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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益智善生之模式对比研究

时间:2023-10-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王柯平[*]摘要:本文讨论中国与希腊古代哲学中两种经典的益智善生模式:一是柏拉图的登梯观美说,涉及益智养善求真的认知发展过程;二是庄子的游心闻道说,关乎虚心妙悟至道的精神修养过程。在《会饮篇》里,柏拉图运用“阶梯”喻说,引人逐步登高,探索不同层次之美,表明一种益智养善求真的认知发展进程。

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益智善生之模式对比研究

王柯平[*]

摘要:本文讨论中国与希腊古代哲学中两种经典的益智善生模式:一是柏拉图的登梯观美说,涉及益智养善求真的认知发展过程;二是庄子的游心闻道说,关乎虚心妙悟至道的精神修养过程。从古希腊静修派和先秦道家的思想角度来看,这两种模式虽理路相异,但有互补性关联。换言之,柏拉图的“阶梯”喻说与庄子的“游心”喻说,其目的论焦点是追求善好生活(善生),故在四个方面具有相似之处:一是倡导循序渐进的修为方法;二是摆脱社会政治牵绊;三是各自在终极阶段达宁心静思之境;四是这两幅选择图景既呈现个体如何提升修为的心路,也蕴含相关因素可望统合互补的方略

帕斯卡尔曾言:“我谴责那些一味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一味谴责人类的人,同样也谴责那些一味沉湎于娱乐消遣的人,我仅赞赏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的人。”[2]此言关乎人类生存现状与品位,其所否定的是盲目自夸、自暴自弃与及时行乐的消极做法,所肯定的是纾困克难的不屈精神和探索善生路径的积极作为。

有鉴于此,本文尝试讨论两种选择模式:一是柏拉图的登梯观美模式,涉及一种益智养善求真的认知发展过程;二是庄子的游心闻道模式,涉及一种虚心妙悟至道的精神修养过程。从历史渊源看,柏拉图(前427—前347)与庄子(约前369—前286)这两位近乎同时代的思想家,均生活在“轴心时代”:前者是希腊雅典学园的创始人,后者与中国临淄稷下学宫似有思想联系。

从古希腊静修派和先秦道家的思想角度来看,这两种模式虽理路相异,但有互补性关联。换言之,柏拉图的“阶梯”喻说与庄子的“游心”喻说,其目的论焦点是追求善好生活(善生),故在四个方面具有相似之处:其一是倡导循序渐进的修为方法;其二是摆脱政治牵绊;其三是各自在终极阶段达宁心静思之境;其四是这两幅选择图景既呈现个体如何提升修为的心路,也蕴含相关因素可望统合的方略。

在《会饮篇》里,柏拉图运用“阶梯”喻说,引人逐步登高,探索不同层次之美,表明一种益智养善求真的认知发展进程。这一进程,在爱美欲求的驱动下,俨然一场朝圣活动。它始于爱欲禀性,上达超凡之境,获得形上洞识,把握绝对本原。按此喻说所述:

凡是想依正道步入真爱境界之人,应从幼年起就倾心向往美的形体。如果他的向导将其正确引入正道,他就会知晓爱的奥秘:他从接触普通美的事物开始,为了观赏最高的美而不断向上。就像攀登阶梯(epanabathmois)一样,第一步是从爱一个美的形体或肉身开始,凭一个美的形体来孕育美的道理。第二步他就学会了解此一形体之美与彼一形体之美的同源关系。第三步他就会发现两个形体之美与所有形体之美是相互贯通的。这就要在许多个别美的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理式或共相。……想通了这个道理,他就应该把他的爱推广到一切美的形体,不再把过烈的热情专注于某一个美的形体,这单个形体在他看来渺乎其小。再进一步,他应该学会把心灵的美看得比形体的美更为珍贵。如果遇见一个美的心灵,纵然其人在形体上不甚美观,也应该对他起爱慕之心,凭他来孕育最适宜于使青年人得益的道理。从此再进一步,他应该学会识别行为和制度的美,看出这种美也是到处贯通的,因此就把形体的美看得更为微末。从此再进一步,他应该接受向导的指引,进到各种学问知识之中,看出知识的美。于是,放眼一看这已经走过的广大的美的领域,他从此就不再像一个卑微的奴隶,只把爱情专注于某一个个别的美的对象上,譬如某一个孩子,某一个成人,或某一种行为上。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生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漫之际,他终于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最后,他进而通过关于美自体的特别研究,获得了有关美的大知(tou kalou mathēma)……在这种超越所有其他东西的生活境界里,由于他凝视到本质性的美自体,因此就发现了真正值得一过的人生[3]

