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年(1612)刊行的《泰西水法》是一部系统介绍西方水利知识的著作,除具体的水利、水法知识外,其中亦有关于水的自然哲学的论述。该书由熊三拔、徐光启、李之藻等合作翻译完成,考订校刊者并有:安邑曹于汴[1]、庐陵彭惟成、上海姚永济、徐州万崇德、泸州张键、平湖刘廷元、华亭张鼐、永年李养志、华亭李凌云、铜仁杨如皋,参与者众。徐光启、曹于汴、彭惟成、郑以伟等人的序言均称赞西士之实行、实学,《泰西水法》中的水利知识可补中国农业之不足。郑以伟还描述了拜会熊三拔时,见其家中各种治水具,乃是为翻译《泰西水法》所准备。该书后被收于《天学初函》《农政全书》《四库全书》,并有清刻本,影响很大。
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字有纲,三拔为Sabatino音译,熊则取其姓Ursis在意大利文中“熊”之义。1575年出生于那不勒斯的莱切(Lecce),1597年进入耶稣会初修院,1603年抵达澳门以备前往日本。1606年改变计划赴南昌,次年应利玛窦之邀进入北京开展天文和水利编译工作。因南京教案,1617年与庞迪我一同被驱逐到广州、澳门,1620年逝世于澳门。[2]熊三拔精于天象仪器、水利农作,除《泰西水法》外,还译撰有《简平仪说》(1611)、《表度说》(1614)、《象数论》等,前两部当是为明末修历准备而作[3],促进了西方科学在中国的早期传播。[4]
《泰西水法》的成书颇为曲折。原徐光启试图通过利玛窦翻译西方的水法实学著作,以利于中国农田灌溉。但利氏表示对此不太熟悉,因此将熊三拔引荐给徐光启。熊氏起初对翻译水法著作颇有顾虑,后经徐光启多方疏通,方打消顾虑而有此著作。[5]
熊三拔在名为《水法本论》的序言中,首先宣扬造物主具全能,能以无为有,“昔者造物主之作天地万物也,如大匠之作宫室器用也”。其始有之物,为元行,接着阐述土、水、气、火四元行,指出万物“不依四行不能自存,不赖四行不能自养。”《泰西水法》一书首先详述水元素所构成的江河湖海,高山、沙漠等地水脉甚深,难由水润,故又生雨露霜雪以生养各地万物。该书的宗旨即是介绍利用江河、井泉、雨雪之各种水利器械,借以抗旱救灾,生物养民,以利天下,颇获士人重视与青睐。
《泰西水法》共分五卷,全面介绍关于水及如何利用水的知识,尤其对于灌溉而言,具有很强的实学特征。卷一详细介绍了利用江河之水的龙尾车;卷二介绍利用井泉之水的玉衡车和恒升车;卷三介绍如何利用水库来储藏雨雪积水;卷四作为水法附余,条分缕析地介绍了高地凿井的方法,以及可用以疗病的温泉和药露;卷五《水法或问》则是关于水的自然哲学阐述,基本对应了前四卷所述的海水、江河、井泉、雨雪等自然现象的形成及原因,可看成全书的理论基础。最后附有以下诸图:龙尾车五图、玉衡车四图、恒升车四图、水库五图、药露制作器具多图。[6]
《泰西水法》的编译来源广泛,如卷一、卷二中关于龙尾车和玉衡车的部分取自《建筑十书》(De Architectura libri decem)的拉丁文注释本[7],卷五《水法或问》应是依据科英布拉学院《天象学注疏》编译而成,并有可能参考了亚里士多德的《问题集》(参见本章第四节)。
卷五《水法或问》与其他卷多有不同,除内容为抽象的自然哲学外,撰著方式也不一样,其他卷均为“泰西熊三拔撰说,吴淞徐光启笔记,武林李之藻订正”,而卷五则为“泰西熊三拔述旨,吴淞徐光启演说,武林李之藻订正”,以“演说”取代“笔记”,反映中国士人(徐光启)在此卷中的参与程度更多。[8]此外,与其他卷有别,卷五为问答体。在33个问答中,《水法或问》涵盖了关于水的各种现象和理论,从海水到人的汗液,从天气现象到雨占,所涉甚广。概而言之,第1—14条问答主要关于咸水,主要讨论海水的现象和性质(甚至涉及人的汗液),反映了“海为水之本所”的重要性;第15—18条讨论井泉形成的原因和性质;第19—26条分析雨、云、雪、雹等天气现象;第27条指出灌溉草木须在早晚而应避开中午;第28—33条则列举各种风雨之征占。
《水法或问》所介绍的关于海水、井泉、各种天气现象以及风雨征占,大多均为当时西方常规的理论。但其中亦有不少中国化的例子,如以四川和山西盐井为例说明卤水的成因;借用中国的潮汐理论,云“月为阴精,与水同物”,“月为水主,月轮所在,诸水上升,海潮应月,斯著明矣”[9],显示了中国士人在编译《泰西水法》过程中的作用以及中西观念在书中的融合。
《水法或问》中比较特别的内容是关于雪花呈六角形之解释,为中国人最早接触到西方关于雪花型状的看法,其说云:
问:雪花六出,何也?曰:凡物方体相等,聚成大方,必以八围一;圆体相等,聚成大圆,必以六围一,此定理中之定数也。凡水居空中,在气行体内,气不容水,急切围抱,不令四散,水则聚而自保,自保之极,必成圆体,此定理中之定势也。气升成云,云遇冷际,变而成雨,因在气中,一一皆圆。初圆甚微,以渐归并,成为点滴。雨既水体,既并复圆,未至地时,悉皆圆点。冬时气升,成为同云,遇冷而变,亦成圆体。既受冷侵,一一凝沍,悉是散圆。及至下零,欲求归并,却因凝沍,不可得合,聊相依附,求作大圆,以六围一,即成花矣。[10]
此段文字可以说既理论而又形象地说明了雪花的形成过程和原理。首先从几何学的角度解释了圆体聚成大圆必“以六围一”,此“定理中之定数”,实为逻辑前提;其次说明水在空中因气不容水必成圆体,此“定理中之定势”,实为事实前提;最后,隐以三际说的理论阐明雨雪天气时,空中(微圆)雨点聚成更大雨点落向地面,其形必为四周六个雨点围绕中心一个雨点,天气寒冷之时,微圆雨点聚成更大雨点下落过程中,那些未及聚合的大雨点便被冻结而成为一个六角形,成为所谓的雪花落向地面。(www.xing528.com)
