就能聚集民心民力,谁也抵挡不了。

齐宣王说:“吾惽,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我糊涂了,不能完全领会您所说的根本。希望您辅助我实现理想,明明白白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也让我试试吧。

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没有固定的产业而有恒心的,只有士能做到。西周的时候,士是有恒产的,但不多,也就一块公田,收入和农户差不多,只是不要种地。士不需要自己种地,他们的职业是底层官员,管理一些小事,平时以读书修身为主。到春秋战国时期,井田制被废除,国家的税收也不再固定分配给士了,士从低级贵族沦落为民。不过“士农工商”,士算是四民之首。士沦落为民后大约分化为四种人,一些人自己种地,读书修身的事渐渐地因忙不过来荒废了,渐渐地也就成了真正的农民。另外一些士他们仍然在朝廷或贵族家庭办事,靠微薄的俸禄为生,读书修身的事仍然继续坚持着,其中的一些人由于办事能力强,当了大官,再次跻身为贵族。孔子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士,他们因在读书修身方面出了名,或是有这样那样的本领和特长,被有实力的国家或贵族家庭养着。养士在战国时期形成风气,各国争相养士。孟子所在的稷下学宫其实就是齐国养士的一个地方。当个小官谋生的和被养着的士都是没有恒产的,但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虽然没有恒产但有一颗恒心。这颗恒心就是以道自任,做个君子的坚定信念。还有一些则是我们所说的隐士。他们不屑于被养着,小官大官都不想当,自己养活自己,仍然不放弃读书和思考。庄子就是这样的人。士的恒心是对读书人君子人格的坚守。春秋战国时期,这些有恒心的士耸起了一座座思想文化的高峰。秦以后,谁也没有恒产了,农民所拥有的土地是通过商品交换获得的,有的人家土地多一些,成了地主。但地主的土地也不是恒产,“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后代不争气,土地就转移到别人家了。中国很早就消灭了封建制,没有了贵族,但有恒心的君子仍然不断从民间成长起来,他们或跻身朝廷,或为善乡党,一代又一代,坚守着儒家的君子人格。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如果是普通的老百姓,如果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其实孟子在生存问题上并没有区别对待士和民。孟子那个时候,民和士的不同是耕与读的不同,劳力与劳心的不同。士勤奋读书,跻身于官僚阶层,靠俸禄养活自己,即孔子所说的“学也,禄在其中矣”。当然,正在读书求仕阶段的士要能安贫乐道,入仕后有了俸禄,生活水平才比一般的老百姓高。而种地的民,如果不好好种地,说不定要饿肚子,即孔子所说的“耕也,馁在其中矣”。也就是说,无论什么人,只有当基本的生活得到保障之后,才可能要求他有一颗恒心坚守做人的原则。

“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普通老百姓,假如没有固定的财产,就没有恒久不变的心。这样,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加以处罚,这等于陷害老百姓。哪有仁人在位而陷害老百姓的呢?“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所以英明的君主给老百姓置办固定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丰收年份丰衣足食,灾害年份免于死亡。然后引导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这样老百姓就容易听从。现在老百姓所拥有的财产,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丰收年份艰难困苦,灾害年份不免于死亡。这样,连活命都有困难,哪里还有工夫学习礼义呢?可见孟子所说的恒产就是保障最低生活水平的固定资产。孟子认为井田制能保障老百姓的基本生活需要。“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王如果要施行仁政,何不回到根本上,恢复井田制呢?“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就是井田制,和前面孟子给梁惠王讲的一模一样。井田制自春秋以后再也没有推行了,王莽曾经想推行井田制没有成功。其实孟子制民之产的设想与井田制已经大有不同了。他不再提分成九块的井田,只说要保障农民有多少田地和宅基地。他也没提公田了,大概他已认可了收税的做法。士无恒产,这就意味着士没有公田了。士所吃的俸禄是从税收中拨发的。孟子制民之产的伟大思想持续影响往后的王朝政治,抑制豪强,打击土地兼并,均田的思想反复被提起,时有君王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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