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具代表性的儒家而言,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念以天人合一为中心,天、地、人相互关联,气论、阴阳说、五行论、浑天说、盖天说等是其理论基础,气又可以说是其中最为核心的概念。[5]气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发展与内涵。[6]明代中前期,由于宋明理学,尤其是陆王心学的空谈心性,而使格致之学陷于冷落和沉寂。[7]在朱熹(1130—1200)那里,我们还能见到一些对自然的关怀(虽然其最终指向仍为德性和伦理)[8],而到了王阳明(1472—1529),则只剩下对人心的澄清了。阳明心学在明朝中后期的影响甚大,心学学派遍及朝野。然而,随着明末政治、社会矛盾的尖锐,尤其是受到满清的沉重打击之后,迫使当时的知识分子去反思明朝式微的原因。阳明心学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人们普遍认为是它的空疏导致了道德的败坏和明朝的灭亡。在反对王学的思潮中,很多学者主张由陆王返程朱,亦有如孙奇逢(1584—1675)、黄宗羲(1610—1695)、李颙(1627—1705)等提出对王学修正的[9],当然,更有纯粹反对宋明理学而全力提倡实学[10](唯物实体论)的。尽管这三个思潮表现出很多的差别,但它们在内在理路上却颇为一致,即均主张“崇实黜虚”,只是程度有所不同。[11]
气本论是明末实学的主要表现,不仅本身不断发展壮大,而且还波及陆王返程朱和修正王学两个潮流,使实学逐渐成为当时的主要思潮,在明中后期发挥了重要的影响。气本论的系统阐发源自北宋的张载(1020—1077),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篇章,但后终被程朱理学所“淹没”。明代中后期,因对心学(以及理学)的批判和抵制,张载的气本论得到显著的传承与发展,王廷相(1474—1554)则是其中的关键人物。[12]
王廷相是明代中叶著名的哲学家,其主要贡献是发展了张载的气本论思想。他反对道家将“道”确立为万物生化的本原,也不赞成宋明理学所认为的“理生万物”,而是主张万物生化归于“元气”(气之本然状态):“元气者,天地万物之宗统。有元气则有生,有生则道显。故气也者,道之体也;道也者,气之具也。以道能生气者,虚实颠越,老庄之谬谈也。儒者袭其故智而不察,非昏罔则固蔽,乌足以识道!”[13]
王廷相反对朱熹的理在气先[14],也反对五行家说,指出所谓五行为圣王之后的异端之说,“水、火、土,天地之大化也;金、木者,三物之所自生,与人物所同出者也,安可与之相配?”不但金、木不可作为五行之二,水、火、土在生成上亦有先后顺序,“天地之初,惟有阴阳二气而已。阳则化火,阴则化水。水之渣滓便结成地。渣滓成地即土也,金、木乃土中所生。五行本然先后顺序如此。后之学者,乃不于是而求之,怪怪然惟五行家是信,亦何不思之甚哉!”[15]
王廷相之后,吴廷翰(1491—1559)、唐鹤征(1538—1619)、杨东明(1548—1624)、顾炎武(1613—1682)、王夫之(1619—1692)等人对气本论发扬光大[16],对明清之际的思想影响甚大。尤其是王夫之对气本论哲学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并明确宣称是张载的继承者。他在哲学阐述上更进一步,形成了一个综合哲学、史学、伦理、宗教的通贯体系,亦是对宋明道学乃至整个中国传统哲学的批判总结。针对程朱“理在气先”之说,他指出“天人之蕴,一气而已”,反复申说“理依于气”“理在气中”;此外,针对朱熹之“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也”,他认为道本于器,“盈天地间皆器矣”。从气本论到器本论,由唯气进而讲唯器,王夫之彰显了一种更为明确的唯物论。[17]
气本论的思潮对明末的科学有着深刻的影响。李时珍(1518—1593)认为宇宙“变化皆由于一气”,在其巨著《本草纲目》中,将1892种本草列16部为纲,分60类为目,并指出:“今各列为部,首以水、火,次之以土,水、火为万物之先,土为万物之母也。次之以金、石,从土也。次之以草、榖、菜、果、木,从微至巨也。……”[18]在李时珍看来,水、火是“万物之先”,土是构成万物的直接来源,其余金、石、木等则次之,乃是从土而生。这显然是对王廷相思想的继承。(www.xing528.com)
被李约瑟称为“中国狄德罗”的宋应星(1587—约1666)亦主张气本论。或许是与其“天工开物”思想相呼应,他提出“形气化”之说,指出“天地间非形即气,非气即形,杂于形与气之间者,水火是也。由气而化形,形复返于气,百姓日习而不知也。”总之,世界都是由气构成的。由气开始,有“气聚而不复化形的”的日月,有“形成而不复化气”的土石、五金,有“化为形而不能固”的雨雪、冰雹,有“初由气化形人见之,卒由形化气人不见”的草木、虫鱼、禽兽、生人[19],反映了他形气相互转化的唯物观念。
明末奇士傅山(1607—1684)指出:“老夫尝谓气在理先,气蒸成者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鸟兽、虫鱼皆然。右云理在气先,但好听耳,实无着落。”并从文献实证的角度对宋儒之“理”及“理学”进行了激烈的批驳。[20]
方以智(1611—1671)[21]主张气一元论,认为:“盈天地间皆物也。……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也。”[22]进而指出:“一切物皆气所为,空皆气所实也。”五行为不同性质的气,世间万事万物是气所形,精神亦为气所化。方以智同时还列举了气的四种运动形式(方以智称为“四几”):形(凝形之气)、空气[23](未凝形之气)、光(气蕴发为光)、声(气窍激为声)。此外尚有其他“未凝、未发、未激”各种表现形式。方以智特别重视水、火的作用,提出“水火两行交济”的命题,指出水火分属阴阳二气,两者相交相济才能维持天地间的运转,其中尤其重视火的主导性,指出“凡运动,皆火之为也。”[24]方以智崇尚火的思想,既有元明医家“主火论”的渊源,亦有当时西士认为四元素中火元素更高贵的影响。
在气本论思潮和西学东传的熏染下,明清之际出现科技知识[25]蓬勃发展的一个高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谈天》《论气》,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熊明遇(1579—1649)[26]的《则草》《格致草》,方以智的《物理小识》,揭暄[27]的《昊书》《璇玑遗述》,游艺(1614—1684)[28]的《天经或问》等书,虽主题各有差别,但均明显具有气本论的特征。[29]可以说,宋代以降,中国的哲学思想大体上有一个从“理本论”“心本论”到“气本论”的过渡与发展。
在对明清之际科学史或中西交流史的研究中,学界较少注意到明末气本论的兴起及其与当时科学之关系。很多学者仍然把当时科学的兴起与朱子学的复兴联系在一起,认为是朱子格致学促进了科学的发展。[30]朱子“十之三四”的格物确实对当时的科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其“理生物”“理在事先”等观念也遭到当时许多士人的强烈批评。因此,晚明固然有一股从心学到程朱理学的诉求,但气本论的兴起无疑是更为重要的思潮。此说一方面主张宇宙的气一元论,具有显著的唯物主义特征,另一方面亦对五行说提出批判,而对金、木的原初性提出质疑,认为金、木与其他事物一样,也是气化所成,与当时经由传教士传入中国的四元素说等西方自然哲学相互激荡、交织,产生诸多新的论争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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