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此时,冀元亨和田庄及王阳明等人分为两组,实施解救夫人诸氏和嫚儿的计划。大火未起之时,两组已分别来到关押嫚儿和诸氏处。冀元亨率先用布把铜铃包了,爬墙进入小院儿很顺利,但没想到的是房子的前门加了大铁锁,后窗则用木板钉上了,冀元亨根本没带开锁的工具,夫人诸氏房内虽有灯光,但彼此根本看不见。
王阳明怒道:“元亨,看来吴十三加强了戒备,这两个哨兵呢,身上有剑或有长矛、长戟,来,你左我右,先把这两个哨兵干掉,不然救不出你师母!”
冀元亨叹道:“恩师,这种事我或许做不来,我怎么下手呢?”
王阳明说道:“元亨,在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候,你不杀死人家,人家势必杀死你!大胆动手干吧,不然,救不出你师母,说不定还要搭上几条鲜活的生命,你怎么还下不了狠心呢?”
冀元亨颤抖道:“恩师,即便他是敌人,我还是下不了手!”
此时站在一侧的另一弟子则说道:“恩师,我去干吧!为了救回师母,我不怕溅一身血!”
王阳明叹道:“得!我受元亨真情所感,你俩就在此等候,我去把他们打昏就是!”
那弟子说道:“恩师,别,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万一他们醒了,咱们咋办?”
王阳明低声道:“也罢,这种事我去做!”
王阳明悄悄奔向那两个哨兵时,冀元亨边看边自言自语道:“恩师,没办法,我真的不敢杀人。倘我爹知道后,会大声骂我,说,元亨啊,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君子岂可为?我……”
那弟子低声说:“师兄,在敌人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当人家把大刀架在你脖子上时,你说我是君子,千万不要杀我!当你说出这样的话时,人家会乖乖地放下屠刀吗?你太幼稚可笑了!没想到关键时候你竟这样!”
冀元亨争辩道:“师弟,道理不用你说我懂,可我就是做不来,我下不了手!”
“等着吧,你总有下手的时候!”那师弟咬着牙,一字一句向冀元亨说道。
王阳明趋近两个士卒,说时迟,此时快,他噌地趋近一个高个儿士卒,把紧握的拳立化为掌,运足周身之力,“啪”一下砸在那人颈脖之处,那人不言不语瘫倒下来。继而他来个鹞子转身,飞快趋至那个小个儿士卒前,握紧拳头又来个黑虎掏心,重重杵在那人心窝之处,那人也不吭不响瘫倒下来。他的运拳速度非常之快,拳、掌非常有力,虽不致命,但短时间之内,这两个士卒无论如何都不会醒来。
王阳明向二人一招手,冀元亨上前问道:“恩师,他们不会死吧?”
王阳明说道:“放心,不会致命,但他们肯定要大睡一觉!”
接下来三人便用刀剑,甚至长戟、长矛很快把房门砸开,此时火光冲天,吴十三及其近万名士卒喊着叫着纷纷去救火,王阳明和冀元亨等带领夫人诸氏及那边救下的嫚儿,两边会在一起,几人合力,很快爬到了墙外。
原来王阳明已断定,倘救了夫人和嫚儿,选择地方隐蔽下来,会很不安全。宁王朱宸濠和吴十三得知夫人逃脱营寨之后,肯定动员所有兵力进行大搜捕,所以务必要提前逃离南昌城。于是,他们行动前从客栈带了随身物品,先放在墙外,为防止夜间马叫或马蹄子走路时响动,除给马带上兜嘴,使之张不开嘴之外,还在马蹄上都缠了两三层麻布。故而,马无声地候在墙外的大树旁,人一到,各自上马。一句话,马走人走,倒也做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儿痕迹。
吴十三的营寨地处南昌城门之外,王阳明眼望着吴十三营寨内火光冲天,人的喊叫声和救火声似是随风而去。此时除了火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拉着夫人的手说:“夫人,是我不好,好端端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这一生一世都对不起你呀!”
