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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李斯与秦法的严酷无情

时间:2023-10-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大雨如此,已经不可能在预定期限内抵达。然而,在这点上,帝国法律却并不作量刑上的区分,而是一律斩无赦。秦法之严酷无情,由此可见一斑。今日许多国家的法院徽章,都采用了天平这一象征元素,其意同也。等到陈胜举事,李斯再也无法安坐,日日命使入宫,向胡亥表达求见之意,皆被赵高拦下不奏。李斯巴巴地从丞相府赶到宫门,请求上谒。而他在三川郡郡守的位子上已经呆了十多年,仕途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得升迁。

天下大乱,李斯与秦法的严酷无情

1.大泽乡首义

如果你留心天气预报的话,你会发现,局部地区永远有雨。二世元年的七月,沛郡大泽乡就是这样一个局部地区。大雨瓢泼,数日不歇,水势汹涌,道路断绝。一支九百余人的队伍,无奈困顿在此,望雨兴叹,黯然销魂。

这支队伍,由闾左贫弱之民组成,正要赶往渔阳充兵役。然而,大雨如此,已经不可能在预定期限内抵达。按照法律,失期当斩。

众人沉默地仰望天空,但见雨丝不似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除了坐以待毙,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陈胜吴广时为屯长,相谋曰:“如今逃走也是死,起义干一番大事业也是死,同样都是死,为国家大事而死好不好?”于是召集众人,道,“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大家都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要杀头。即使不被杀头,但将来戍边死去的肯定也得十之六七。”

众人对视,莫衷一是,只道,“我们都愿意听从于你。”

陈胜振臂,高声道,“再说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名扬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祖传的吗!”

壮哉斯言!

众人举臂高呼,一时间,豪气干云,雨势沮丧。

陈胜等人于是诈称奉公子扶苏、项燕之号令,为坛而盟,诛灭暴秦。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感谢帝国多年的销兵弭战之政,郡县既不驻军,也不修守备。陈胜一行到处,如入无人之境。不数日,接连攻克大泽乡、蕲、铚、酂、苦、柘、谯、陈。陈胜于是自立为王,号为张楚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陈胜这一嗓子,惊醒了无数梦中人。诸郡县苦秦法已久,乃争杀长吏以相呼应,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从技术角度来讲,陈胜的起义,首先是因为帝国法律的不合理解释而引起。陈胜等人误期,乃是出于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非由于主观故意。然而,在这点上,帝国法律却并不作量刑上的区分,而是一律斩无赦。

秦法之严酷无情,由此可见一斑。

后人每称秦帝国作法自毙,此诚非虚言,但秦法自有其闪光之处,臣们也不能不稍加注意。

是的,帝国严刑而峻法,这无可否认,但帝国法律的行使,面向社会一切成员,而不管其地位如何。在这一方面,不得不说,秦法体现了法律最高贵的属性——公平。今日许多国家的法院徽章,都采用了天平这一象征元素,其意同也。

帝国的暴政,招致了后世长期的反感,引发无数恶评。但在这些批评者中,有些人与其说是反对苛政本身,倒不如说是反对秦更有效地推行了苛政,以及受害者既包括没有特权的多数人,也包括了享有特权的少数人。

所谓的“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这句话被哪些人最多地引用和吹捧?

答案是:士大夫。

2.进谏无门

自沙丘之变以来,老丞相李斯沉默了许多,甚至已经从大臣们的视线中消失。大臣们不免要问,这段时间以来,李斯都干了些什么?在此天下分崩离析之时,在帝国最需要他的挽救之时,他又将做些什么?

事实上,当胡亥刚刚露出放纵无道的苗头之时,李斯便曾挟丞相之尊,及时直谏道:“放弃《诗》《书》所载道理,极力肆意于音声和女色,是引起殷代贤臣祖伊忧惧的原因;轻视细小过失的积累,恣意于长夜的欢乐,是殷纣王灭亡的原因。”

面对李斯的教训,胡亥惭愧不能答,回宫谓赵高道,“朕虽想快意此生,无奈丞相不许,这下恐怕是没乐子可耍了。”

赵高道:“五帝、三王的乐曲各不相同,表明彼此不相沿袭。而上自朝廷,下百姓,得以同欢喜,共勤劳,非音乐上下的和顺欢悦不能相通,结节的恩泽不能流布,各自同样是一世的教化,超度时俗的音乐。难道一定要有产华山的?耳骏马,然后才能远行吗?”

