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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荀子·解蔽》篇引《道经》本义研究成果

时间:2023-10-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廖名春[*]摘要:《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的本义,是说一般人的思想要自我端正,要严格要求;而掌握了道的“至人”的思想则“无为”,不需要道德的约束、纪律的束缚。《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在中国学术史上影响深远,但古今学人对其内涵及性质的认识却颇成问题。[11]这些诠释虽不无有见,但总的来说,偏离《荀子·解蔽》篇上下文的精神,问题多多。

廖名春《荀子·解蔽》篇引《道经》本义研究成果

廖名春[*]

摘要: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的本义,是说一般人的思想要自我端正,要严格要求;而掌握了道的“至人”的思想则“无为”,不需要道德的约束、纪律的束缚。其主旨是强调君主“无为而治”,反对其陷于事务主义。此与《论语·卫灵公》篇所载孔子“无为”说、《周易·系辞传》“垂衣裳而天下治”说等精神完全一致,属于典型的儒家“无为而治”论。

《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在中国学术史上影响深远,但古今学人对其内涵及性质的认识却颇成问题。

唐人杨倞注:“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盖有道之经也。”[2]是说《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即《尚书·虞书》,也就是《伪古文尚书·大禹谟》篇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荀子·解蔽》篇之所以不称《尚书·虞书·大禹谟》而称“道经”,是《尚书·虞书·大禹谟》为“有道之经也”。这样,“道经”就不是专名而是泛称了。

杨倞注对“道经”的解释,后人并不认可。清儒李绂(1673—1750)《古文尚书考》云:“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且孔、孟为儒家而黄、老为道家,自战国至汉无异辞。道家之书则曰经,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列子《冲虚经》、关尹子《文始经》,皆是。《道经》之非《尚书》也明矣。按晋王坦之作《废庄论》,亦引‘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二语,而不言其本于《虞书》;且与《庄子》‘吹万不同,孰知正是’二语连举,则此语之出于诸子明甚。盖道家者流小仁义而外形骸,故分心以为二;荀子以性为恶,采之亦不足怪。若舜,则必无此言明矣。朱子宗孔、孟之道,辟异端之说,而乃以道家之言为圣人传心之要旨。”[3]直指《道经》为“道家之言”。日人久保爱(1759—1832)也说:“‘人心’‘道心’,亦颇似道家者流之语也。”[4]这样,“道经”就非泛称而属专名,坐实了《道经》为道家著作。

对于“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的内涵,前哲今贤也多有说解。

梁启雄(1900—1965)说:“言‘人心之危’,即‘道心之微’,戒慎恐惧,即道心之最精处也。”[5]是说知“人心”“危”而“难安”,能“戒慎恐惧”,这就是“道心之微”,是“道心之最精处”。

李涤生(1902—1994)《集释》:“《尚书·大禹谟》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此仍当以荀子意释之。‘人心’,谓常人之认识心。此心易蔽,惟专一于道,时加戒惧,则不蔽。‘道心’,谓化于道之道德心。由戒惧其心,道心日长,至于涵养纯熟,认识精微,而化于道,即为道心。此言:由人心之戒惧,可至道心之精微(这是说养心的层次,观下文‘空石’一段可知)。”[6]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新注》:“人心:遵循道的心。道心:掌握了道的心。”将“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译为:“遵循专一于道的原则,并能时时警惕,这是人心的境界;自觉培养专一于道,并注意每一个细微之处,这是道心的境界。”[7]

蒋南华等的翻译是:“一般人的心,有所警惧,而得‘道’人的心,达到精深细微的程度。”[8]

杨柳桥(1908—1993)《诂译》:“人心是要知所戒惧的,道心是要做到精微的。”[9]

张觉《荀子译注》为:“一般人的思想只能达到戒惧的境界,得道之人的思想才能达到精妙的境界。”[10]

王天海的翻译作:“人的思想要达到最高的境界,得道的思想才能达到精微的境界。”[11]