由此看来,阶梯分为七阶,从形下到形上,从特殊到普遍。其所呈现的层次结构表明:每向上攀登一层,难度将随之增加。在这里,该喻说至少会引起读者三问:什么促使爱美者登梯观美?如何能使爱美者登上顶端?在登梯过程中,每一类美与其他各类美的关联意义何在?

对第一问的直接回应是:登梯观美的动力来自“爱欲的力量与勇气”[4]。爱欲将生育的欲求灌注于动物,致使动物产生爱欲的禀性,起先是双方求偶合欢,继而为养育新生一代四下觅食。为了满足这一目的,它们随时以命相搏,甚至准备以弱抗强,不惜牺牲自身或忍饥挨饿。就人类而言,他们同样具有类似的自然感受,但其行动通常基于算计或权衡利弊。[5]再者,希腊神话里的爱欲,起源与精灵相似,因爱欲禀性而富有强力。他是男性半神丰裕和女性半神匮乏所育之子,是父母在庆贺爱神华诞的宴会上酒后野合而得以生。他自己热衷于美,迷恋于美。[6]因双亲特质不同,他自己禀性矛盾,既丰裕又匮乏。其丰裕向度体现在他对各种美的无限渴求之中,其匮乏向度则反映在他对自己的所有从无满足之感。如此一来,他便生活在不完整的状态里,充满无穷无尽的激情热望。这一激情热望也传导给人类,使人一旦看到美,就会像爱欲精灵一样,主动昂奋,敢作敢为。在强力的驱动下,他会抛开自我遏制的欲念,奋力登高,一饱眼福,去鉴赏各类美的不同魅力。

那么,爱美者又将如何登上梯子的顶端呢?这一问题的答案依然与爱欲有关。要知道,“爱欲乃是我们人性所能找到的最佳帮手”[7]。精灵式的爱欲,与人性密切联盟。它作为精神性存在,虽与人性相异,却渗透到人性之中。再者,爱欲作为“最好帮手”,发挥着重要作用,能引导人类发现通往美的心路,这恰恰也说明“爱欲就是爱美之欲”[8]

此外,“爱欲还是爱智之欲”,虽然其原有禀性介于“智慧和愚钝”之间。[9]这是何故?主因有二:一是因其享有部分智慧,爱欲想要认识所有各类美而非某些美;二是因其附带部分愚钝,爱欲想要了解更多东西和探索未知领域。爱欲的这一哲学品性,趋向于探求美与善的对象,同时假定通过认识美善两者就会确保真正意义上的幸福感。这就是说,爱欲作为爱智之欲,“使人爱上唯有善的东西”,要真正获得智慧,就要求理解或认识善的对象。[10]有鉴于此,柏拉图在描述阶梯喻说之初,便将爱欲精灵视为能够“正确(将爱美者)引入正道”的“向导”。

值得注意的是,在“阶梯”喻说里,柏拉图在谈及爱欲问题时,强调“正确”(orthōs[11]一词三次;在论及古希腊“娈童习俗”(to paiderastein[12]时,使用“正确”一词两次。由此看来,柏拉图将正确性原则应用于审视所有各类爱欲问题。此原则要求爱美行为凭借智慧之光,充分考虑适度或节制。否则,整个爱欲计划会遭损毁。