诸氏泪水涟涟说道:“夫君,不是,是朱宸濠、刘瑾太可恶!他们是强按牛头硬喝水,咱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到底还是贱妾感谢夫君,千里迢迢,夫君带着学生,拼了命才把我和嫚儿救出来。还是夫君智高一筹,不伤不残一人,把贱妾救出来,咱真心要感谢上天相助啊!”
冀元亨则向背后的嫚儿说道:“嫚儿,你记住,始终抓着我的袍带,只往前看,你就不怕骑马走夜路了!”
嫚儿点头说道:“冀哥哥,咱从来没骑过马,你可要走慢些,千万千万别把咱摔下来。”
王阳明大声说道:“徒儿们,得胜班师!”
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十几天来,从京城奔赴南昌,一场惊心动魄的解救夫人和嫚儿的行动悄然成功了,冀元亨、卢尚德、田庄、金岸等压抑在心中的豪壮之气突然迸发出来,听王阳明说罢,众人不约而同道:“是,老师,得胜班师!”
驰马奔出南昌十几里之后,王阳明令众人下马,只把马儿兜嘴解开,让马加快了速度。星月驰骋,黑黝黝的树木、山林纷纷向后退去。王阳明和夫人诸氏驰马在前,冀元亨和卢尚德在后,而其他三人则排在他二人身后。马儿通灵,六匹马齐刷刷地向前奔驰,人们倒也觉得周身爽朗、惬意,马儿把山把水把树木花草甩在了后边。然而,山巍巍,水漫漫,树茫茫,真是过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水又一水,众人越走越兴奋,他们心里也越来越轻松了!
吴十三眼看着熊熊大火越烧越旺,虽然救火的人多,但是火太大了,人根本不能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随着自己的脾性尽情燃烧,干燥木材瞬间化作冲天大火,随之,乌烟滚滚冲向了繁星点缀的寂静夜空。
吴十三突然顿足大声吼道:“坏了,这一定是王阳明干的,他们肯定正在救他的夫人!王将军、刘将军你们快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吴十三就驰马来到宁王府大门口,守卫大门的士卒知道他与宁王的关系,让他把马拴在大门一侧的拴马石上,请他从侧门进王府。
此时,宁王朱宸濠也刚刚起床,他正在一株茂盛又粗大的梅花树前习剑。粗略看去,他的一招一式,像是自创的,似乎一点儿实战性都没有,动作虽然娴熟,懂得剑道剑术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剑为人而动,而不是那种人剑合一、人为剑动、人为剑舞的高手所为。有两个侍从持巾物等侍在一侧。
一直住在宁王府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二人也学着宁王朱宸濠,早起舞剑,吴十三先奔到刘养正和李士实面前。
刘养正收了长剑,一边用巾物拭着剑锋,一边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匆忙而至的吴十三,低声说道:“吴将军,你这么早来王府干什么?一定有急事吧?”
吴十三低声说道:“刘参议,不,刘先生,我那儿出事了,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呢?”
刘养正叹道:“你呀,活了这么大岁数,你咋记不住那两句话呢?”
吴十三似乎不知道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刘养正到底要说什么,他低声说道:“什么两句三句的,我从来不费那些心思,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养正嘿嘿一笑,他心想,你急我不急,脱口说道:“我告诉你,就两句话,很好记的:‘天亮喜鹊叫,好事准来到;拂晓乌鸦噪,祸事马上到!’”
吴十三皱眉道:“刘先生,这些话,七八岁的孺子都懂,不过,它关我何事儿?”
刘养正这才说道:“李兄,你来评评理,吴将军一大早进王府,殿下肯定天天希望听到好事、喜事,可他呢,大乌鸦嘴一张,来报恶事、坏事,你说殿下会怎样?会高兴得大笑吗?”
李士实则叹道:“刘兄,你别说俏皮话。你说,自从京城回府,咱这王府听到过一件喜事或好事吗?唉!”