这些诠释虽不无有见,但总的来说,偏离《荀子·解蔽》篇上下文的精神,问题多多。

“人心”,张觉以其为“一般人的思想”,以有别于“道心(得道之人的思想)”,还是可以的。《周易·咸·彖传》有:“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12]《孟子·滕文公下》有:“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13]应该说,《荀子·解蔽》篇的“人心”与《孟子·滕文公下》的“人心”最近,指的是一般人的思想,也就是意愿、感情。

“道心”,本指客观事物最基本的精神。王充(27—97)《论衡·薄葬》:“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难得道心,人犹不信。”[14]刘勰(约465—520)《文心雕龙·原道》:“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陆侃如(1903—1978)、牟世金(1928—1989)注:“道是自然之道,那么道的心应该指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15]但从下文“空石之中有人焉”一段来看,明显是指达到了“至人”境界的“仁者之思”“圣者之思”。所以,李涤生以其为“化于道之道德心”,蒋南华等的译文以其为“得‘道’人的心”,张觉以其为“得道之人的思想”,都切中肯綮,当属有见。

“危”,除王天海将其训为“最高境界”外,[16]其他人都将“危”训为危惧,从而引申出戒慎警惕之义来。“微”,大家或以其为“微妙”,或以其为“细微”,或以其为“精微”,或以其为“精妙”。但无论从“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来看,还是从下文“空石之中有人焉”段来看,这些解释都可谓扞格不通,文不对题。

久保爱称《解蔽》篇“文辞奇古,误脱许多,尤难解者也”[17]。物双松(1768—1830)对“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也有“难解”之叹。[18]这皆非虚言。可以说,对“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文字的含义,无论是前贤,还是今人,基本没有读懂。

我们先来看“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句。

杨倞注:“舜能一于道,但委任众贤而已,未尝躬亲以事告人。”[19]

王天海《校释》:“诏,教也。‘不以事诏’,言不以事教导之。《尔雅·释诂下》:‘诏,导也。’郭璞注:‘诏,谓教导之。’《庄子·盗跖》‘必能诏其子’,《释文》:‘诏,教也。’杨注未当。”[20]

萧旭《校补》:“亦见本书《大略》,杨氏‘诏’训诏告。……诏训告诫,与‘教导’义相因,王氏未会。”[21]

按:从《荀子·大略》篇“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工贾亦然”[22]说可知,“事诏”即“知事”,也就是管事。《管子·戒》篇:“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必则朋乎。”尹知章(669—718)注:“若皆知之,则事钟于己,将不胜任而败。朋能有所不知,故可以移政。”[23]

如此,“诏”可读为“招”,训为羁绊、束缚。《孟子·尽心下》:“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赵岐(108—201)注:“譬如追放逸之豕豚,追而还之入栏,又复从而罥之。”[24]朱熹(1130—1200)《集注》:“招,罥也,羁其足也。”[25]

“以”,介词,为。《左传·定公十年》:“所以事君,封疆社稷是以。”杜预(222—285)注:“以,犹为也。”杨伯峻(1909—1992)注:“意谓为国家土地之安全,于是事齐。”[26]

“不以事诏”即“不为事招”,也就是不为事所羁绊,不陷于具体事务。《荀子·王霸》篇:“使愚诏知,使不肖临贤。”[27]“诏”与下句“临”对,“临”为治理,“诏”训教导则不协,应是管制义,也应读为“招”,意思与这里的“不以事诏而万物成”之“诏”同。

一般人,“以事诏(招)”方能成事,而舜为“至人”“圣人”,所以他“不以事诏(招)而万物成”,不陷于具体事务,不事必躬亲也能将万事办成。这与《周易·系辞传》“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是一个道理,[28]《荀子·王霸》篇则称之为:“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天子共己而已矣。”[29]