第三问关乎各类美之间的关联意义,其答案是循序渐进,前者是后者的先决条件,这可由登梯观美过程予以彰显。爱美之初,分为三阶。首先,登上第一阶,所爱对象是一特殊“身体之美”(ta kala sōmata)。在我看来,爱上这种美的缘由,主要来自两种动因:情欲和友爱。情欲动因更多关注的是身体,友爱动因更多关注的是友谊。当这两种动因取得平衡时,就会衍生“人类之爱”(humanus amore[13]。如果情欲动因压倒一切时,就会导致“兽类之爱”(ferinus amore[14]。“人类之爱”会因为人道关切而促发积极、勤奋的生活;而“兽类之爱”则因兽性本能而导致骄奢淫逸的生活。前者是建设性的和理性的,后者则是破坏性的和非理性的。然而,倘若爱欲动因失去自身能力,男女相爱者,譬如家庭夫妇,就无法养育后代;另外,若是彼此的友爱动因不足以维系两者的相爱关系,就会影响婚姻状态,动摇家庭生活基础,甚至导致分道扬镳的后果。相反,两者相爱如若主要基于友爱动因,那就可能催生爱的深度与诚度。从柏拉图所倡导的正确性原则来看,这种爱理应是爱人之间互动互补的琴瑟和鸣之爱。只有通过这种爱,才会使彼此关系真挚、持久。这种相爱的特点,类似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所称道的第三种友谊方式:其所以忠贞不渝,是因为超越功利,相互欣赏对方良好的德行与品格,这在精神向度上既超过源自共享快乐或嗜好的第一种友谊方式,也超过基于互相利用或实用利害的第二种友谊方式。

接下来步入第二阶时,所爱对象是两个形体之美。通过比较,爱美者根据“美的形式”(eidei kalon),发现这两种形体美之间具有某种同源性或相似性。随后登上第三阶时,爱美者见到“所有形体之美”(tois sōmasi kallos)。在这里,向上登临不啻拓展了悦目之美的视域,并且在人性能力和审美经验的协助下,发现了所有形体美的形式共通性,掌握了一把开解所有形体美的钥匙。通过所有形体美的形式性相所展示的,则涉及一种原理(一)与诸多殊相(多)的潜在关联。

如上所述,位于阶梯低端的上述三类美,分别涉及一个形体、两个形体与所有形体之美,由此构成一种身体美学,滋养一种精致的审美趣味,培育一种敏悟的审美智慧,提升人体之美的鉴赏水平。一般说来,这种趣味成就于爱美愉悦的深化过程,起先指向一个特定形体之美,继而指向两个形体之美的同源性,最后指向所有形体美的形式共通性。古希腊人热衷人体美是其审美敏感力使然。他们热衷于各种规则有序的体育训练,为的就是塑造自己优美的身体和雄健的气魄。当然,他们总想更进一步,追求“美善兼备”(kalokagathia)的境界,期望把美的身体与善的品格融合为一。

爱美者继续登梯。踏上第四阶时,他欣赏到第四类美,即人的“心灵美”(tais psychais kallos)。这里所言的美(kallos),实则等于善(agathos)。于是,他赋予“心灵美”的价值,高于赋予形体美的价值,因为“心灵美”不仅更具魅力,而且更能善化青年,培养高尚的品性。[15]心灵美通过实践德行得以显现。对心灵美的爱,涉及道德判断和精神感应动因,侧重内心世界的修养或道德心灵的塑造,由此孕育的道德智慧,作为爱欲之哲学本性的组成部分,将引导爱美者慎思敏行,养成良善的品质,崇尚道德的生活,抵制任何可能的弊病与妄为。

再进一步,爱美者登上第五阶梯,体察第五类美,也就是“遵纪守法和法律礼仪之美”(tois epitēdeumasi kai tois nomois kalon)。[16]与此相比,形体美的地位与价值就显得更加微末。在此领域,美在实质上等同于守法惯习和法律效度中所呈现的善治、正义与公正属性。这种美实则是伦理判断的结果,兼具高尚的德行。它基于护法动因,呼吁遵纪守法的精神基质和自觉意识。此精神基质与自觉意识一旦确立,就有益于促成公正、善治和宜居的城邦。再者,感悟这类美的能力,离不开政治智慧。据此可客观评判城邦的治理状况,可培养公民公正与节制的德行。如此一来,社会责任与公民资质将会相得益彰,良性发展,有利于构建遵纪守法和公正有序的城邦生活。

