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儿身为近侍,她有一双看似温柔却又非常犀利的大眼睛,她还有一对侧身细听百米之外的玉耳朵,自从宁王朱宸濠与圣上武宗见面之后,嫣儿特意让婵儿妹妹注意观察谁在和刘瑾来往。据婵儿说,这些天刘瑾趁武宗患头痛病,借故后宫事务繁忙,已四次和宁王朱宸濠会面。有一次,宁王朱宸濠带着他的属下,健步如飞去和刘瑾会面,手上根本没提着那个盛放蛐蛐儿的精美小竹笼。她心里想,这宁王朱宸濠背着圣上,三番五次到后宫,频频和刘瑾会面,到底所为何事呢?
有一次,一个十四岁的小太监负责司礼监客厅斟茶,不小心摔了茶杯,刘瑾为此打得他皮开肉绽,他在屋里悄悄啼哭,被去提开水的嫣儿听到。嫣儿像姐姐一样安慰他并给他擦泪。那小太监告诉她,刘瑾这些天常常和宁王朱宸濠见面,他们谈的说的都是和王阳明有关的事。从小太监断断续续的口述里,她似乎明白了,刘瑾和宁王朱宸濠有篡位谋反之意。按宁王朱宸濠的话说,武宗朱厚照继位后,膝下无子,且又贪图享乐,好声色犬马,时常不理朝政,常让刘瑾代之。昔日太后健在时,曾向宁王朱宸濠说过一句话:“以你朱宸濠的聪明才智,你可继大位!”更主要的是,宁王和刘瑾见面,商议最多的是想把王阳明拉过来,让王阳明做他南昌宁王府的统兵大将。
嫣儿一听,从内心深处震惊了。原来满身戾气、脸冒虚汗、行步颤颤悠悠、手提精美蛐蛐儿竹笼儿的宁王朱宸濠,竟是装出来的。
当然篡位谋反,乃国之大逆。此事事关重大,若无真凭实据,岂可随意乱说。嫣儿悄悄把自己欲出宫的事告诉了妹妹婵儿,现在只有她和婵儿知道此事,因圣上武宗曾口谕,但凡遇国之大事,允她化装出宫,帮武宗查证。这种奇妙的关系,也仅限于三人知道。故而她向武宗说道:“陛下,奴婢有事,须出宫几日,还望陛下但有人问起,帮嫣儿遮挡一下。”
武宗点头,嫣儿化装之后,悄悄出了后宫。
自从和宁王朱宸濠见面之后,王阳明除了到衙署点卯,做些文案之事外,无甚要紧之事,就把冀元亨、卢尚德等约到他家,在后院之中,教他们刀剑武功以及兵法之事,有时王阳明借几匹马,他们驰马到京城外,讲习操兵演练、排兵布阵,冀元亨和卢尚德等的武功大进,王阳明心里非常喜悦。
这日,嫣儿在王阳明家门口等他归来,她故意戴了一顶大席帽,席帽下垂半尺多长的黑色锦纱。她看到王阳明与夫人诸氏笑着从街市上买菜回来,嫣儿随手捡起一块核桃大小的瓦砾,远远掷在王阳明脚下。
王阳明向诸氏说道:“夫人,你先回家,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诸氏点点头,接过菜篮子独自回家。
王阳明转过身来,看见路边一个头顶大席帽的女人,向他点点头,便往前面走了。王阳明知道,肯定有大事儿,便跟在她身后。二人仍进入了那个门槛赤红、旗幌上大书“春香”的茶坊内。
此时正是京城人喝茶聊天之时,茶坊内人很多,除了熙熙攘攘的说话声,还有店小二清脆嘹亮的传话声、送客声、收银声。
恰巧靠近屏风的拐角处有一个茶位,嫣儿和王阳明坐下来。王阳明传了茶,店小二嗓音洪亮地高声唱着奔过来:“屏风后面,拐弯儿边儿上,又鲜又嫩的碧螺春茶来喽!”
