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明清两朝皇帝祭祀皇地祇神的场所,地坛因皇家而建,有幸见证两朝十五位帝王在此举行祭地之仪;也因皇家而没落,伴随着清王朝的终结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地坛坐落在安定门外东侧,与天坛遥遥相对。兴建地坛,并非单纯为了祭祀地祇那么简单,而是当时特殊的政治斗争使然。建地坛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一步重要的政治举措,而这一切,都要从朱厚熜的意外即位说起。
1521年5月,明朝第十代皇帝武宗朱厚照溺水后得病而死。因他在位期间荒淫无度,死后并没有留下子嗣,加之明孝宗朱祐樘只有朱厚照这一个儿子,一脉单传。因此,皇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商议后决定,依《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由最近支的皇室、兴献王朱祐杬长子、武宗的堂弟朱厚熜继承皇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嘉靖。嘉靖皇帝朱厚熜即为明世宗。可以说,朱厚熜原本并没有机会继承皇位,但造化使然,他意外登基,成为皇帝。
登上皇帝宝座的朱厚熜年仅十五岁,刚刚即位便经历了嘉靖三年为追封其生父尊号而爆发的“大礼议之争”。经过三年半的斗争,朱厚熜通过高压手段取得了“大礼议之争”的胜利,追尊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
然而,强化了皇权的朱厚熜却无法从心底感到喜悦,虽然靠权力可以杀掉与他意见相左的臣子,却无法改变自己真正的身世,他毕竟是以旁支小宗入继大统,因此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内心深处隐藏着难言的自卑和不安。久而久之,嘉靖皇帝变得刚愎自用、猜忌、横暴、独断,时时戒备群臣,处处标新立异,千方百计树立自己的权威。
如果不是因为嘉靖皇帝特殊的身世背景,或许他就不会形成专横的性格;如果不是嘉靖皇帝的性格使然,或许就不会有北京地坛的营建。然而这一切只是如果,事实上,历史将地坛出现的契机抛给了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九年正月,祀礼臣给事中夏言上书嘉靖皇帝,奏请改革祭祀制度。此前,嘉靖皇帝虽然在“大礼议之争”中取得了胜利,但当真要把生父的牌位列入供奉皇帝祖先的太庙,却并非易事,因为这将触动多年传承的宗法祖制,势必会遇到不可预想的阻力。正因如此,朱厚熜将期望压在心底,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有所动作。夏言的奏折让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机会,他决定以此为契机,尝试触碰一下传承已久的祖制。
祭祀礼仪在中国由来已久,内涵深厚,等级严明。因天神、地祇只能由天子祭祀,相应的祭祀之礼便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中国祭祀天地的礼仪起于远古,《周礼》中所说的“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正是祭祀礼制的发端,后世帝王皆沿用周代礼制。西汉元鼎四年(前113),汉武帝在汾河汇入黄河的交汇处建后土祠,史称“汾阴后土祠”,为帝王祭祀后土圣母之所。及至西汉末年,汉成帝在都城长安的城南、城北分建用于祭祀天地的圜丘、方丘。自此,祭祀天地之坛成为历代都城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的朝代分开祭祀天地,也有的朝代合并在一起祭祀天地。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都南京,在钟山之阳建圜丘坛,每逢冬至日祭天;在钟山之阴建方丘坛,每逢夏至日祭地,实行天地分祀的祭祀制度。十年后,适逢朱元璋祭祀前的斋戒期,天降大雨。朱元璋思索良久,忽然领悟天地生万物如同父母孕育子女的道理,如果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那么一同祭祀更为合理,于是将祭祀制度更改为天地合祀。