吴十三眉头一皱向刘养正说道:“刘先生,反正是纸包不住火,既然出事了,我吴十三也掩盖不住,迟说早说,我必须说,只有早说殿下才好决断!”
刘养正叹道:“那好,你去见殿下吧!”
吴十三去见宁王殿下时,刘养正和李士实也跟了过去。待吴十三把事情原委说完,宁王大怒道:“吴兄啊吴兄,你让本王怎么说你好呢?偌大的营寨竟让王阳明放了火,然后把人救走了,你说你能干什么?这真应了王阳明夫人那句话,水中捞月一场空啊!”
刘养正亦说道:“吴将军,咱们做殿下属下的都该尽心尽力,办事做事让殿下放心。你这可好,咱手中没了刀把子,再没有主动权,这仗怎么打?这旗帜怎么举?靠你这样的将军,能成就殿下的大业吗?”
宁王朱宸濠大怒道:“刘先生,你先别插话,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刘养正急忙点头哈腰,施礼道:“好!好!养正多嘴了。”
宁王朱宸濠向侍者说道:“快传凌将军、闵将军速来王府,本王有话说!”
侍者应道:“是,王爷。”
宁王朱宸濠在众人面前踱了一阵,转身说道:“这样,情况突变,吴将军在府里先吃饭,吃饭之后都到客厅议事。”
刘养正等齐声道:“是,殿下!”
凌十一和吴十三、闵念四等比起来,他的人马最多,而且他最听信宁王朱宸濠。用常人话说,宁王放个屁都是香的。凌十一常说,说一千道一万,咱不过是个匪盗之王,是个山寨大王,现在宁王殿下正是用人之际,他收留了咱,现在不再是草莽英雄,有了王爷颁发的麾下番号,属下一两万人也换了统一的将士之服,今非昔比,咱一个山寨大王,改头换面,成了有俸禄的真正将军,我凌十一从心里感恩万分啊!凌十一虽极好色,但他打起仗来身先士卒,不畏艰难,尤其是不怕死,他和士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待属下如亲兄弟,仅这些足够让宁王朱宸濠重用他。
宁王府有个大练兵场,未出王府之前,宁王朱宸濠把心腹之人传到一起,他要处置吴十三失职之罪。
凌十一听到王阳明的夫人及侍女,从吴十三的营寨里被王阳明解救逃脱了,他当众向吴十三说道:“吴将军,当初殿下有心把王阳明夫人交给我看押,可你呢,自以为诡计多端,你当时说什么大话来着。现在人被王阳明救走了,你说,殿下以前一切一切的努力,都化成了泡影!你吴将军今儿必须给殿下一个交代,必须的!”
闵念四,原来做山寨大王时,因他的兵马少,时常被吴十三欺负,比如闵念四的属下抢劫了财物,如从他的山下河边经过,必须分一半给他。闵念四对吴十三的仇恨已经扎根在心里。
闵念四说道:“殿下将来要成就大业,治军当严,我刚学了个新名词,叫什么令行禁止,军令如山。当然,在军令面前,没有职位高低,不可以不服从命令,虽然我的手下只有几千人,但我向来说到做到,将军当为人师表,我对吴将军的事虽然不太了解,但方才凌将军所说的话我举双手赞成,不严惩不足以立法!”
后来其他将领都表了态,宁王朱宸濠心里有了底儿。
宁王朱宸濠大怒道:“诸位将军,争取王阳明为本王所用,是此次入京与刘公公共同商定的用人大计。现在王阳明夫人已被王阳明从吴将军的营帐救走了,原来要挟王阳明的刀把子一直攥在本王手里,现在本王和刘公公的用人计划彻底完蛋,这个责任和损失,自当由吴将军承担!”
说到此时,宁王朱宸濠故意大声说道:“吴将军,你是本王所封的英武大将军,这个责任和损失,你应当承担吗?”