嫣儿推开茶杯,低声说道:“王大人,小女子嫣儿有大事相告。”
“嫣儿姑娘,我上次不是说过吗?不要再叫我王大人”。
“是,我知道,叫阳明大哥!”
“对,嫣儿,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嫣儿把宁王朱宸濠数次入后宫和刘瑾见面,包括由吏部尚书焦芳发起,朝中文武百官联名上疏,欲给王阳明加官晋爵等事,一股脑儿告诉了王阳明。
末了,嫣儿说道:“现在刘瑾造势,而且按宁王朱宸濠之意,让圣上封你到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做官,以便宁王朱宸濠拉你入伙,做他宁王府的统兵大将军。方才我说了,他们对你有两策,一是高官厚禄;二是抢劫扣押你的家人,逼你就范。”
王阳明长叹道:“嫣儿,这件事刘瑾还没向皇上提起吧?”
嫣儿一笑,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
嫣儿又摇头道:“从皇上头痛病好后,刘瑾就开始在皇上耳边吹风,我知道他张口就能将谎话编得和真的一样。他拿兵部尚书王大人夸你。现在焦芳及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上疏还没上来,这段时间刘瑾一是在朝中文武百官中造势,二是在皇上身边大吹耳边风。”
王阳明摇头道:“嫣儿,通过我和你几次见面,想必你也看出了我的性格,我从不自吹自擂,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对这种人为吹出来的盛名,其实就是阳光下的冰山,它堆得越高,滑下来得就越快。我是书香家子弟,上可追溯到我的本家先祖王羲之、王献之你在宫中读过史书,先祖王羲之,已经做到了很高的兵马职位,特别是做会稽王简文帝司马昱的内史,正因为他看腻了朝廷内部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那种官场上案前对几而饮,案下却捅刀子的血雨腥风,才放弃高官厚禄,像陶渊明一样,流连于山水间,终以书法、绘画为业,过上了闲逸轻松的田园生活!”
嫣儿点头喜道:“是啊!是啊!所以他成就了一代书圣的英名!”
王阳明接着说:“我虽然没有先祖那么超凡脱俗,但我的志向是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嫣儿,这是我王阳明一生要追求的目标,也是我为之乐意奋斗的最高境界!如同汉时马援将军留给我们后世的那句名言,‘军人当驰骋沙场,老来马革裹尸而还!’”
嫣儿点头道:“阳明大哥,现在宁王和刘瑾正在为你量身定做大金元宝呢,你正好双手接着,岂不强似你辛辛苦苦追求十几年?如果机遇不对,上天不助,甚或追求一辈子也难以实现你的终极愿望呢!”
王阳明摇头道:“嫣儿放心,你大哥绝不是那种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之人。你大哥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去得到它。别有用心的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即使可以告人,但不是我王阳明应得的,哪怕是再大的金元宝,我也不会接受它!”
嫣儿点头笑道:“阳明大哥,看来我嫣儿没看错你,故而上天就让你来做大明江山社稷的栋梁之材!”
嫣儿说到这里,急忙又改口道:“阳明大哥,嫣儿是说,凡天地造就,必有所用。你熟读兵法,文韬武略在胸,应当是上天送给大明江山社稷的栋梁之材,这不是谁想要谁就能得到的,你说对吧,阳明大哥?”
王阳明并没有意识到嫣儿话中蕴藏着什么,他摇头说道:“不,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王阳明不是什么奇才神才,我是每天吃素炒大白菜,喝玉米面粥,吃玉米面窝窝的凡夫俗子。我不指望做什么高官,我只想把我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义无反顾地报效国家,送给生我育我的父老乡亲和黎民百姓!嫣儿,我不是在夸夸其谈、自诩非凡,我每天都在这样做!我自入仕以来,直到今天,我都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嫣儿放下茶杯,正色道:“阳明大哥,你知道嫣儿和我的妹妹婵儿是皇上的近侍,刘瑾和宁王朱宸濠现在绞尽脑汁,最后让皇上首肯,给你一把高官厚禄的大座椅!嫣儿今日出宫正为此事,今嫣儿知道了阳明大哥的心里话,嫣儿当知道在皇上面前如何说话了。”
王阳明笑道:“嫣儿已经明白了我的心迹,嫣儿自然知道该如何向皇上说。”
“可是,倘若皇上恩准了此事呢,你难道要忤逆圣旨,不接受这个天上掉下的大金元宝吗?”