再来看“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的解释。

杨倞注:“‘一’,谓心一也。‘危之’,当为‘之危’。‘危’,谓不自安,戒惧之谓也。‘侧’,谓逼侧,亦充满之义。‘微’,精妙也。处心之危,言能戒惧,兢兢业业,终使之安也。养心之微,谓养其未萌,不使异端乱之也。处心之危有形,故其荣满则可知也。养心之微无形,故虽荣而未知。言舜之为治,养其未萌也。”[30]

物双松曰:“盖能处于一而危惧自持,则光华充大矣。能养其一而微妙通神,则虽有光华而不自知矣。谓务止于是也。‘养’,谓从容涵养不用力也。”[31]

冢田虎(1745—1832)曰:“‘危’,谓心之所以感物而发动也。‘微’,谓心之所幽微而不彰也。言处一心之所以危,而不忘戒惧之,则荣华充满矣。养一心之所以微,而能诱掖之,则不觉知而息荣也。”[32]

久保爱曰:“‘处一之危’,谓善处人心之危使安也。‘养一之微’,谓善养道心之微使明也。‘荣矣而未知’,未详,恐不知荣华之在身之谓也。”[33]

王念孙(1744—1832)曰:“《成相》篇云:‘思乃精,志之荣,好而壹之神以成。’《赋》篇云:‘血气之精也,志意之荣也。’四‘荣’字并同义。”[34]

钟泰(1888—1979)曰:“荣,当读如‘荧’。‘荧’,惑也。”[35]

潘重规(1907—2003)曰:“‘其荣满侧’,犹言安荣辐凑而至。‘荣矣而未知’,犹言不知其然而荣矣。言其自然之效也。”[36]

梁启雄《简释》:“‘一’当为‘壹’。《说文》:‘危,在高而惧也。’《吕览》注:‘荣,光明也。’‘侧’,当为‘厕’,《广雅》:‘厕,间也。’《说文》:‘微,隐行也。’”[37]

杨柳桥《诂译》:“‘处壹’,犹言守壹也。守壹而知戒惧,则荣满左右。养壹而极于微妙,虽荣而不自知也。”[38]

王天海《校释》:“两‘之’,皆训至。‘危’者,高而戒惧也。言其处心专一而至危惧,其美誉满侧也。‘荣’,指美誉。《汉书·扬雄传下》‘四皓采荣于南山’,颜注:‘荣者,谓声名也。’养专壹之心至精微,虽有美誉而未知也。正文‘之危’,据杨注知为后人校正之,诸本已改作‘危之’。杨注文‘言舜’原作‘言辞’,据诸本改。”[39]

萧旭《校补》:“‘侧’、‘塞’一音之转……‘满侧’即‘满塞’音转……《孟子·公孙丑上》赵岐注:‘塞满天地之间。’‘塞满’是其倒言。”[40]

按:这里的两个“一”,即“虚壹而静”之“壹”,也就是正确的选择。“处一”,基于正确的选择,立足于正确的选择。“养一”,保持正确的选择,坚持正确的选择。

“危”,当训为正直、端正。《广雅·释诂一》:“危,正也。”[41]《庄子·缮性》:“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郭象(252—312)注:“危然,独正之貌。”[42]《逸周书·武顺》:“危言不干德曰正。”[43]《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颜师古(581—645)注:“危言,直言也。言出而身危,故曰危言。”[44]《管子·弟子职》:“危坐乡师,颜色无怍。”[45]文选·东方朔〈非有先生论〉》:“吴王戄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吕延济注:“危坐,敬之也。”[46]古人以两膝着地,耸起上身为“危坐”,即正身而跪,表示严肃恭敬。“危之”,即“正之”。“处一危之”,就是立足于正确的选择而端正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这是上文所谓“择一而壹”的意思,也是下文“空石之中有人焉”段的“自强”“自忍”之义。