吴十三心里开始打小鼓,他不知道宁王所说的责任和损失到底是什么。过去由于他的兵马多,加上他诡计多端,包括在兵马最多的凌十一面前,他都不屑一顾。殿下第一,他第二,因他作威作福惯了,引起众怒,而今他一朝失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说道:“殿下,我失职,我对不起殿下的厚爱,我自食其果,这个责任和损失我心甘情愿承担。”
宁王朱宸濠怒道:“来人,把吴十三拉到练兵场,当众惩罚五十军棍。”
吴十三一听,顿时吓破了胆。不论对错,五十军棍,就是血气方刚之人也难逃一死,他用带哭腔的声音乞求道:“殿下,下官身体瘦弱,还望……”
宁王朱宸濠怒道:“吴十三,军令如山,来人,带他去练兵场。”
原来练兵场旗幡飘扬、刀光剑影、军鼓阵阵,严阵以待的各路士兵已经列队,虽说不是把所有的兵马都集中在此,但起码集中了三分之二以上,按宁王朱宸濠本意,他要通过这次严惩吴十三以壮军威,把将士们的信心都鼓舞起来。
此时宁王殿下也着了将领之服,其他将领也都是全副武装,盔甲、铠甲、前后护心镜、束腰带、长剑,整个练兵场威风凛凛。在点将台下边,已经把吴十三捆绑在众将军面前,几个行刑士卒,上身裸露,头扎三寸宽的紫锦带,手握八尺长、三寸粗的军棍,站在吴十三两侧,而朱宸濠与凌十一、闵念四等站在点将台上,在他们的一侧,有左右令旗兵各数人,今天宁王要惩一儆百,大振军威。
宁王朱宸濠把手一招,所有音响戛然而止,他拿起令箭,往令旗兵面前一掷,高声喝道:“来人,行刑,五十军棍!”
宁王朱宸濠话音刚落,远处刘养正和李士实俩人气喘吁吁奔来,刘养正高声大喊道:“殿下,勿行刑,养正有话说!”
宁王朱宸濠听到喊声,转身一看,是参议刘养正。遂向令旗兵喝道:“慢!”
刘养正奔上点将台,先向宁王朱宸濠施礼,他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殿下,王阳明夫人已逃,今既成事实,无法挽回。故而,虽然吴将军有失职之罪,但如果按殿下所罚,五十军棍打下来,吴将军必死无疑。吴将军若亡,岂不等于殿下又失去一臂膀乎!乞请殿下法外开恩,免除吴将军五十军棍之罚。”
李士实施礼道:“殿下,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况且吴将军与凌将军等皆是殿下股肱之才,重刑之下必伤其筋骨。现在殿下欲起用王阳明为统兵大将军,今已成空谈,故请殿下三思,免除对吴将军的责罚。”(www.xing528.com)
宁王朱宸濠见刘养正与李士实,此二人皆他文韬方面的左膀右臂,与凌十一、吴十三的武略之才珠联璧合。今刑杖吴十三,等于自伤股肱,多亏刘养正与李士实二人及时提醒,若不然,必定铸成大错。他向二人说道:“刘参议、李参议,请起。”
刘养正与李士实起身施礼道:“谢殿下。”
宁王朱宸濠环顾众将领,向伏在地上等待行刑的吴十三说道:“吴将军,本王今念在昔日你为本王立下汗马功劳的分儿上,看在刘参议、李参议为你恳切求情的面子上,五十军棍可免,但你必须将功补过,把本王的面子挽回来。”
吴十三点头谢恩道:“谢殿下给末将免刑!”
宁王朱宸濠向他说道:“吴将军,你过来。”
吴十三两眼闪着泪光,万分感激地走到宁王朱宸濠面前,再次施礼道:“殿下,今吴十三这条命就是殿下恩赐的,刀山火海,十三万死不辞!请殿下示下!”
宁王朱宸濠满脸笑着伸手把他拉起来。说道:“王阳明冥顽不化,他浪费了本王几个月的大好时光,他昨日携夫人一逃了之,本王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既然他不为本王所用,那他就是本王的仇敌!”
吴十三点头道:“对,下官想起此事,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以解下官的切齿之恨!具体干什么,殿下?”