永乐十八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他在所营建的新都城中,参考南京城的规划,营建了社稷坛、天地坛、山川坛等祭祀场所。史书记载:永乐十九年“正月甲子朔,上以北京郊社、宗庙及宫殿成,是日早躬诣太庙,奉安五庙太皇太后神主。命皇太子诣天地坛奉安昊天上帝、后土皇地祇神主,皇太孙诣社稷坛奉安太社太稷神主”。可见,迁都北京之后,明朝的祭祀仍旧采用了天地合祀的制度。
祀礼臣给事中夏言上书嘉靖皇帝,正是要修改多年沿袭的祭祀祖制,依据《明史·礼志·郊祀》中“祭天于南郊之圜丘,祭地于北郊之方泽”的记载,奏请将天地合祀改为分别祭祀天与地。
嘉靖九年二月,朱厚熜经过深思熟虑,召集群臣共计五百九十六人商议夏言奏折中提及的祭祀改革。一番激烈争论后,除了一些不置可否的大臣外,形成了意见相左的两个阵营,其中主张分祀的仅百余人。
尽管否定的声音占据了主流,但嘉靖皇帝还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以天地合祀不合古制为由,认为“分祀良是”,并决定将建于正阳门外的天地坛改为祭天的圜丘坛,分别在北郊、东郊、西郊择地修建方泽坛、朝日坛、夕月坛,史称“更定祀典”。
嘉靖九年五月,方泽坛正式开工修建,遵循“天圆地方”传统观念,由两重正方形坛墙环绕中心坛。坛平面呈方形,坛台分上下两层,周有泽渠,外有坛两重,四面各有棂星门。除方泽坛外,祭祀场所还建有皇祇室、宰牲亭、斋宫、神库等建筑。嘉靖九年十一月,方泽坛定名为地坛。此后两名并存,各有用途,在祝文中称“方泽坛”,公务场合则称“地坛”。
嘉靖十年(1531)四月,方泽坛工成。这一年五月,嘉靖皇帝朱厚熜成为第一位在地坛祭祀地祇的皇帝。不过,嘉靖皇帝虽然建造了地坛,订立了四郊分祀的制度,但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祭祀活动。自首次亲祀地坛之后,嘉靖皇帝只在地坛亲祀过三次,嘉靖十八年(1539)以后“竟不亲行”。
自嘉靖皇帝地坛首祀开始算起,随后的三百余年时间里,后辈皇帝们相继出现在地坛的祭地大典上。明清两朝的吉礼祀典分为大祀、中祀、群祀三等,祭祀皇地祇神为最高等级的大祀。由于皇地祇属于阴性之神,而古人认为夏至日为“阳盛至极,一阴初生”之日,因此选择在这一天祭祀皇地祇。祭地礼仪程序烦琐,环节多达十余个,包括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读祝、亚献、终献、受福胙、彻馔、送神、望瘗、礼成等。其间除演奏乐章外,还会表演武功之舞和文德之舞。整个祭祀过程十分隆重,从准备到礼成历时约两个月。祭祀之日,场面浩大,皇帝跪拜多达七十余次,足见礼仪之繁杂。据记载,崇祯十五年夏至日,思宗亲祀方泽,“是日,四鼓后钟鸣。上乘舆从午门、端门、承天门、长安左门、安定门诣北郊。至行幄,具祭服,时曙色渐开。上翻阅章疏久之。报卯时,上步出大次,从内灵星门右门步入。行大祭礼,乐九奏,上升坛者五,而对越尽礼。仍至大次,易常服而还”。由此,明代祀典的宏大场面可见一斑。
然而,在祭祀地祇时的隆重仪式背后,地坛也如同一位冷静的旁观者,静观着皇运沉浮下朝代的变迁,盛世繁华与一个朝代趋向没落时的萧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明思宗朱由检自缢在景山时,地坛究竟会不会继续作为祭地之坛还是一个未知数。值得庆幸的是,清初统治者沿袭了明朝的旧制,依旧在地坛行祭地之礼,连地坛以及各建筑的名称也未加修改。
方泽坛