胡亥生性优柔寡断,赵高所言,正给了他继续行乐的理论支撑,于是大喜,放荡如故,不以李斯之谏为意。

此后,胡亥听了赵高之计,一门心思闭守深宫,练习自神之术,李斯便和胡亥断了联系,连面也无法得见。帝国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容乐观,李斯有如此多的话要告诉给胡亥,有如此多的经验要传授给胡亥,有如此多的智慧要分享给胡亥,可现在两人连面都见不上,任他有再大本事,也只能是徒然感叹宫殿深深深几许而已。

等到陈胜举事,李斯再也无法安坐,日日命使入宫,向胡亥表达求见之意,皆被赵高拦下不奏。赵高屡屡从中作梗,自己觉得也终非长久之计,于是主动出击,往见李斯,道,“函谷关以东地区盗贼很多,而现在皇上却加紧遣发劳役修建阿房宫,搜集狗马等没用的玩物。我想劝谏,但我的地位卑贱。可实在是您丞相的事,为什么不劝谏呢?”

李斯不能见胡亥,本来一直怀疑乃是赵高从中作祟,如今赵高主动来访,其意甚切,看来作祟者另有其人,于是叹道,“我早就想说话了。可是现在皇帝不临朝听政,常居深宫之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又不便让别人传达,想见皇帝却又没有机会。”

赵高道:“您若真能劝谏的话,请允许我替你打听,只要皇上一有空闲,我立刻通知你。”

李斯大喜,道,“这样的话,我就静候大人的好消息。”

于是赵高趁二世在闲居娱乐,美女在前的时候,派人告丞相说:“皇上正有空闲,可以进宫奏事。”李斯巴巴地从丞相府赶到宫门,请求上谒。见糟老头李斯,哪里比得上与美人为欢,这笔账胡亥自然会算,传令下去,不见。

赵高故伎重施,再施,前后三次。胡亥大怒,非常生气地说:“我平时空闲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来。每当我在寝室休息的时候,丞相就来请示奏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以为我鄙陋?”

赵高阴笑,回告李斯道,“陛下现在震怒,丞相应当暂且回避,进言之事,容异日再从长计议吧。”

李斯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脸。他已经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被赵高设计了,心中满是怒火。老夫这么大把年纪,却被你当猴遛来遛去,一次次巴巴地从丞相府赶到皇宫,一次次地空手而返,赵高啊赵高,可真有你的。

李斯冷眼扫了赵高一眼,拂袖而去。赵高目送李斯,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他知道,这个渐渐走远的老头,一定会再想办法进入皇宫,见到胡亥。这个老头,将是横亘在他野心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3.良苦用心

三川郡郡守官邸之内,李由神情凝重,在他面前,是李斯派人火速递来的书信。书信并不长,寥寥数字而已,云:贼将西向,但坚守不出,任贼过去,不禁。阅后即焚,切记切记。

李由乃是李斯的长子,时任三川郡守,郡治荥阳。三川郡为首都咸阳的门户,其郡守之位不可谓不重,但李由仍感觉心意难平,不能满足。三川郡郡守,终究只能算是地方大员,不能和三公九卿相比。而他在三川郡郡守的位子上已经呆了十多年,仕途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得升迁。他年近五十,再不有所突破的话,恐怕日后升迁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摊上李斯这么个老爹,对李由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他可以比别人少奋斗几十年。不幸的是,他永远赶不上他老爹,永远只能活在他老爹的阴影之下,听由他老人家的摆布。正因为他老爹的存在,反而妨碍了他的仕途。李斯迟迟不肯将他调入朝廷担任要职,正是担心会遭人非议,招人妒恨。

陈胜起义之后,李由曾经大为兴奋,终于有仗可打了,终于可以建功立业,凭自己的实力出将入相。但是,眼见起义军日益壮大,却始终等不到朝廷征讨的命令。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勤练士卒,修城守备,随时作着鏖战沙场的准备。

现在,他接到了李斯的书信,书信说得明白,非但不让他上阵杀贼,反而让他执行不抵抗政策,只要守住荥阳城,哪怕让反贼从此经过,越过他这道屏障,西击秦国本土,那也任由他们去。

很显然,如此古怪蹊跷的命令,让李由难以理解和接受。他身负帝国守护之责,如果对反贼不抵不抗,不但无法向自己交待,也无法向部下们交待。可是,这既是父命,又是丞相之命,他又怎能违背。