宁王朱宸濠说道:“本王知道,王阳明老家在余姚,那么他的祖坟一定也在余姚。今本王给你三十名体魄健壮的士兵,你带他们星夜出发,化装成平民百姓,悄悄潜入余姚,找到王阳明家的祖坟。我这里从慧真禅师那儿请了一把文韬武略的霹雳法剑,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方位,斩断他王家列祖列宗风、火、泽三个源流,然后,挖掘祖坟,抛尸挫骨,将他祖坟夷为平地!末了,在其祖坟四周,高竖四块七尺七寸长、三尺宽的木板,用朱砂蘸乌墨各写七个大字,乃‘王守仁自掘祖坟’。事毕,撤出余姚还南昌复命!”
吴十三皱眉道:“殿下,有一件事下官不明,请明示。”
宁王朱宸濠说:“吴将军,何事,说吧!”
吴十三说道:“风、火、泽三个源流,当在何位置?”
李士实说道:“吴将军,八卦之图你按猫画虎,依葫芦画瓢,当知道,上乾、下坤,至于风、火、泽三个源流,乃巽、坎、兑之位也!你明白了吗?”
吴十三这才点头喜道:“殿下、李先生,下官明白了!”
宁王朱宸濠说道:“你现在就挑选士卒,准备出发吧!”
王阳明与众弟子披星戴月,翻山过岭,离开南昌之后,直奔上饶。在客栈里,诸氏向正在沐浴的王阳明说道:“夫君,贱妾在囹圄之时,吴十三曾告诉我一件事,让贱妾一定告诉夫君!”
王阳明问道:“夫人,吴十三说了什么?”
诸氏想了想说:“他说,这是宁王殿下所说,倘哪一天贱妾被夫君救走了,而夫君又决不做宁王统兵的大将军,那夫君就是宁王的仇敌。他的原话贱妾忘了,既为仇敌,就要让你身败名裂,遭千古唾骂。”
王阳明怒道:“这朱宸濠到底要干什么?”
诸氏说:“这宁王要派人到余姚夫君的老家,挖掘王家的列祖列宗坟墓,然后抛尸挫骨,把祖坟夷为平地!”
王阳明腾地站起来,大怒道:“这个朱宸濠!你要篡位谋反,我王阳明誓不为之,你穷凶极恶,几乎让我王阳明家破人亡、身败名裂。而今你图穷匕见,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面孔。你要挖我王家在余姚的祖坟,还要抛尸挫骨,把祖坟夷为平地,倘你这样做了,我王阳明岂不身败名裂?不要说今生今世不得回余姚老家,就是死后也要遭千古唾骂!你恶毒之甚,穷凶之至,我王阳明今起与你朱宸濠势不两立!”
诸氏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些画面,王家的列祖列宗之墓被挖掘,白森森的尸骨满地,王家族人纷纷跪伏在被夷为平地的坟墓前如丧考妣地号啕大哭,王阳明和夫人诸氏刚要进家门,王姓族人一呼百应,纷纷拿着刀剑、棍棒、菜刀之类来围攻他们;王阳明跪伏在地上,泪流满面,向王姓族人们乞求,族人们不依不饶,开始撕扯暴打王阳明……
诸氏叹道:“夫君,咱现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论不清,倘他们真这样做了,你我岂不成了王家列祖列宗,包括今天余姚成百上千的王姓族人的最大罪人!夫君,这个宁王心狠手辣,他真要这么办了你我今后怎么活呀?”
王阳明摇头道:“夫人,你放心,我王阳明光明磊落,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恶事,就是奉旨修建威宁伯王越老将军之墓时,刘瑾派属下七八个手持刀剑的汉子,在城门口围杀我,我情急之下,也没有杀死一人,只让他们受了皮肉伤落荒而走。前些天我与元亨搭救你时,我听了元亨一席话,放下刀剑,只用手打伤守卫的士卒,也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上天神灵见证,我没有以恶报恶,我向来以德、以仁、以善报怨,我心存良知,何日何地都没有泯灭!试问,一个一心行善守德的正人君子,难道就该受到这么重的惩罚吗?他想如此,上天答应吗?我坚信,上天不会答应,这只能是他们的妄想而已!”