清雍正八年,自营建以来一直未曾有过变化的地坛迎来了一个大的建设工程——雍正皇帝下旨重建斋宫。斋宫是皇帝祭地时斋宿之所,主体建筑坐西面东,由西、南、北三殿组成。按照祖制,皇帝在大祀之前需斋戒三天,不审理犯罪案件、不宴会、不听音乐、不宿内宅、不饮酒吃荤、不问疾吊丧、不祭神扫墓,以洁身净心,表示虔诚。但在明代的《方泽大祀仪》中,并没有规定皇帝要到地坛斋宫斋宿。及至清雍正年间,不仅皇宫内修建了斋宫,而且规定了皇帝在祭地之前的三天斋戒中,前两天在宫内斋宿,第三天则要到地坛斋宫斋宿。正因如此,地坛斋宫在清代迎来了一次重建的契机。而后,又在乾隆七年进行了修葺。有清一代,雍正、乾隆、嘉庆等几位皇帝都曾在地坛斋宫内斋宿。
及至乾隆十四年五月,地坛迎来大修。这次大修不仅修缮了因年久失修而出现的损毁,还对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进行了改建。地坛在修建之初,方泽坛正中铺纵横各六路黄琉璃砖,皇祇室及方泽坛围墙覆绿琉璃瓦,乾隆皇帝认为“于义无取”,于是依据《周礼·考工记》,将皇祇室以及方泽坛围墙绿琉璃瓦顶改为象征“地谓之黄”的黄瓦,将方泽坛黄琉璃面砖改为象征“地为阴”的白色墁石,使这两座地坛主体建筑的礼制意义更加明确。乾隆皇帝对祭地之礼的重视非同一般,不仅修缮和改建了地坛,而且在位六十年间,亲自参加的祭地之礼就多达五十七次,与明嘉靖皇帝仅仅四次亲祀相比,地坛受到了乾隆皇帝莫大的重视。才情丰富的乾隆皇帝更是多次在祭地典礼中即兴赋诗,从“星火纪苍龙,阳乌尽午中。应时陈盛祀,先事惕微躬。林筦调宫徵,方坛配昊穹。夔夔群辟集,惴惴一诚通。永念阴阳嬗,端惟造化功。祗期长养遂,万物育熏风”以及“晨趋备仪卫,祀典率公卿”的诗句中,可以想象乾隆皇帝亲祀时的宏大场面。
地坛的改建工程至乾隆十七年竣工,历时近三年,形成的形制保存至后世。(www.xing528.com)
乾隆六十一年(1796)正月初一,乾隆皇帝禅位于皇太子爱新觉罗·颙琰。颙琰登基后,改年号为嘉庆。此时,朝政仍旧被太上皇乾隆皇帝所控制,直至嘉庆四年正月,乾隆皇帝驾崩,嘉庆皇帝才得以亲政。此时的大清国可谓危机四伏,嘉庆皇帝虽然成功惩治了奸臣和珅,但想要解决百官腐败、国库亏空、农民起义等社会危机却没那么容易。
或许是政治环境使然,嘉庆皇帝更加渴望国泰民安,因此对祭地之礼尤为重视。
嘉庆五年(1800),为清高宗乾隆皇帝“升配方泽”,嘉庆皇帝重修了地坛的皇祇室、祭台、库座、斋宫、牌楼。
嘉庆十八年(1813)夏至,嘉庆皇帝亲自参加地坛祭祀。当时,京城、直隶等地已久旱无雨,然而就在祭后的第二天,京城就普降甘霖,并且连降两日。嘉庆皇帝大为欣喜,认为降雨正是地祇的恩惠,于是,嘉庆皇帝为表示感激,参照乾隆三十五年(1770)的旧例,派二阿哥绵宁(即后来的旻宁,清道光皇帝)恭诣皇祇室,向列神位依次拈香,行祀谢礼。
嘉庆二十四年(1819)五月,因要修缮皇祇室内的乾隆皇帝神牌托底,嘉庆皇帝派遣哥哥成亲王永瑆恭诣行告祭礼,但在此过程中却出现了次序的错误,因此,成亲王及太常寺官员都受到了较重的处罚。永瑆被罚在家闭门思过,并罚半俸十年,其子绵勤也被革去了内大臣职务,在家侍父。
牌楼
倘若清代的政治、经济没有走向衰落,那么地坛一定会因为封建帝王的重视而继续它的辉煌。然而,自嘉庆以后,清朝的衰颓随着农民起义、列强入侵而日益严重。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一路烧杀抢掠,在清王朝长期经营的圆明园大肆抢掠珍贵文物和金银珠宝,并将园内建筑付之一炬。随后,英法联军聚集京城北部的地坛,拆毁地坛砖石修筑炮台,准备攻打紫禁城。
至高无上的皇家祭地之坛第一次遭到外国侵略军的劫掠,此时的地坛,内外一片狼藉。遥想当年祭祀盛况,如今却备受外国列强凌辱,实乃国家孱弱之悲歌。
咸丰十一年(1861),咸丰皇帝去世,六岁的载淳即位,称清穆宗,年号祺祥。就在咸丰皇帝死后不久,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联手发动了“辛酉政变”。随后,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