他不知道老爹究竟在想些什么,老爹既然如此命令,必自有其深远的用意。而他,信任他的老爹。

李由投书入火,竹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化为灰烬。

果然,没过几天,吴广率大军西击荥阳,李由遵李斯之嘱,坚守不出,任吴广在城下百般辱骂,喉咙上火。李由手下众将士皆怒形于色,纷纷请战,官兵是猫,反贼是鼠,老鼠不怕猫,猫倒怕起老鼠来了,什么世道?李由力排众议,强硬不许。

李由坚守不出,吴广也无计可施,只能定时叫骂。双方僵持不下。

荥阳既然已被包围,陈胜于是命周文为将军,领车千乘,士卒数十万,过荥阳,直入函谷关,西击秦国本土。周文率大军一路披靡,很快抵达戏邑,距离咸阳仅百余里地。

这是百余年来秦国本土第一次遭遇战争袭击。消息传至咸阳,满城惶惶,大臣们更是惊恐不安,纷纷上书,督促皇帝胡亥出来主持大局。

大军压境,形势危急,赵高和胡亥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只好召集廷议。

至此,李斯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终于将胡亥逼了出来。他知道,胡亥在赵高的控制之下,用普通的方法,他是没希望见到胡亥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借起义军来作兵谏。所谓事实胜于雄辩,你胡亥不是不信盗贼横行吗,那就把盗贼请到你的眼前,看你还如何推卸?

李斯虽然达到了目的,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那就是引狼入室,拿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堂堂的帝国丞相,要用这样的法子,才能见到帝国的皇帝,岂不悲哀,岂不痛惜!

4.丞相的威严

咸阳宫内,胡亥临朝,群臣参拜毕,李斯道,“数月不见,陛下清瘦了许多,还望保重圣躯,勿因国事太过操劳。”

李斯话中饱含讥讽之意,明显得连聋子都能听出。那是一个老政治家发于衷心的激愤,那是一个开国元勋对二世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抱怨。

李斯的话虽然难听直露,可谁叫他有这个资格呢。胡亥也不能发作,只好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之上,道,“丞相,反贼势大,如何是好?”

李斯道,“反贼虽多,天必诛之,这些并不是陛下最大的忧患。”

面对李斯的挤兑,胡亥还是只能忍耐。他好容易才临朝一回,憋屈太久的李斯,当然要趁此机会,喷个爽快方肯罢休。

胡亥苦笑道,“丞相说笑了。当今国家正处危难之际,请丞相为朕指点迷津。”

李斯厉声道,“假使蒙恬尚在,何至于令区区盗贼猖獗如此?”说完怒视赵高。其他大臣也跟着李斯,望向赵高。在众人目光的审判之下,赵高尴尬万分,恨不能凭空消失。

一位赵高的心腹宦官护主心切,指着李斯,尖声道,“天子之前,丞相咆哮无状,这是人臣之道吗?”

完了,火山爆发了。李斯怒视宦官,大喝道,“我李斯咆哮无状?你再说一遍!”

盛怒之下的李斯,头上白发皑皑,目中怒火熊熊,有如发威的雄狮,令人不敢逼视。宦官面色苍白,浑身哆嗦,不敢再多说话。

李斯不依不饶,斥道,“朝堂之上,是我等议论国家大事之所在,你身为内官,妄加言语,该当何罪!”

赵高见势不对,果断地决定弃卒保帅,吩咐拖宦官下去,斩。

片刻之后,郎官持宦官之头,入谢李斯。李斯这才面色稍缓。

李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胡亥则如坐针毡,但当着群臣之面,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胸怀宽广的架势,道,“宦官业已伏法。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为朕分忧。”

李斯一通发泄之后,也舒坦了一些,于是道,“贼兵在戏邑停止了前进,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朝中的深浅,不敢轻举妄动。一旦贼兵得知咸阳空虚,必定快速来袭。留给臣下们的时间业已不多,须当机立断,即刻应对。臣保举一人,可担当讨贼之重任。”

胡亥问道,“什么人?”

李斯道,“少府章邯。”

李斯的意中人一经推出,群臣皆有惊异之色。少府,主掌山泽陂池之税,名曰禁钱,以给私养,自别为藏。也就是说,少府的官职相当于是宫廷的财政部长,和带兵作战全不搭界。这种官,贪污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真要让他去前线领军打仗,怎么都让人觉得不靠谱。

胡亥也有同感,道,“讨贼之重任,恐怕少府章邯不能胜任,当另择统兵之人于行伍之中。”

李斯道,“老臣执政多年,满朝文武,也算略知一二。少府章邯授业于前国尉尉缭,得其兵法真传,必能胜讨贼之重任。”

章邯其时也列席廷议,胡亥因问道,“敢问少府有何剿贼妙计?”