诸氏点头道:“夫君,贱妾知你是心存良知、一心行善积德之人。可是,如果万一呢?贱妾说的是万一,咱们怎么办?”
王阳明听着诸氏的话,长叹了一口气,“是啊,你讲仁、义、智、礼、信,人家却讲欺、恶、歹、坏、诛。虽然人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偌大的王家列祖列宗的坟茔,就暴露在旷野之中,无遮无盖,就真真地摆在那儿,你总不能成天不做朝廷的差事,日夜守候在此吧?你没有钻入朱宸濠的五脏六腑里,你不知道他的坏水什么时候流出来,一月是他,三月五月也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他!咱耗不起,更算不出邪恶在祖坟上出现的日子。”他忽然想到了年至九旬的祖母大人!祖母大人曾不止一次地向家人讲述,她在大树下,梦见白衣天使从天而降,赐给了她一个孙子。记得天使说过,但逢有事,请祈祷上天,定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想到此,王阳明站起来推开窗户,但见窗户外明月高照,星斗阑干。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诸氏喜道:“夫君,对!按祖母的话,此时正是好时机,夜空人静,月明星稀,咱们祈祷!”
这一天,冀元亨和卢尚德、田庄三人在客栈内拜见王阳明和诸氏。冀元亨说道:“恩师,咱们在洪都南昌耽搁了不少时间,咱几时返京城?”
王阳明说道:“元亨,眼下咱们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刻不容缓,咱马上启程去上饶!”
卢尚德问道:“老师,咱到上饶做什么?”
王阳明说道:“上饶是为师的恩师之家,也是你们的师公之家。”
诸氏说道:“元亨,你恩师当年十几岁,就崇尚四位先哲,乃宋之周敦颐,称濂溪先生,他是理学创始人。其次是程颐、程颢,即人们说的‘二程’。再次是宋之陆九渊,他是你恩师所承心学的创始人。陆先生曾与朱熹会于信州鹅湖寺,这鹅湖寺即你家。二人曾辩论‘格物致知’。陆先生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的观点说理,你恩师就是受他这句话的启迪,创造了阳明心学。”
王阳明说道:“为师的心学,至今还没有形成完整体系,当然以后但到安静时,为师会潜心研究它,力争把这个心学体系完整地建立起来。”
诸氏接着说:“方才我只讲了周敦颐及二程的理学,这三位师公可融为一体,共称理学。你恩师所推崇的第五位师公,乃宋之朱熹。这位师公,继承二程一周之理学,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万物有万理,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当然,此次与你恩师前往上饶娄氏,讳谅师公之处,除探讨理学和心学之外,还有一件大事恳求你们师公鼎力相助。”
卢尚德点头道:“师母,此行我们几个弟子能拜谒师公?我们由衷地喜悦、兴奋!”
王阳明说道:“到上饶之后,为师先去拜见恩师,你们随后拜见师公。记住,礼多人不怪,你们师公最讲礼仪,记住师公教诲时,闭口不言,多用心记,千万不要辩论。倘有疑问下来问为师,都须仔细些。”
到达上饶后,王阳明伫立在恩师娄谅门前,回忆十几年前,自己只身从余姚来拜谒恩师,那时自己血气方刚,有时听不进恩师的教诲,自负有才学,还和恩师争辩。现在想起来,那时自己多么幼稚可笑。后来游历九华山,还产生过厌世情绪,想习道学,研究道家养生。是恩师拨开自己眼前的迷雾,让自己一边研究陆先生的心学,一边掌握真才实学,精忠报国。后来,实践证明,娄恩师的话非常正确,正像山涧的百丈松柏一样,咬定青山不放松,它才能昂然屹立,挺直了腰杆,任风吹雨打,永葆苍劲、挺拔、坚韧、不动不摇的本性。直到后来离开了恩师,在自题的阳明洞中开坛讲学,向士子、求学者传播自己的阳明心学,恩师的教诲始终伴随。
同时,王阳明还想起了当年和恩师之女娄玉在一起写诗作画。娄玉这个比王阳明大几岁的姐姐,非常疼爱这个异姓的弟弟。而王阳明这个弟弟,又非常敬爱、尊重这个姐姐。想起少年时的种种往事,王阳明抑制不住哑然失笑。
诸氏走过来说道:“夫君,你笑什么,快去拜谒你的恩师啊!”