“微”,这里应该训为无。《小尔雅·广诂》:“微,无也。”[47]《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何晏(?—249)集解:“马曰:微,无也。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皆为夷狄。”[48]国语·周语中》:“微我,晋不战矣!”韦昭(204—273)注:“微,无也。”[49]《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河上公注:“无形曰微。”[50]此指无为,具体而言,就是下文“空石之中有人焉”段的“何强,何忍,何危”。“养一之微”,就是坚持正确的选择而达到“无为”,也就是“何强,何忍,何危”的境界。这是“虚壹而静”达到“大清明”后“至人”之修为。其天人合一,进入了道德的自由王国,自律而不需他律,“荣矣而未知”,得到天下人盛赞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荣矣”而“何强,何忍,何危”,并没有“自强”“自忍”“自危”。所以,这里的“微”是形容“至人”“荣矣而未知”,“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其含义是“无为”,非常清楚。

而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正是用来证明“处一危之,养一之微”,也就是《古文尚书·大禹谟》所谓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换言之,即“人心是危,道心是微”。这是说一般人的思想是要端正,是要严格要求;而得道之人的思想则不需要,无为就可以了。非常清楚,“危”正是对“微”而言的,是“微”的反义,内涵绝不是什么“危惧”;“微”正是对“危”而言的,是“危”的反义,内涵绝不是什么“微妙”。“人心是危”强调的是一般人需要约束,需要纪律,需要强制;“道心是微”强调的是得道的“至人”不需要约束,不需要纪律,不需要强制。

这一解释在下面“空石之中有人焉”一段中也可得到有力的支持。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51]

这一段文字颇多错乱,杨倞、郝懿行、郭嵩焘(1818—1891)等先后有校,[52]当作:“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觙]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思仁若是,可谓微乎?”杨倞注:“言静‘思仁’如空石之人思射,则‘可谓微’乎。假设问之辞也。”[53]李涤生《集释》:“此假设之辞。言‘思仁’如觙之思射,可以算养心达到精微的境界了吗?”[54]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新注》:“如果思考‘仁’也像这样,能说达到了精微吗?”[55]

按:“微”即无为,指得道的“至人”“何强,何忍,何危”,不需要约束,不需要纪律,不需要强制。而“觙”则相反,“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如此“思仁”,不能说是像“至人”那样的“无为”。显然,这里的“微”不是一般的微妙、精妙的意思,而是有“何危”的实指。

“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杨倞注:“可谓危矣,言能辟耳目之欲,则可谓能自危而戒惧,未可谓微也。微者,精妙之谓也。”[56]李涤生《集释》:“此言:空石中人,屏除耳目之欲,远离蚊虻之声,可算操心戒惧,但没有达到精微的境界。”[57]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新注》:“避开耳目的欲望,远远地躲开蚊虻的声音,这可以说能自我警惕的了,但未能达到认识道的精微的程度。”[58]

按:“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危”与“微”相对,意义相反。“危”即“自危”,自我端正,对自己严格要求。“微”即“无为”,也就是不需“自危”,不需严格要求自己。用《论语·为政》篇孔子的话来说,“微”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荀子认为觙没有达到“微”,也就是“无为”的境界,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还需要“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才能“思仁”。因此只能说是能“自危”,而不能说像“至人”那样做到“无为”。相比“至人”,觙,实质就是子思,自然是差了一等。

“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

按:“微者”,就是做到“无为”的人。为什么?因为“夫微者,至人也”。而“至人”的内容则是“何强,何忍,何危”,换言之,即“无强”“无忍”“无危”。不需要“自强”、不需要“自忍”、不需要“自危”的“至人”“仁者”“圣人”就是“微者”。所以,“微”的“无为”义非常清楚。

从这一段文字对比可见,“危”与“强”“忍”义近,与“微”义相反。“危”,是端正,是对人的道德要求、纪律约束;而“微”则是与“危”“强”“忍”相对的“无为”,是对道德要求、纪律约束的超越。以此来看“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所引《道经》的含义,非常清楚,“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的内涵绝不是“危惧”,“微”的内涵也绝不是“微妙”“细微”“精微”“精妙”之类。