章邯道,“反贼已至,兵力雄厚,从附近的郡县征发丁壮已经来不及了。郦山有很多正在施工的囚徒,请陛下赦免他们,臣将会对他们稍加训练再迎击反贼。”

胡亥小声嘟哝道,“郦山囚徒,正在修建阿房宫,怎么可以轻易赦免?”

李斯在殿下高声道,“军情十万火急,国事现今微弱累卵,请陛下速作决断。”

胡亥望向赵高,赵高心知众怒难犯,道理也全在李斯那边,于是悄悄点头。

5.赵高来访

再说李斯,他引狼入室的苦心,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廷议之上,他占尽上风,狠煞了赵高的气焰。以此为契机,李斯决定乘胜追击,铲除赵高,重新将胡亥和国政掌控在自己手里。

朝廷群臣,与赵高为敌的不在少数,他们之所以引而不发,就是在等待一个登高一呼之人。李斯这一出头,正遂了他们的心愿,自然纷纷响应。

一个反赵高联盟正在悄然形成。

然而,李斯尚未来得及向赵高发难,赵高却主动送上门来,这倒多少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

赵高前来拜访丞相府,李斯虽然心中暗恨,却也不能不予以接待。两人坐定,李斯没好气地道,“赵大人屈尊造访寒舍,李某三生有幸。”

赵高笑道,“如今盗贼连败,剿灭他们指日可待,老臣特来为丞相贺喜。”

李斯哼了一声,道,“令反贼的势力猖獗到如此之地步,不知道这是谁人之过错。敢问赵大人知道么?”

面对李斯的话中带话,赵高面不改色,只作未曾听见,道,“老臣有一事,请与丞相私下商讨。”

李斯挥一挥手,屏退左右。左右既退,赵高却又一时间沉默无话,李斯也不催促,只是独自饮酒,自得其乐。

赵高舔了舔嘴唇,道,“老臣也想喝一杯,可以么?”

李斯冷笑道,“赵大人贵为郎中令,主事宫禁,还会馋李某人的这一壶酒?”

赵高讨了个无趣,却也不觉尴尬,笑道,“俗语云,一人不饮酒。丞相自斟自饮,想来是在喝闷酒了。难道丞相有什么心事不成?”

李斯横了赵高一眼,道,“赵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赵高忽然叹道,“老臣何尝不知,丞相府深不可测,老臣有命进来,未必有命出去。”

李斯的确正在动就地解决赵高的念头。既然赵高送上门来,那也不用客气,就在丞相府内要了他的性命,既简单,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呢。李斯虽被赵高说中心事,却也并不故作掩饰,他举杯的右手依然沉稳,他饮酒的姿态依然坚定。(www.xing528.com)

赵高观察了一会李斯,再道,“老臣自知丞相不喜欢老臣,丞相如欲加罪于我,老臣也别无怨言。只是丞相想必听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丞相杀赵高虽然容易,想全身而退却很难。”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摊牌。

李斯冷笑道,“赵大人怨结朝廷上下,敌对之人满朝野。李斯如果想除掉赵大人,不知道大人身后,谁人可为大人复仇?”

赵高神色不变,道,“老臣不才,自认为不如丞相站得高看得远,每每害怕丞相杀我,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不敢不为自己谋划后事,以保全老臣之姓名。”

而赵高接下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却有如晴天霹雳,饶是向来镇定的李斯,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手忽一松,酒杯摔落于地。

总有一些惊慌,让人猝不及防,尤其是在那个苍老的晚上。

赵高的这句话,只有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先帝之遗诏,不知现在何处?”

嬴政的遗诏,不是明明已经焚烧了吗?而且是当着李斯、胡亥和赵高三人的面。此时赵高突然来此一问,以李斯的睿智和敏感,怎不吓得一激灵!

赵高如此一问,并非设问,而是反问,其意不言自明,那就是真正的遗诏并未毁去,而是还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赵高的手里。

赵高看着李斯的失态,心中满是快意,道,“赵某还留有这一后手,丞相大概没有想到吧。在沙丘之时,皇帝印玺皆在老臣手中,伪造一份先帝遗诏,对老臣来说并非难事。火中所烧掉的,实际上是一份假的诏书。不过丞相也不要怪罪老臣,老臣为了自保,这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这是事实宛如晴空霹雳,李斯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无力地说道,“即便你有遗诏,那又能怎样?”