娄谅的年龄看上去比王阳明父亲王华要大几岁。此时,他正手抚髯须,伫立在家院内的菜田前。长长的豆角秧已攀爬得很高,那一串串吐出花蕊的花儿,悄悄散发着一丝一缕青涩的花香味儿,彩蝶儿在飞,风儿轻轻地拂,和煦的阳光从花树上慢慢泼泄下来,留下了斑驳陆离的一串串光艳。雀儿在菜田一侧的花树上跳着叫着,有一根一丈多长的半片竹筒,从山泉那儿接过潺潺清泉,泉水悄悄地沿着半片悬在地上的竹筒慢慢流淌下来,灌溉着绿油油、青翠欲滴的菜地。
王阳明不知怎么未曾开口,却已泪水满面,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大声泣道:“恩师,不孝弟子王阳明拜见恩师!”
娄谅听到说话声,转身一看,面前这个伟岸、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男子,是谁?他擦了擦蒙蒙眬眬的双眼,从眼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少年时余姚来的那个百学不厌、事事刨根问底的王阳明的影子。他豁然笑起来,点头说道:“余姚王守仁,后来创建了阳明洞,又改名王阳明,开坛讲学,广收弟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王阳明点头说道:“恩师谬奖!阳明永远是恩师的弟子,莫说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一万年也不变!”
娄谅上前搀起王阳明,点头笑道:“余姚王守仁,乃为师的高徒!今入京一边招收弟子讲学,一边不畏权贵,百折不挠,在当今之朝廷,但提王阳明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可恨那刘瑾、焦芳之鼠辈,因王阳明而恨所有余姚人,此乃朝廷之不幸,大明江山社稷之不幸啊!”
王阳明在娄谅恩师面前像个孩子,他站起来后,急忙给娄谅搬来藤椅,以袖拂之,趋步上前搀扶着娄谅的袍袖,请他坐下,又端起茶壶,给恩师斟茶,双手捧茶盏至前,请娄谅喝茶。然后王阳明侍立一侧。
继而让夫人诸氏前来拜见。
接着是冀元亨、卢尚德、田庄、金岸等,以入师门前后之序,一一来拜见他们的师公。
继而,把各自孝敬恩师、师公的礼品一一奉上。
王阳明手抚娄谅袍袖,把此次来上饶的事一说,没想到娄谅怒道:“阳明啊,你十几年前,就知道为师的秉性,自从那个朱宸濠袭封宁王之后,为师就向众友表明心态,誓不与宁王朱宸濠同案而饮,誓不踏入宁王府大门一步。他要反就反,与上饶一老朽何干?”
王阳明长叹道:“恩师,这次为救我的夫人,我提前在宁王朱宸濠没回到洪都南昌之前进入宁王府,拜见了我的玉姐姐,玉姐姐为劝阻朱宸濠篡位谋反,俩人争吵过不止一次。”
娄谅皱眉道:“怎么,玉儿一直反对他谋反忤逆当今朝廷?”
“是啊,恩师。自古国破百姓苦!现在,大明江山刚刚稳定,这宁王朱宸濠就想举兵造反,战火一起,国破国亡且不论,只怕百姓从此陷入战乱的水火之中。恩师,从十几岁我入师门,您就教诲我,要我学成文韬武略,将来精忠报国,今北虏、南倭稍稍平息,只怕恩师不愿再看到战火纷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象吧?”