“当然,我王阳明不是故意忤逆圣旨,我现在还没有修炼到那个层次。我对仕途,对官场,尤其是对兵马将领之事,刚刚了解了皮毛,还只停留在书本上,距离真正的带兵打仗、攻城略地、排兵布阵还远着呢。兵法中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没有准备好,怎么可能接这个大元宝呢!”
事也赶巧,这天武宗回寝宫,或许又是在刘瑾安排的豹房内,和很多女人多吃了些花酒,喝过醒酒汤后,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还是迷迷糊糊的。这时皇后突然来到寝宫,嫣儿和婵儿急忙伏地施礼。
皇后笑道:“嫣儿、婵儿,你们是圣上的近侍,不必总这么拘礼,快起来吧!”
说罢,皇后趋近斜倚在龙床上的武宗,抚摸着他说道:“陛下,你看,今日又喝这么多酒,贱妾今晚就留在这儿,有些心里话,想和陛下说说呢!”
武宗睁开惺忪睡眼,强笑了笑说:“娘娘,唉,今日朕在豹房太累了,哪有心思说悄悄话呢?”
“陛下,你今日累、昨日累、前日累,自从贱妾做了这后宫的皇后娘娘,陛下和贱妾只相处了几个晚上,贱妾哪里还叫什么皇后娘娘,索性叫贱妾独后娘娘吧!”说到这儿,皇后眼中溢出了泪水,她说得真真切切,是压抑了多少年的苦闷所致,她呜呜地哭起来。
武宗似乎明白了皇后娘娘的痴情,昔日先帝在位时,只让有封号的嫔妃侍寝,而且往往把皇后摆在第一位,只有这样,才能使皇祚有继承的本钱。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嫡生和庶生之别,和皇后娘娘在一起的时间长、时间久,自然嫡生的多;反之,如果和有封号的嫔妃们在一起过夜的时间多,自然庶出的儿女就多。但在皇位继承上,历朝历代都有嫡在前庶在后、长在前次在后之别。凡遵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皇上,多选择与皇后过夜,其次才是有封号的嫔妃。唐明皇李隆基选择了李白诗中说的“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贵妃是她的封号,并不是皇后,所以,即使李隆基与杨贵妃在一起生了儿女,那也是庶出,而不是嫡出。
这位在朱厚照登基时就封为皇后娘娘的夏氏,按说当母仪天下。可是十几年来,朱厚照不停地在皇后和有封号的嫔妃之外采摘野花,抚蕊摸瓣,他在刘瑾精心为他建造的豹房里和那些能媚动男人魂魄的丽人厮混、歌舞、喝花酒,他已经不能自拔了!
听了皇后的话,武宗说道:“娘娘,这都是朕不好,今晚朕实在太累,也没精力说什么悄悄话,不如这样,明晚,朕移驾娘娘处,咱老夫老妻好好说说悄悄话如何?”
皇后擦了擦眼泪,点头笑道:“陛下,你是大明之主,你说话可要算数,不要让贱妾望穿双眼啊!”
武宗抚摸着皇后,点头道:“娘娘,朕一言九鼎,岂能让娘娘望穿双眼呢?回吧,朕真的要好好歇息了。”
皇后临走时,她拉着把她送出门口的嫣儿说道:“嫣儿,你是陛下的近侍,明日你务必提醒陛下,到了酉时,一定要告诉陛下移驾中宫!”
嫣儿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到时候一定提醒圣上移驾中宫。”
皇后示意嫣儿近前,低声道:“嫣儿,刘公公已经跟我说过几次,让我劝说陛下,有一个叫王阳明的文官,他在工部观政,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要我转告陛下,给王阳明封高官,而且还要让他去江西,我一直在深宫,本来不问朝廷之事,嫣儿,你说刘公公托付我的话,我该不该向陛下说呢?”