赵高笑道,“如果丞相和赵高换个位置,眼看性命不保,丞相又将如何决断?”李斯大惊道,“莫非你胆敢将先帝之遗诏公诸于天下?”

赵高道,“如若死到临头,老臣也顾不得这许多。”

李斯忽然大笑,道,“你将先帝遗诏公诸于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相信?假使有人相信,又能怎么样?你别忘了,当今皇上继位乃是木已成舟的事实,即使有先帝遗诏在,群臣也只能将错就错,继续拥戴当今圣上为皇帝。况且,拜你所赐,先帝十八位公子,被杀得就只剩下胡亥一人。如果废除当今皇上,又有谁有资格取代他继位?”

赵高道,“丞相难道忘了,先帝之子虽皆已亡故不在,先帝之弟子婴尚在。老臣之所以独留着子婴不杀,并非是与子婴关系多么好,而是为了以备今日之用。一旦先帝遗诏到了子婴手上,后果将会怎样,相信不用赵高来提醒丞相。”

子婴作为嬴政之弟,乃是帝国宗室的领袖,其实力和威望不容小视。如果嬴政遗诏真的到了他的手上,可以想见,他是绝不会忍气吞声、将错就错的。从国家利益出发,子婴完全有责任声讨李斯和赵高背叛嬴政背叛帝国的罪孽。从个人私心出发,一旦确认胡亥的帝位得来不正,从而废除胡亥,那么皇帝之位就将非子婴莫属。因此,只要嬴政的遗诏到了子婴手上,那么,一场血战将势在必然。而且可以预见的是,由于嬴政遗诏的存在,也将使子婴处于完全正义的一方,成为人心所向。而胡亥和李斯等人则变成阴谋分子和野心家,沦为众叛亲离的少数派。两相对比,血战未发,胜负已分。

李斯大骇,道,“沙丘之谋倘若泄漏,你我将一损俱损,谁也别想全身而退。你可要想想清楚。”

赵高阴笑道,“这还用多想么?老臣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嬴政的遗诏,赵高本来是打算留着以威胁胡亥的。至于李斯嘛,年岁已高,来日无多,等他自然老死就行了。然而,来自李斯的攻势如此猛烈,逼得赵高不得不提前出招,搬出嬴政的遗诏来,先救命要紧。

目前的局势已演变成一场再简单不过的赌局,赌的就是大小——双方胆子的大小。

不得不说,赵高选择了一个恰当的发难时机。眼下,帝国正忙于对付日益猖獗的叛乱,如果再因为嬴政的遗诏而来上一场内讧,是为双斧伐柴,本就风雨飘摇的帝国大厦,怕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前面李斯曾经借助叛乱,达到了逼迫胡亥临朝的目的。如今赵高异曲同工,也是挟贼而自重,借叛乱来威慑李斯。

李斯作为帝国的缔造者,为帝国贡献了毕生的智慧和心血,又怎能坐视帝国的崩溃毁灭?还有嬴政对他的嘱托,他的子孙福祉,身后之名,思想财富,这些都是他无法卸除的包袱。他只是一个沧桑的老人,怀抱着他的江山,守望着他的子民。

赵高显然就没有此类顾忌,他甚至任何顾忌都没有。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他不惜全面战争、同归于尽。

如果将帝国比作一艘行将沉没的巨舰,舰长胡亥早已甩手不管,大副李斯则还在尽他所能,以挽救这艘巨舰,躲避狂风巨浪,绕开礁石险滩,避免沉没的命运。然而,同在一条船上的赵高,非但不帮一手,反而可着劲地在后面凿着船,一边凿,一边还得意地仰天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是的,赵高就是这样的人,损人害己,而且还乐在其中,恨得你牙痒痒的,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赵高难道就不怕死吗?回答是,赵高也许真的不怕死。

类似的心理,不独体现在赵高一人的身上,而是几乎体现在所有太监的身上。这样的人一旦掌握权力,危险性可想而知。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中国的历史上,太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起着毁坏的负面作用,整垮了一个又一个王朝。当然,如果就此展开,那将是另外一个宏大的命题,此处且点到为止。

综上所述,这注定是一场李斯必败的赌局,因为赵高输得起,而他输不起。

李斯沉默良久,叹道,“空口无凭,眼见为实。先帝遗诏既然在赵大人手里,何不取来让老夫一睹真容?”