娄谅叹道:“阳明,为师今老矣,为师不过乡间一布衣,除了家中饲养的鸡、鸭、鹅听为师使唤之外,为师能管得了谁?况且,国家之大,为师就想在上饶娄家这一片小天地中安度晚年,锁进家院成一统,今《目录》四十卷已成,而《三礼订讹》四十卷尚在修改之中。至于宁王朱宸濠欲为千古骂名之事,为师更无力拦之,即使你玉姐回家看视,为师也不允她带宁王府一丝帛、一文银,不许之过夜。生养她一场,当年头脑发热,错把她嫁给宁王之子朱宸濠,今九曲八弯之肠已悔青矣!故而,为师只允她吃一顿饭,然后就催她上轿回洪都。似此,阳明,为师怎能出尔反尔,立言而不行,岂不愧为人师?”
见娄谅执意不去规劝宁王朱宸濠弃恶从善、放下屠刀,王阳明扑通双膝跪伏于娄谅面前,泣道:“恩师,今阳明劝您老出面规劝宁王朱宸濠放下反旗,一者,朱宸濠之双亲已亡,而恩师乃其岳丈,本为长辈也;二者,劝朱宸濠不为谋逆之事,并非为一己之私,乃国之大事。倘他不作乱,国家安宁,百姓乐业,兵马不动。可战端一起,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多少生灵瞬间归于尘土,是为国之大不幸也;三者,自古凡作乱者,必磔于市,诛九族。今玉姐正值芳年,倘朱宸濠死,玉姐岂可生?劝朱宸濠亦即为玉姐谋后半生之福也!是此三者,恩师难道亦不为乎?”
娄谅猛地饮了一口茶叹道:“阳明,此三者为师焉能不知?然而,自古君子立言即立身,为师曾在上饶百姓及士子面前,明立其言,故言而有信,信而蕴德,此方为正人君子也。今你让为师为个朱宸濠毁灭立言,失信弃德,为师还为正人君子乎?”
王阳明大恸道:“恩师,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为大明江山,请三思!”
这天晚上,娄谅参加了王阳明设在上饶城的答谢恩师席宴。王阳明把冀元亨、卢尚德、田庄、金岸等召集在一起,诸氏感到事关重大,夫君之事亦非个人之事,遂也参加了商议。
王阳明说:“今天大家都看见了,恩师把立言、笃信、存德和正人君子看得高于一切。这使为师想起师公程颐先生说过的话,他反对夫死妇女改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恩师不去规劝朱宸濠,根子就在于此!”
冀元亨说道:“恩师,记得在吴十三营寨解救师母时,我说过,杀人性命,非君子所为。这与师公不失言、不失信一脉相承!依弟子看,师公这个弯儿只怕今生今世无法扭转。故而,恩师可否再想其他办法劝说朱宸濠停止谋反啊?”
金岸则说道:“老师,今千言万语难移师公之志,可见师公真尘世间君子也!既然如此,老师又何必强求?”
卢尚德叹道:“老师,也许老师的方法不对,也许没有找到师公与老师共鸣之处,故而没有打动师公。”
田庄点头道:“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锲而不舍,如昔日传说中小溪边的老妪铁杵磨针一样,只要有恒心,我想恩师会成功的!”
这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四更之时他才昏昏睡去。
诸氏起得早,她知道夫君为朱宸濠谋反之事,既然来到上饶求恩师帮忙,那么他志在必得。她想,上天会让师公娄谅改变态度吗?她坚信,上天有能量,所有尘世间的事,既然都是上天安排和决定的,那么恩师娄谅老先生肯定会改变!所以,她双膝跪在安睡的王阳明一侧,双手搭于膝上,闭了双眼,开始默默祈祷。
而王阳明一起床,饭没顾得上吃,就跪伏在恩师门前,待恩师娄谅开门时,才发现了王阳明。他叹道:“阳明,为师想了一夜,唯有弃小家而保大家,大河有水小河满,为师决定踏入朱宸濠家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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