嫣儿惊道:“娘娘,恕嫣儿直言,这大明江山社稷是陛下和娘娘的。就是他整天引诱陛下出入豹房,和外边青楼的头牌女人厮混、喝花酒,真不知道他用心何在!娘娘,你说嫣儿说得对吗?”
皇后皱眉道:“嫣儿,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但是男人坐了江山,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底下数他大,我想劝他,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来二往,年年岁岁都这样消磨过去了,到头来,连个亲生的一男半女都没有,想起来真是难受啊!”
夏氏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主管后宫,她难得遇到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嫣儿和婵儿就是这样的人。
嫣儿见皇后娘娘还想说下去,她想到现在只有妹妹在圣上身边,遂说道:“娘娘,嫣儿出来久了,担心圣上传唤,请娘娘回吧。”
果然,武宗醒了酒,向婵儿说道:“婵儿,你姐姐呢,朕有话想和她说说。”
婵儿笑道:“陛下,我姐去送皇后娘娘啦,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嫣儿趋近武宗笑着说道:“陛下,嫣儿来了,你有什么话说吧!”
武宗皱眉说道:“嫣儿,这些天刘瑾总在朕耳边说王阳明是个什么天下奇才,什么文韬武略之才,让朕一定要重用他。这不,他吹了几天风,吏部尚书焦芳发起联合朝廷州、县、府及各行省布政使司的官员,近一百五十人联名上疏,要朕给王阳明封高官。朕又收到了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上疏,他们也和焦芳联名上疏,不同的是,有一条说,江西境内近日盗匪横行,急需要一个能统领江西布政使司兵马的人前去镇守,以维护江西黎民百姓之安全。”
“是吗?陛下,先刮细细的西北风,再下毛毛雨,继而一声霹雳,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这是刘公公一贯的做法,既然如此,陛下怎么看?”(www.xing528.com)
武宗说:“朕和王阳明见过三面:一次是当年,朕传旨让他到河南浚县威宁伯王越故地,为威宁伯修造墓地。一次是西北边关告急时,他口述《陈言边务八目疏》,为朕救了一次急,连兵部尚书和一些负责朝廷兵马的将军们都佩服。最喜悦的是西北边关的吴将军,他上疏说,有了王阳明的《陈言边务八目疏》,北虏急忙撤军,还给他特意写信。除了这个,记得好像还有一次朝议。对,就是几个月前发生的,刘其能主谋策划的王阳明诋毁朝廷书案之事。他和刘瑾直言相对,言辞锐利如刀,让刘瑾无法招架。就是那次朝议,一方以杨廷和、孙燧、王华,还包括这个王阳明为主,另一方则以刘瑾、焦芳、张彩等为主,吵得不可开交。那次朕犯了头痛病。但朕记得清楚,杨爱卿力挺三点,主要是刘其能最后会审供词说明,是刘瑾指使和谋划了这个书案,是他让刘其能做的,这件事朕也记得清清楚楚。”
嫣儿见武宗兴致勃勃地说王阳明,便问道:“陛下,依你之见,王阳明是陛下的爱卿还是……”
武宗脱口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朕的爱卿喽!而且是个非常难得的爱卿!假如我用重量衡量,别的爱卿在朕的心目中重十斤的话,那爱卿王阳明则重五十斤!”
嫣儿笑道:“陛下,既然如此,那刘公公吹的风,焦大人一百五十人的联名上疏,包括江西布政使司的上疏,不都是在赞美和需要王阳明这样的奇才吗?”