由以上两段涉及“危”“微”之论文字,可以看出《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的本义,是说一般人的思想要自我端正,要严格要求;而掌握了道的“至人”的思想则“无为”,不需要道德的约束、纪律的束缚。所谓“由人心之戒惧,可至道心之精微”,所谓“遵循专一于道的原则,并能时时警惕,这是人心的境界;自觉培养专一于道,并注意每一个细微之处,这是道心的境界”等,类似的诠释,并没有吃透其精神的实质。说是误读,当非虚言。

《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的这种“危”“微”之论源于何家?颇值得追究。

杨倞注以为是本于“今《虞书》”,即出自《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59]也就是朱熹所谓“舜之所以授禹也”、后人深信不疑的“虞廷十六字”“心传”。[60]

明儒梅鷟(1483—1553)首先揭露:“‘允执厥中’,尧之言也。见《论语·尧曰》第二十。”“其余三言,盖出《荀子》而钞略掇拾胶粘而假合之者也。”“荀卿称‘《道经》曰’,初未尝以为舜之言,作《古文》者见其首称‘舜之治天下’,遂改二‘之’字为二‘惟’字,而直以为大舜之言。”“至于‘惟精惟一’,则直钞略荀卿前后文字而攘以为己有。”“夫《荀子》一书,引《诗》则曰‘《诗》云’,引《书》则曰‘《书》云’,或称篇名者有之。何独于此二语而独易其名曰‘《道经》’哉?若曰:‘此二句独美,故以为有道之经。’则出此二语之外,皆为无道之经也而可乎?”[61]认定其“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非“大舜之言”,而袭略自《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

清儒阎若璩(1636—1704)继而指出:“此盖纯袭用《荀子》,而世举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此篇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隐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以成十六字。伪古文盖如此。或曰:‘安知非《荀子》引用《大禹谟》之文邪?’余曰:合《荀子》前后篇读之,引‘无有作好’四句,则冠以‘《书》曰’,引‘维齐非齐’一句,则冠以‘《书》曰’,以及他所引《书》者十,皆然。甚至引‘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则明冠以‘《康诰》’。引‘独夫纣’则明冠以‘《泰誓》’,以及《仲虺之诰》亦然。岂独引《大禹谟》而辄改目为‘《道经》’邪?予是以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真出古《道经》,而《伪古文》盖袭用,初非其能造语精密至此极也。”[62]这虽是抄袭梅鷟之说,但影响巨大。清初以后,就很少有人再相信“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为“虞廷心传”“大舜之言”了。

但不信梅鷟考证的学者间或有之。比如清初毛奇龄(1623—1716)就说:“《荀子·解蔽》篇……明称《道经》而以入《尚书》……此正古《尚书》经之尊称也。古以为帝《典》王《谟》其相授之语,实出自轩黄以来相传之大道,故称《道经》。此如《易通卦验》云:‘燧人在伏羲前寘刻《道经》,以开三皇、五帝之书。’故孔氏《书序》亦有云《三坟》为‘大道’,《五典》为‘常道’,皆以‘道’名,可验也。荀子原以‘人心’二句属之舜之诏词,故曰‘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言不以事物告天下也。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而注者曰:‘此《虞书》语。’此与《论语》所云‘舜亦命禹’正同。盖道经之名创自燧人。谁谓轩黄即老、列乎?若谓‘允执其中’《论语》只此文上加三句便是行伪,则‘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马融作《忠经》时即引其文,非东晋梅氏所能假也。”[63]

今人黄怀信也认为:“今按《荀子·解蔽》篇引《道经》原文作‘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相较之下,‘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不能早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说。而又谓‘此篇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檃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亦不可能。因为‘精于道、一于道’,重点是‘道’,若隐括,当作‘精一于道’。而且‘允执厥中’之‘厥’兼指人心、道心,与其上文有逻辑联系,属有机组成,不似随意赓续。”[64]