随之,爱美者登上第六阶梯,所面对的是“知识之美”(epistēmōn kallos),实则是“知识之真”(epistēmōn alētheia),此乃“各门知识或科学”结出的巨大果实。[17]在我看来,这些知识门类暗指柏拉图在《理想国》和《法律篇》里设置的各类课程,包括诗乐体操数学、几何、天文、和声学与哲学。抵达这一层阶,爱美者将会濒临“美的汪洋大海”,在凝神观照之际,会欣然而乐地欣赏到“各种各样的、美不胜收的言辞和理论”,由此收获“哲学中许多丰富的思想”。[18]他继而打开自己的眼界,使自己从原先那种谨小慎微的、近乎奴性的藩篱中解放。换言之,他不再是心胸狭小、固执己见、自我束缚于某一形体美或行为美的常人了。相反,他在认知动因的激励下,自觉自愿地探寻真知,随时准备追溯美的本质,提高自己的理论智慧。

如今,爱美者在智慧的指导下,进入涵盖“各门知识或科学”的哲学领域,过上以理智为本位的沉思生活。至此,滋生一种“神性之爱”(divinus amore),一种诚心研习哲学的非凡之爱。代表爱智、求真和养德三位一体的哲学,促使爱美者上下求索,追求完善之境。按照斐奇诺(Ficinus)的说法,“神性之爱”会引领爱美者过上沉思生活,使其超越视觉感官(aspectus),获得思想能量(mentem)。相比之下,“人类之爱”会助推爱美者过上积极勤奋的生活,使其囿于视觉能力,妨碍超越现状;“兽类之爱”则会驱动爱美者沉湎于骄奢淫逸的生活,使其从视觉能力退化到触觉能力,迷恋生理快感。[19]

最后,爱美者登上梯顶,面对叹为观止的惊奇景象,触手可及“美的本质”(tēn physin kalon)这一笃志追求的终极目标。在以洞察推理为特征的理智动因的感召下,他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经过不懈努力,付出种种辛劳,终于能从形上角度,透视美自体的奥秘了。此处,他豁然开朗,超然物外,领悟到美自体的永恒、完整、绝对和纯粹等特征,理解了美之为美就在于分有了美自体的本原,进而把沉思生活推向至高境界。至此,他掌握了“美的大知”或“美的学问”,[20]体认到生成美的终极原因。该原因不仅具有本原性,而且代表统摄殊相(多)的共相(一);其中展露的独特关系,截然不同于先前的各种形态。值得一提的是,协助爱美者完成登顶的理智动因,在此使他依靠神性之爱孕育出一种神性智慧。这种智慧能使他直观“神性的美自体”,把握实在的真理,育养卓绝的“美德”,赢得“神性的友爱”,继而“以此方式使自己永恒不朽”。[21]这一切有望创构一种超越所有其他方式的生活境界,能使居于其间者“在凝神观照美自体的同时,发现真正值得一过的人生”[22]。这种“真正值得一过的人生”,在柏拉图那里可谓理想的善好生活。

游心闻道说见于庄子的《大宗师》。该篇修辞手法多样,汇集诸多比喻、寓言与传奇故事。游心喻说用以表示益智善生、感悟至道的精神修为过程。在这里,闻道即得道;得道意指实现自我解放,获得精神自由。此喻所述如下: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23]

显然,令南伯子葵惊叹的是女偊返老还童的容色,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现象,故此景慕不已,询问其方。根据具体描述,女偊容光焕发,年事虽高但面若孩童。其长寿康健之态,非生理保养所为,乃闻道自成之果。换言之,此人“久闻至道,故能摄卫养生,年虽老,犹有童颜之色、驻彩之状。既异凡人,是故子葵问其何以致此也”[24]。女偊身上呈现出的神奇效应,源自专注精神修养、追求善好生活、涤除心中忧虑的道家意识。这对矢志求道者极具吸引力。求道之径,在于“游心”;“游心”过程,包括特征有别的七个阶段。前三阶段虽标明所需时日,但这是观念上的而非功能上的设定,实则意指不同阶段需要不同修为时段而已。若就差别各异的个体而言,所需时段必将因人而异,无法统一订制。故此,后四阶段各自所需时日不再提及。整个体验过程,至少表明四点:闻道的前提、方法、进程与结果。