武宗摇头说道:“王阳明入仕才几年,如果是统兵镇守一方,或许可以用得上。但朕想这里面可能运行和策划着一件什么事,朕是局外人,就像当年魏兵初临诸葛亮的八阵图,看似简单,可一旦进入,便杀机重重,任你神兵百万,也要丧生在这八阵图中!朕没有什么透心镜,可以看透刘瑾和焦芳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让一个文官从五六品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直到三品、二品,这不合常理,必然会遭到文武百官的质疑。他们会认为朕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王阳明没有为朝廷建大功立大业,凭什么有了这两个上疏,就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跨入朝廷的公卿之列呢?这太荒唐、太可笑了,朕就是再贪图享乐,好声色犬马,也不至于如此糊涂,如此不拿朕自己的江山社稷当回事。”
嫣儿会心地笑了,她看着武宗的样子,心中突然涌出一个念头,宁王朱宸濠和刘瑾不是数次在后宫背着圣上偷偷见面吗,他俩里应外合,不就是要篡位谋反吗?理当告诉陛下,让他不要被宁王朱宸濠的假面目所蒙蔽……可是,她旋而一想,不可!万万不可!现在还没有宁王朱宸濠和刘瑾真正里应外合的铁证。
嫣儿给武宗斟了杯浓茶,笑着双手奉与他,说道:“陛下,那明天刘公公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向陛下要圣旨,请圣上传旨,陛下怎么办?”
武宗笑道:“朕充耳不闻,如同耳旁刮过一阵风。朕是皇上,朕只要不开口,他刘瑾总不能上了天吧?”
嫣儿笑道:“话是这样说,但是如果陛下沉默不语,或用其他语言推托,必定不是回答批奏上疏的办法。”
武宗喜道:“好个鬼灵精的嫣儿,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好主意,有什么主意就快说。”
嫣儿这才正色说道:“这满朝文武百官中先帝顾命大臣,今陛下的首辅大臣杨大人,还有孙大人以及王阳明的父亲王大人,办事最具公正之心,是朝廷刚正不阿的典范。依嫣儿看,最烦琐的事可用最简单的办法!”
武宗大喜问道:“嫣儿,什么是最简单的办法?”
嫣儿妩媚一笑道:“陛下把焦芳包括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两本上疏,让刘公公拿给他们三人,看看他们是否赞同这两个上疏。”
武宗大喜道:“好,嫣儿,这不失为一个上上之策,朕明日就这么办!”
姽婳和玲儿自从与王阳明见面后,因回家晚,遭到了姽婳娘亲怒斥。原本姽婳一直是一个很听话、很腼腆的姑娘,不知是长期被关在闺房的原因,还是当女孩到了青春朦胧期,或是对自己身体发育出现一种不可言状的羞愧之感,或是对自己内心喜欢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和喜悦之心,那种喷薄欲出、勃勃欲发的情窦,已经从孕育、生根、发芽到开始悄悄地伸展枝叶儿,散发着那种最自然、纯洁的青涩之味!这种冉冉升腾着的青春情窦是人为完全不可抑制的神奇力量,它已经从瓶底升腾到了瓶口。
玲儿跪在一侧,姽婳倔强地抬起头来,抹了把泪珠,说道:“娘,婳儿就这样!就这样!”说罢拉了玲儿一把,两人匆匆离开上房。
姽婳母亲眼见姽婳匆匆走出,一时也失了主意,遂喊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呢!”
这天夜里,杨廷和从朝中的署衙里回来得很晚,当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时,姽婳母亲看了看杨廷和,又看了看女儿姽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杨廷和似乎发现了夫人的细微举动,但他什么也没说,依旧吃自己的饭。
杨廷和初入仕时,风姿俊美,性格沉静详审,为文简畅有法,好考究先前的掌故,很快就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而今他是当今圣上的首辅大臣,还是光禄大夫、柱国,且兼武英殿大学士之职。此时,他躺在床上,想着离开署衙前,有人密告他,吏部尚书焦芳等一百五十人的联名上疏,欲给王阳明高官厚禄的奏折,今已上报当今圣上,因为所有上疏、奏折等都要经过刘瑾的手,他还要对这些奏折上疏等进行批答,之后才交与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将个别重要的奏折和上疏交与当今圣上武宗定夺。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去找王华和孙燧二人,王华因有事已提前离开衙署,他急匆匆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孙燧。
夫人哪知道此时他心里装着这件事,她趋过身来,说道:“夫君,你看咱家宝贝女儿,是不是长成大姑娘了,我还没有管教她几句,她倒发火了,根本不理我,气呼呼地奔回她的闺房。”
杨廷和笑道:“是啊,或许咱们的婳儿真的长大了,现在见了我,总是低着头吃吃发笑。唉,孩子开始懂事了,说是好事,其实也把咱们的烦心事带来了。”
夫人笑道:“夫君,不过咱家的姽婳从小听话,关于她的终身大事,咱们可要好好给她精挑细选一个如意郎君,不能委屈了宝贝女儿啊!”