年幼的同治皇帝渐渐长大,但贪恋权力的慈禧太后却一直以同治皇帝“典学未成”为由,拖延同治皇帝亲政的时间。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才同意由同治皇帝亲政。这一年,因清晚期的衰落而一直萧条的地坛却受到了难得的重视。由于同治皇帝亲政,要到地坛亲诣行礼,所以重修了皇祇室。此时的清王朝财力早已大不如前,因此,皇祇室的修缮十分节俭。但作为封建帝制时代祭地之坛的最后一次修缮,它却被永久写在了史册上。
地坛迎来了同治皇帝,却并未为他带来好运。仅仅一年之后,同治皇帝便因为患上了天花而病死,终年十九岁。随后,道光皇帝第七子醇亲王奕年仅四岁的儿子爱新觉罗·载祐继承了皇位,年号光绪。
光绪三十三年(1907)五月,光绪皇帝亲诣地坛行礼,成为地坛迎来的最后一次皇帝亲祀。宣统三年(1911)八月,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的专制统治,从此结束了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推动了中国社会的变革。自1531年至1911年三百八十一年间,明、清两朝有十五位皇帝在地坛祭地。地坛是历史上连续使用时间最长的祭地之坛。
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是清朝的末代皇帝,也是中国最后一位皇帝。
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月二十日,因病重的光绪皇帝无后,皇嗣只能在宗室中选择,慈禧太后下旨由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继承皇位。溥仪不足三岁,在哭闹中进了宫。第二天,光绪皇帝便崩于中南海瀛台涵元殿。次日,慈禧太后又崩于仪鸾殿。前后两日,两丧并祭,年幼的溥仪带着惶恐在悲戚的气氛中登极,年号宣统。
辛亥革命的爆发很快使宣统的皇帝之路走到了终点。不过,动荡的时局之下,溥仪也在幻想着复辟帝国。民国六年(1917)五月,辫帅张勋以调解大总统黎元洪与内阁总理段祺瑞之间的“府院之争”为名,率领辫子军入京,乘机潜入故宫养心殿,率保皇派五十余人面见溥仪,拥戴宣统皇帝复辟。第二次登极的溥仪并未将皇位坐稳,十二天之后,讨逆军击败张勋的辫子军,溥仪不禁放声大哭,不得不再次宣告退位。
溥仪虽然再次走下了皇位,但从未放弃过希望。恰巧就在此时,日本发生了七点九级的强烈地震,造成十四万人丧生和二百多万人无家可归。溥仪希望自己成为世界的焦点,便以“宣统帝”的身份组织了一次赈灾募捐,用故宫中珍贵的金、银、玉器变卖了七十余万元。而且,祭祀皇地祇神的地坛也在此时进入了溥仪的视野,他忽发奇想,决定开放地坛,供社会头面人物参观游览,卖票收入用于赈济日本灾民。
昔日皇家坛庙的神秘,就这样在帝制终结之后成为吸引公众的卖点。不过,溥仪的如意算盘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效,因为他很快便失去了贩卖皇家坛庙的资本。1924年11月5日,直系军阀冯玉祥委派鹿钟麟带兵进入紫禁城,将溥仪等皇室成员驱逐出宫,史称“逼宫事件”。
没有了皇室护佑的地坛很快又遭遇了被损坏的命运。1924年,地坛的部分土地被拨给河北农事试验场,因此大片古柏被伐,建筑遭到严重破坏。1925年,地坛被辟为市民公园,一时游人如织,打破了往日的寂静。1934年,地坛的部分建筑被国民党第二师军官教导处占用,公园名存实亡。1936年,地坛的坛内各殿被北平精神病院占用。至1949年北平解放时,地坛早已荒芜,破烂不堪的建筑和满园的杂草仿佛在诉说着被损毁的不幸遭遇。
岁月变迁,如今的地坛已经是北京当之无愧的游览胜地,只不过,祭祀皇地祇神的使命不再。历经四百余年风霜雪雨,皇运沉浮下的繁华与落寞早已写入了历史,地坛在全新的时代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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