熊三拔进一步解释雪花何以成片状而非球状:
曰:既因依附,求成圆体,就不相合,亦宜抟聚,云何成片,而复六出?平辏即合,直辏即离,其故何也?曰:地体不动,天行左旋,日行一周,火在气上,亦随天运。气体近地,依地不动,上近火者,随火旋焉。冷际亦动,动势神速,难可思惟。有物遇之,如锯出屑。雪既凝结,受其摩荡,平中辏合,尚得自由,直处逢迎,势不可得。正如湿米磨粉,易令作片,难以成抟也。[11]
此段说明下降的雪为何不是球状而是平片,作者以思辨的方式指出天行左旋带动冷际“动势神速,难可思惟”,形成的雪在此受到摩荡“如锯出屑”和“湿米磨粉”,而成为平片之六角形。
其实,在中国古代很早就有“雪花六出”的观察与思考。西汉时期韩婴即说过“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此后南北朝诗人庚信亦有诗云:“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唐代武将高骈《对雪诗》云:“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宋代韩琦《咏雪诗》云:“六花耒应腊,望雪一开颜”。此外,植物构造的五瓣和雪花六瓣之间的对照,常为后人习知,并作为阴阳的对比,强调雪为阴之极,故为六瓣。如汉代刘熙在《释名》解释道:“凡花五出,雪花六出,阴之成数也。”宋代朱熹进一步解释道:“雪花所以必六出者,盖只是霰下,被猛风拍开,故成六出。如人掷一团烂泥於地,泥必灒开成稜瓣也。又,六者阴数,大阴玄精石亦六稜,盖天地自然之数。”[12]南宋张杲亦云:“草木花皆五出,唯栀子、雪花六出,殆皆阴阳之理。”[13]除以阴阳说解释外,朱熹还加了一种“掷泥于地”的类比,给人以形象的感受。总之,中国虽然很早就对雪花六角形的观察与思考,但所据多为阴阳理论,解释到此为止,无法有进一步的深究。
图2-1 开普勒《一件新年的礼物,或论六角形的雪花》(1611)书影(北堂藏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在西方,虽然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老普林尼等都论及雪及其成因,但至13世纪才有对雪花六角形的观察。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ca.1200—1280)1260年左右最早提及雪花的形状为星型。斯堪的纳维亚大主教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则于1555年在其著作中明确指出雪花为六角形。最早系统思考雪花六角形问题的是科学革命中的关键人物开普勒(Johannes Kepler,1571—1630)。他在1611年布拉格的一个下雪天,因偶见雪花落在衣服上,触发了他对雪花六角形的深思,并撰写了一部名为《一件新年的礼物,或论六角形的雪花》(Strena Seu de Nive Sexangula,图2-1)的小册子,作为献给其保护人Johann Matthäus Wacker von Wackenfels(1550-1619)的新年礼物,是第一部从哲学或科学的角度深入探讨雪花型状的著作,被视为晶体学的发轫。此后,1637年笛卡尔在其《气象学》(LesMétéores)一文(《方法论》附录)中专门论述了雪花的形成与型状;胡克(Robert Hooke,1635—1703)则用其制造的显微镜观察微小物体,在此基础上撰写了《显微术》(Micrographia)一书,其中便包括对雪花的细致观察。[14]
《泰西水法》中关于雪花的成因乃是西方三际说的一般论述,而关于雪花型状的观点无疑来自开普勒的《论六角形的雪花》,因1611年之前西方殊少有关于雪花型状的讨论,同时应参考了中国的雪花知识。但《泰西水法》的编译与《论六角形的雪花》的出版几乎同时,熊三拔直接阅读该书的可能性不大,应是据传闻转述而成。开普勒《论六角形的雪花》一书的拉丁文本曾被携入中国,与开普勒的《对维泰洛的补充,天文学光学》(Ad Vitellionem paralipomena,quibus Astronomiœpars optica traditur)一书装订在一起(现北堂藏书号1901),显然在传教士的涉猎范围之内。
《论六角形的雪花》一书中通过多面体的组合、雪的形成、雪花为何是平状作了深入细致的猜想与讨论,虽未有明确的结论,但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其中多处援引蜂巢的例子,说明房孔为正六边形,四周围有六个正六边形即可不留空隙;正方体四周围有八个正方体可组成一个更大的正方体。[15]此应为《泰西水法》中所谓“定理中之定数”的来源。
熊三拔在《泰西水法》中关于雪花六角形的介绍与中国传统观念暗合,在解释上又颇有说服力,故广为中国士人接受。如熊明遇在其《格致草》中就将之全部化为己有。[16]方以智、揭暄、游艺等亦接受此说,方以智、游艺尤其强调“定理中之定数”“定理中之定势”之论,揭暄则在该说的基础上辅以阴阳理论加以解释。周于漆综合西方三际说下雪花的成因及中国古代尤其是朱熹的理论,提出一个系统的论说。[17]另外,此段论述后被高一志的《斐录答汇》所收录。[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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