杨廷和叹道:“话是这样说,我相信人是靠姻缘的,没有缘分,到头来让人两头忙,还惹得孩子不高兴。这是婳儿的终身大事,咱不急,一切随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唉,夫人,一切等待缘分吧!”
夫人一听叹道:“夫君,贱妾可不这么看,年方二八的姑娘是一朵花,到了婚嫁年龄,有了合适的人家,当然是门当户对,也必须是京城的官宦人家,姑娘嫁人,就像刚长出的时令菜蔬,像刚刚绽开的花儿,这能等吗?不能等,反正贱妾是这样想的!”
杨廷和一听,叹道:“夫人,你何必这么早就操心劳神呢?方才我说了靠缘分,现在我再加上一句,有了缘分,还要水到渠成,你提前劳神操心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实在不值得!”
杨廷和做过朝廷大学士,最早拜左春坊大学士,后相继为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可谓当今文武百官之中,做过大学士最多的人。所以他说话办事,向来都有章法,从不说废话。大凡做文案工作的人,都是如此,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正是什么夫找什么妻,天长日久,夫唱妻随,夫人也随了他的习惯。
夫人知他心中有事,用胳膊肘捅捅他说道:“夫君,今日回来得晚,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新鲜事儿?”
杨廷和转过身来,叹道:“是啊,是一件你猜都猜不到的奇闻奇事!”
“是吗?什么奇闻奇事啊?说来让贱妾听听。”
杨廷和遂把朝中传闻之事说了,叹道:“我与王兄、孙兄是朝廷中出了名儿的和刘瑾对着干的死对头。今不知这个刘瑾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一心向善,竟让焦芳出面,私下联合一百五十人上疏,要给侄儿阳明封高官厚禄,真是大白天见了鬼,竟有这种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刘瑾为何向咱示善,他是要脱胎换骨,一下子放下手中的屠刀,立地成佛了吗?这不是天大的大笑话、大奇事吗?”
夫人摇头道:“夫君,这也难说。你看,你们三个一直是刘瑾的死对头,敢当着朝廷文武百官和刘瑾过不去。书案的事,不管怎么说,圣上没有依他,他虽然杀鸡儆猴,让文武百官在金水桥前跪伏谢罪,但不是也没敢拿你们的罪吗?夫君是当今圣上的首辅大臣;人家王兄侍讲过两代皇上;孙兄弟呢,身经百战,如今到了都察院,所以他只能拿大侄子说事儿。不过,这也好,倘圣上开恩,准了焦芳等一百五十人的上疏,那大侄子一夜之间不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吗?这是好事儿!是刘瑾向你们三个俯首认输发出的信号!”
杨廷和摇头道:“夫人,有一句话,我这一辈子都相信,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夫人笑道:“夫君,你胸怀锦绣文章,多如晴天流云,天知道你信服哪句话呢!”
杨廷和作色道:“夫人,你记住吧,‘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狼走千里改不了吃人!’他刘瑾是什么玩意儿?说句咱这文人,不,咱算朝廷的大文人吧,说句不该说的坊间粗话,他刘瑾但凡一撅屁股,谁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夫人一听,摇头道:“夫君,你看你,能说出这种肮脏话吗?真让人恶心。”
杨廷和看着漆黑的屋顶,说道:“哼,我以为世上绝没有送上门的好事!他刘瑾一定有所图谋,若不然,他岂肯花这么大的本钱,故意给王阳明造势?对,他的目的一定不可告人,只不过我们暂时都被蒙在鼓里,看不透他这金光闪闪的面纱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夫君,或许他突然间受了佛的点化,决定弃恶从善,或许真的是佛的功德呢!”