按:毛、黄二氏之说不可信,他们对《荀子·解蔽》篇的解读大成问题。从上文对“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的考释,尤其是通过与“空石之中有人焉”段的比较可知,《道经》所谓“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概括的是两种不同的统治术,也就是领导方法。一种是“道心之微”,以舜为代表,“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不陷于具体事务,不事必躬亲也能将万事办成。“养一之微”,坚持正确的选择而达到“无为”,也就是“何强,何忍,何危”的境界,“荣矣而未知”,得到天下人盛赞而自己还不知道。

另一种是“人心之危”,一般人“处一危之”,立足于正确的选择而端正自己,严格要求自己,需要“自强”“自忍”,方能“其荣满侧”,就像孟子、有子、觙一样。他们“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虽然能“自强”“自忍”,但不能与“无为而治”“不以事诏而万物成”的舜相比。这两种领导方法的高下,其中的奥妙,也就是“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只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

懂得《荀子·解蔽》篇“危”“微”之论,就会明白其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的主旨是强调领导人“无为而治”,反对其陷于事务主义。而《大禹谟》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后接以“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八字,又怎能讲得通呢?伪孔传:“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故诫以精一,信执其中。”孔颖达疏:“民心惟甚危险,道心惟甚幽微。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汝当精心,惟当一意,信执其中正之道,乃得人安而道明耳。”[65]显然,作伪者是在以“危”为“难安”“危险”,“微”为“难明”“幽微”的误读下,才接以“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可以说,完全是文不对题。因此,从杨倞以来以为“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出自《伪古文·大禹谟》的说法,以为《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为泛称代称的说法,都是不可靠的。

《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多谓“道家之言”“道家者流之语也”。[66]其实未必。韩愈(768—824)《原道》称:“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67]意谓“仁”与“义”含义明确,有其确定的内容,为儒家所专用;而“道”与“德”是诸子大家共同使用的概念,可以填充不同的内容。“道”是“虚位”而非“定名”。因此,不能一见“道”字,就目为“道家之言”。

从其内容来看,“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实质是一种“无为而治”论。先秦时期的“无为而治”论有道家的,也有儒家的,但其内涵截然不同。道家的“无为而治”论,其基于“道法自然”的理念,“蔽于天而不知人”,反对人对自然与社会的改造,所向往的是无政府、无吏治、无法律制度的贫穷落后的原始社会形态,即所谓“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68]不管怎么说,都有历史倒退论的嫌疑。

而儒家的“无为而治”论,有三个鲜明的特色。一是先“有为”后“无为”,通过“有为”达到“无为”。孔子说:“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69]“舜有臣五人”是说舜帝选贤与能,在用人上用对了,这是“有为”;有了贤臣,天下大治,舜帝自然就轻松了,也就“无为”了。所以,孔子感慨:“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70]没有所任得其人的“有为”,想要坐享“不下席”的“无为”之成,是绝对不可能的。二是下“有为”而上“无为”。分工分职明确,臣民们各尽其责,各尽所能。君主不越位,不扰民,不乱作为。三是“无为而治”要以“富”为前提。《论语·子路》篇记载:“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71]孔子既然强调“先富后教”,“富”自然是其“无为而治”论的题中应有之义,这与老子“返璞归真”的追求截然有别。

以此来看《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说,其要说明的是“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的道理,也就是《大略》篇所谓“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工贾亦然”之理。是说一般人,“以事诏(招)”方能成事,而舜为“不以事诏(招)而万物成”,不陷于具体事务,不事必躬亲也能将万事办成。此与《论语·卫灵公》篇载孔子“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说、《周易·系辞传》“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说精神完全一致,是典型的儒家的“无为而治”论。

而《荀子》书中,不但《解蔽》篇,其他如《王霸》篇论“取相”、论“人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论“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论“人君者之枢机”、论“君人劳于索之,而休(佚)于使之”,《君道》篇论“明主急得其人”、论“大形”、论“人主不可以独也”、论“人主之道”,都是这一类主题的论述。与《老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小国寡民”的“无为”论,则截然相反。这说明《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绝不可能是“道家之言”、道家的经典,而应该是儒家所看重的、讲下“有为”而上“无为”,“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之类的典籍。