李斯如是说,似乎已经是在找台阶认输了。但如果赵高因此而得意忘形,贸然应允,那可就要大大坏事了。赵高自然不会轻易中计,他赌得更狠更绝。

赵高大笑,道,“丞相以为我是三岁小儿?我如果交出先帝遗诏,我这命还保得住吗?先帝遗诏,丞相信则有,不信则无,一切取决于丞相的一念之间。也许真的遗诏早就烧了,谁又说得准呢?”

李斯冷声道,“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赵高大笑道,“固所愿也。臣今日死,明日子婴就能见到先帝遗诏。”

李斯自然也知道,赵高既然敢来,必然留有后手。说不定,赵高早已将嬴政遗诏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交付在一个安全的人手中,只要他一死,这个人就会持着遗诏,交到子婴手上。

赵高见李斯沉默不语,也不敢逼他太急。李斯虽然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作为胜利者,不管是从赌桌风度还是自身安全考虑,都有必要给李斯以一定的补偿。否则,输光了的赌徒,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赵高于是道,“请丞相放心,只要赵高在一日,遗诏便绝无外人可知。赵高如死,则必烧遗诏以殉,绝不敢连累丞相。”

李斯面色略有缓和,赵高又作出一大让步,或者说是一种利益交换,道,“李由坐镇荥阳,却坚守不出,任由盗贼攻入函谷关,直逼咸阳。李由失职如此,难道没有二心么?又或或是丞相授意他这么做的,这背后还有别的企图?”

李斯面色一变,赵高却又笑着说道,“丞相不必忧虑,此事你知我知,无须惊动陛下。从今往后,丞相与老臣,戮力一心,对外讨伐反贼,对内辅佐当今天子,不负先帝托孤之意。丞相觉得意下如何?”

李斯沉默良久,挥手道,“送客。”

赵高知道,李斯已经缴械投降,不足为患,于是心满意足地站起,拱手道,“丞相留步,赵高告辞。”

6.颓唐的李斯

自从赵高拜访过后,李斯骤然间颓唐了下去。几盏浊酒,数声叹息,打发着一段又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他不是被赵高击败,而是竟被赵高击溃了。他曾经的勇气,飘散在风中雨里,取而代之的,是日薄西山的深沉暮气。

蒙受了赵高的侮辱和欺凌,李斯自然并不甘心就此服输,可一想到赵高那鱼死网破的无赖战术,他便没法不怯弱,没法不退缩。当然,关于这点,李斯是拒绝承认的。借口总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东西,李斯同样也找到了替自己开脱的借口:我这是忍辱负重,为了帝国的前途和稳定。这不是没有勇气,相反,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勇气,正如后世东坡兄所言: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李斯的光芒为什么突然黯淡下来,没人知道原因,李斯也无法告诉任何人原因,包括他的妻子,也包括他的儿子。而随着李斯的萧条自闭,反赵高联盟失去了主心骨,因此也就变得名存实亡。那些曾对李斯寄予厚望的同僚们,愤怒地宣泄着他们对李斯的不满和失望。可是,李斯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沉默,既不解释,也不申辩。

李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他只能独自吞咽自己酿下的苦果。而这枚苦果,完全只因为他在沙丘时的一念之差。

六月的天,小儿的脸,说变就变。咸阳的政治气候,同样如此,在短短数日之间,便接连变了两次天。先是赵高占尽优势,接着李斯成功反击,此刻则是赵高重新收回失地,再度当权。

而在前方的战场,秦军在暂时的胜利之后,很快便陷入被动。起义军越挫越勇,越战越多,帝国频繁征调关中士卒,依然疲于应付。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两人,本就不满胡亥继位以来一系列倒行逆施的朝政,如今盗贼不止,亡国在即,两人再也无法坐视,登门串联李斯,要求联名上书胡亥。

如此正当的提议,李斯根本就无法拒绝。定国安邦,他贵为丞相,责无旁贷。只能依了二人,联名上书胡亥,道,“关东各路盗贼纷纷而起,朝廷派兵前去诛讨,杀死的人很多,然而还不能平息。盗贼多都是因为戌边、运输、劳作的事情太劳苦,赋税太重。臣等请求陛下能够暂停阿房宫的修建,减少戌边兵役和运输徭役。”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倘若胡亥此时能采纳李斯等人的建议,改弦更张,施惠布仁,安抚百姓,则帝国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胡亥接到上书,不知如何应答,于是问赵高之意。赵高道,阿房宫为先帝所遗留下来的工程,怎么可以轻易废止?戌漕赋税,这些都是以供陛下玩乐只用,增加都还不够,怎么可能再减少呢?