杨廷和听夫人如此说,腾地坐起来,低声说道:“夫人,你不要把佛的能量无限夸大好不好?我早跟你说过,是上天造就了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这些熙熙攘攘,地上爬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还有那些钻在泥土中的,一切活生生的动物之灵,都是来自上天的大能!”
夫人摇头道:“夫君,可是世人还给佛盖了寺院,就咱大明国土之内,礼佛的寺院就多得很,人们虔诚地烧香求拜,而且还四处传扬他的经卷,现在京城之内,有儒教、道教、佛教,这佛教在人的信仰中,还是相当大的一派呢!”
“夫人,不管你说一千还是道一万,追根溯源,这不,汉代以前,中国还没佛教呢,更没有人知道释迦牟尼是何许人也!一句话,只有上天才是人们应该虔心敬仰、虔心祈祷的!”
杨廷和就是这种一竿子插到底的人。他经常把他所明白的道理,认认真真、不厌其烦地告诉夫人。
夫人点头笑着把杨廷和拉着躺下来,拍着他说道:“夫君,贱妾也听人说过,比如日常生活中人们求雨,求五谷丰登,求家人平安,都是祈求神赐福,我说得对吧?”
杨廷和见夫人不再说什么,此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他轻轻闭上双眼,睡吧,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二天,正如嫣儿料想的一样,刘瑾见武宗面色红润,脸上没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他向圣上请安后,说道:“陛下,焦大人他们一百五十人联名上疏,陛下可否现在传旨……”
武宗摇头道:“刘瑾啊,这件事朕觉得太离谱!即使王阳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他并没有为朕的江山社稷做出过大功劳、大贡献,不要说朕这一朝,就是先帝们,也从来没做过这种奇事啊!”
刘瑾说道:“陛下功德盖世,让满朝文武钦佩得五体投地,这是历代先帝们所没有的,可谓开历朝历代之先河,千古一帝!倘陛下传旨封了王阳明高官厚禄,那么凡有抱负之人,一定会以王阳明为典范,勤奋地为朝廷做事,效法王阳明。陛下试想,那将是一幅什么波澜壮阔的神奇画面,那将是先贤老子、庄子所描述的无为可治的和平时代!”
武宗知道刘瑾再说下去,那些赞美之词会滚滚而来。他摆手说道:“刘瑾,朕知道王阳明确实是一个奇才,但也不能让他平步青云。这样,这件事倘若真如焦爱卿等一百五十人联名上疏中写的那样,朕不想一口吃个胖子,朕不差这一日三日,朕准备分两步走。”
刘瑾心中十分不快,可他脸上却笑着问:“陛下的英明决断分两步,哪两步?”
武宗说道:“刘瑾,你先去找首辅大臣杨爱卿和孙爱卿以及王爱卿,把焦芳等一百五十人的上疏和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上疏,一同交与他们认真看看,先征求一下他们三人的意见,然后让杨爱卿一人面圣,其二嘛,刘瑾,你应该想得到。”
刘瑾说道:“不,陛下,奴才向来愚钝,请陛下明示。”
武宗说道:“第二步,当然是王阳明。”
刘瑾心中恨意又增加了三成,可他脸上却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说道:“陛下,王阳明?”
“对,刘瑾你把此次焦爱卿等上疏的情况,如实告诉王阳明,然后让他单独入宫面圣。”
这是两块千斤重石,呼啦啦一下子砸在刘瑾的心口上,他真有些招架不住。他万万没想到武宗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做事竟如此谨慎小心。若在昔日,肯定不问缘由,只要他刘瑾一吹风,武宗肯定点头恩准。现在他怎么了?他是不是比昔日更加看重他的江山社稷了?如果这样,我刘瑾成就大业就难了十倍甚至百倍呀!
刘瑾依然面上笑着说道:“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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