[*]作者廖名春,男,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2]《荀子》(北京图书馆藏宋浙刻本)卷第十五,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下同。(www.xing528.com)

[3]崔述:《唐虞考信录》卷之四引,见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1页。

[4]久保爱:《荀子增注》第8册,道光五年和刻本。

[5]梁启雄:《荀子简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9页。

[6]李涤生:《荀子集释》,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第492页。

[7]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56—357页。

[8]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荀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5页。

[9]杨柳桥:《荀子诂译》,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600页。

[10]张觉:《荀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12页。

[11]王天海:《名家讲解荀子》,长春:长春出版社,2009年,第351页。

[12]卢光明、李申整理:《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4页。

[13]廖名春、刘佑平整理:《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1页。

[14]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62页。

[15]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选译》(上册),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74页。

[16]王天海:《名家讲解荀子》,长春:长春出版社,2009年,第352页。

[17]久保爱:《荀子增注》第八册,道光五年和刻本。

[18]物双松:《读荀子》卷三,京师:书肆水玉堂梓本,第359页。

[19]《荀子》卷第十五。

[20]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0页。

[21]萧旭:《荀子校补》(下),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47页。

[22]《荀子》卷第十九。

[23]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20页。

[24]廖名春、刘佑平整理:《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66页。

[25]朱熹:《孟子集注》,《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1页。

[2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583页。

[27]《荀子》卷第七。

[28]卢光明、李申整理:《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53页。

[29]《荀子》卷第七。

[30]《荀子》卷第十五。

[31]物双松:《读荀子》卷三,京师:书肆水玉堂梓本,第359—360页。

[32]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0—861页。

[33]久保爱:《荀子增注》第8册,道光五年和刻本。

[34]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补遗》,清道光十二年刻本。

[35]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1页。

[36]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1页。

[37]梁启雄:《荀子简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8—299页。

[38]杨柳桥:《荀子诂译》,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597页。

[39]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1页。

[40]萧旭:《荀子校补》(下),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47页。

[41]张揖:《广雅》卷一,明刻本。

[42]《庄子》南华真经卷第六,《四部丛刊》影印明世德堂刊本。

[43]《逸周书》卷第三,《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二十二年本。

[44]班固:《汉书》卷六十四下,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45]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45页。

[46]萧统:《六臣注文选》六臣注文选卷第五十一,《四部丛刊》影印宋本。

[47]葛其仁:《小尔雅疏证》卷一,清道光自刻本。

[48]何晏:《论语注疏》论语注疏解经卷第十四,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

[49]韦昭:《国语韦氏解》卷二,《士礼居丛书》影印宋本。

[50]《老子河上公注》老子道经上,《四部丛刊》影印宋本。

[51]《荀子校释》卷十五。

[52]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5—866页。

[53]《荀子》卷十五。

[54]李涤生:《荀子集释》,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第494页。

[55]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58页。

[56]《荀子》卷十五。

[57]李涤生:《荀子集释》,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第494页。

[58]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59页。

[59]廖名春、刘佑平整理:《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2页。

[60]朱熹:《中庸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页。

[61]梅鷟:《尚书考异》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2]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二,清乾隆眷西堂刻本。

[63]黄怀信、吕翊欣点校:《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88—889页。

[64]黄怀信:《尚书古文疏证·前言》,黄怀信、吕翊欣点校:《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页。

[65]廖名春、刘佑平整理:《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繁体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2页。

[66]李绂:《古文尚书考》,崔述:《唐虞考信录》卷之四引,见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1页。久保爱:《荀子增注》第八册,道光五年和刻本。

[67]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页。

[68]《老子》第80章,见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07—309页。

[69]《论语·泰伯》第八,见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0页。

[70]《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见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2页。

[7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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