胡亥深以为然,点头不迭。赵高又道,“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都是国之重臣,却不知道为陛下分忧,而只知道取悦百姓,其居心不良,当下狱严查。”

胡亥仿佛是中了赵高的催眠术,也不经过大脑,便颁下诏书,道,“先帝起兵灭诸侯,兼并天下,天下安定后,又外攘四夷以安边境,修建宫室以传后世,而你们也对先帝的功业有目共睹。现在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你们不能剿灭盗匪,却要终止先帝所遗留下的伟业,对上无以报答先帝,对下不为朕尽忠,还呆在现在的官位上干嘛?”于是逮捕冯去疾和冯劫,案责他罪。

冯去疾和冯劫二人入狱,狱吏酷刑相加,命二人交代罪行。可怜二人赤诚为国,何曾有过不臣之心?两人相视苦笑,道,“将相乃国之柱石,哪有受辱于刀笔胥吏的道理?”言毕,愤而自杀。

三人上书,只有两人入狱,看起来好像是赵高对李斯网开一面。而实际上,赵高何尝不想连李斯在内一网打尽,只不过力有未逮罢了。毕竟李斯在朝中经营三十余年,根深蒂固,势大力沉,非有绝对把握,赵高也绝不敢轻举妄动。谁都想一口吃个大胖子,只是很多时候,就算有那么大的胃口,却也没有那么大的胃。

赵高放了李斯一马,一则是要造成李斯的错觉,让李斯认为自从上次的谈判之后,两人之间已经相当于签下了某种互不侵犯条约;二则可以让群臣猜疑,为何李斯独能幸免,而冯去疾和冯劫二人却蒙冤下狱,其中莫非另有隐情?只要群臣起了猜疑之心,对李斯的形象便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三则赵高深知,铲除李斯,宜渐不宜急。

赵高的策略就是:先削除李斯的羽翼,让李斯在朝中孤立,然后再动手不迟。所以,先杀蒙氏兄弟,再逼死冯去疾和冯劫两位老臣,都可视为是这一策略的延续。

冯去疾和冯劫自杀不久,赵高终于将目标对准了李斯,在胡亥面前进谗言,诬告李斯有意谋反,其言道,“沙丘之谋,丞相也参与了。今陛下已贵为天子,而丞相却贵无可贵,恐怕他也是想列土分疆,自立为王吧。况且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家乡附近郡县的人,以故楚地的盗匪任意往来,过三川郡,守城部队并不攻击他们。老臣听说他们文书相往来,但是未曾亲见其内容,所以未敢妄加猜测。况且丞相在朝廷上的权势重于陛下。陛下不可不防。”

胡亥一听大怒,便欲案治李斯。赵高道,“丞相功高天下,威震社稷,如无确凿证据将其下狱,恐朝野震荡,百官惶惶。陛下应当当缓图之,先让使者出使三川郡,如果李由与盗贼真的相勾结,再治丞相之罪不迟。”

赵高再道,“为免打草惊蛇,陛下可致书于丞相,向其请教安乐之道,丞相蒙陛下降尊垂问,知道陛下还很重视他,心里也就不会生疑问。”

胡亥大喜,于是修书一封,责问李斯,道,“我有个看法,是从韩非子那里听来的,他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柞木椽子直接使用而不加砍削,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剪,即使是旅店中住宿的条件也不会比这更艰苦的了。冬天穿鹿皮袄,夏天穿麻布衣,粗米作饭,野菜作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即使是看门人的生活也不会比这更清寒的了。夏禹凿开龙门,开通大夏水道,又疏通多条河流,曲折地筑起多道堤防,决积水引导入海,大腿上没了白肉,小腿上没了汗毛,手掌脚底都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埋葬在会稽山上,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然而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人,其目的难道就是想操心费力,住旅店一样的宿舍,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干奴隶干的活计吗?这些事都是才能低下的人才努力去干的,并非贤明的人所从事的。那些贤明的人统治天下的时候,只是把天下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这正是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原因所在。人们所说的贤明之人,一定能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倘若连给自己捞好处都不会,又怎么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才想姿心广欲,永远享有天下而没有祸害。这该怎么办呢?”

李斯接书,阅读一过,只在霎那之间,他头上的白发便仿佛更白了几分。

7.奉命作文章

每一个失败的昏君背后,不是站着一个女人,就是站着一个太监。李斯接到胡亥之书,马上明白过来,一定是赵高在后面捣鬼。胡亥成天在后宫淫乐欢宴,秉烛夜游犹恐未足,哪里有空静下心来,给他修书问计?

李斯深知,赵高亡他之心不死。权力斗争,历来讲究快、准、狠。本当剑拔弩张、你死我亡之时,赵高却突然通过胡亥,向他传来这样一封书信,好整以暇地要他为胡亥献计献策,其意在何为?

赵高此举,貌似闲着,实则是闲着不闲。胡亥的来信,其实只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作为一个皇帝,如何能够确保像目前这样,永远地逍遥快活下去?

李斯的任务,就是必须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以他法家巨子的身份,为胡亥的行为提供思想和主义。

在胡亥的问题当中,已经预设下了这样一个前提,那就是目前帝国的路线和政策是合理的,是要长久坚持下去的。所以,只要李斯一开口回答(回答的质量并不重要),就已经足以表明,他作为帝国的丞相,肯定了这一预设的前提,承认目前的路线和政策是正确的,无可指责的。

而事实上,胡亥继位以来的一系列政治举措,不仅让下层百姓民怨沸腾,叛乱四起,即使是在朝廷官员当中,多数人也是对此抱有异议和抵触的,只是迫于高压,敢怒而不敢言。冯去疾和冯劫两人作了出头鸟,挺身进谏,结果被投入监狱,自杀身亡。对此,绝大部分朝廷官员都持着同情和惋惜的态度,对胡亥与赵高也是越来越失望。

赵高逼迫李斯回答问题,正是要让他站队表态。李斯一旦回答了问题,就等于选择了和赵高同一阵线,从而站在了大部分朝廷官员的对立面。而这样的后果就是,李斯在朝中只会越来越孤立,他曾经的支持者们,也将起而不满他,反对他。

李斯虽然能够轻易看透赵高的阴险用心,但却就是无解。他的死穴,已被赵高牢牢地捏在手里。

除了回书之外,李斯已别无选择。

自从当年的《谏逐客书》之后,李斯很久没再写长篇大论了。和韩非不同的是,李斯并无著书立说的嗜好,他更倾向于行而不言。

虽说是长远不曾动笔,但李斯的文章功力并未衰退。相反,随着岁月的积淀,思想的成熟,现在的李斯,已臻人书俱老的境界。

尽管所写乃是一篇奉命文章,而且写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架不住李斯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提笔未几,已是千言立就。

8.行督责书

李斯此番所写,正是日后著名的《行督责书》。其文虽篇幅较长,但千古名篇,不容不敬,姑原文照录于下: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及,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通读李斯此书,虽难逃阿胡亥意之讥,但另一方面,却也还是很好地体现了李斯的政治思想。

所谓督责,督者,察也。察其罪,然后责之以刑罚也。督责二字,虽不是李斯所发明,但作为一个重要理论被提出,并加以全帝国范围的实践,却无法不归功(或者归过)于李斯。

在这里,李斯无疑是受到了他师兄韩非的启发。按,督责二字最早见于《韩非子》八经篇:“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言必有报,说必责用。”可以看到,韩非是将督责二字分开使用,李斯则是将督责二字并为一体。这一区别,并非只是玩了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细究之下,臣们可以发现,李斯的这一思想,实际上是在韩非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和创新。

韩非曾提出一个“形名参同”的理论,督责乃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的形名参同,见于《韩非子》主道篇:“故(明君)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

比较可知,韩非的督责,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而李斯的督责,则强调主动出击,积极干涉。有趣的是,这种思想上的差异,也正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

话说回来,单从理论上看,李斯的督责制度本身并没有错,反而自有其积极和深刻的一面。只不过,这个制度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被一个错误的人执行,从而火上浇油,将帝国进一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胡亥接到李斯的回书,大喜,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胡亥说:“这样就算是做到能督责啦!”于是服刑之人在道路上络绎不绝,因此死去的百姓之体堆积在大路两侧,杀人多的人成了忠臣。

帝国的局势,从此越发水深火热。而在外人看来,这一切全因李斯的《行督责书》引起,黑锅也应该由李斯一人来背。李斯毕生辛苦积攒起来的人品和声望,一时之间跌到了谷底,而且再也看不出有反弹的迹象。

李斯曾经庞大的势力,至此已被赵高一步步地蚕食掏空。短短一年之间,李斯失去了蒙氏兄弟,失去了冯去疾和冯劫,失去了朝廷群臣的信任和支持,现在,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民心。

然而,李斯还是下不了反击的决心。他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步出中庭,仰望长天,暗自切齿道,假如臣再年轻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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