闻道前提原则上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关乎圣人之才,另一方面涉及圣人之道。这两者不可或缺: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导向。诚如卜梁倚一例所示,此人有圣人之才可以学道。但他最终能否闻道,则有赖于有圣人之道者的正确指点和启示。可见,女偊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不过,他自称能帮助卜梁倚得闻妙道。

按照成玄英注疏,这里所言的“(圣人之)才”,意指“智用明敏”,即理解敏悟的能力;此处所言的“(圣人之)道”,则指“虚心凝淡”,即虚怀无碍的心境。故“以才方道,才劣道胜也”。[25]这似乎暗示:“才”“道”两者因各有其偏,故皆不完美。基于价值判断,圣人之才与圣人之道相比则居于次要地位。究其原因,前者适用于处理外在的社会事务和政治问题,后者专注于内在的精神启蒙和心灵净化。前者有用且有待,后者为本而无待。如此一来,前者需要后者的引领。这便是女偊为何应邀指导卜梁倚如何闻道的缘由。这其中所循的预设逻辑,隐含在庄子标举的“至知”“真知”与“真人”等观念中。

在庄子看来,人若想获“至知”,就务必深知天地和人的各自作用。深知前者,就会明白万物皆化、顺其自然的道理;谙悉后者,就会以其所知来养护其所不知,这样便可享尽天年而不至于中道夭折。[26]不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就会劳其一生而不得。既然明知此理,还要孜孜以求,不仅危险,而且徒劳。[27]故此,明智者最好追求“真知”而非“至知”,“真知”若达于“道”,求之可得,“至知”若达于“所不知”,求之无果。不过,但凡先有“真人”,而后方有“真知”。[28]

何谓“真人”?庄子以古喻今,所言汪洋自恣,神乎其神。这里仅摘一段为证:“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29]如此看来,这等“真人”,既不贪生,也不怕死,更无所谓生死;得而不喜,失而无忧,更不在乎得失;顺其自然而不损天道,乘物游心而不助天为,外貌寂静而思域宏阔,内心质朴而燕处超然,喜怒哀乐而随四时运转,同尘宜物而蕴沉奥洞识。

自不待言,唯有此“真人”,方可获“真知”、得至道。实际上,“真人”代表“真知”,体现至道,实为掌握“真知”的得道者,由此结成三位一体的象征关系。有鉴于此,当你习成“真人”之际,也就是获得“真知”之时;一旦你成为“真人”,也就成为得道之人;于是乎,“真知”既关乎“真人”的德性,也涉及至道的运行。

要言之,闻道方法反映集中在据“道”而“守”的一贯行为之中。这一点在整个游心闻道的体验中得到反复强调。在《庄子》一书其他章节,相关论述时隐时现。譬如,庄子谈及圣人之德时,巧借孔子之口宣称:圣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违天翻地覆的变化,能够“命物之化而守其宗”。[30]

所谓“宗”,就是“一”,也是“本”;“守其宗”就等于“守其一”,[31]也等于“守其本”。[32]能“守其一”,便可“以处其和”,使自己进入与道合一、无限和谐的境界;能“守其本”,则可“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使自己进入清明超脱、与道相通的境界。其实,所谓“宗”“一”“本”,皆为“道”的别名。不过,这种循“道”相“守”的行为,在本性上既非认知活动,也非分析活动,因为不涉及对所知对象的理释,也不涉及对未知对象的钻研。在我看来,这便是对“道”自身的直观,是与“道”为伴的自觉内化。而这种直观与内化,则是精神修养及其自由升华的重要组成部分。

按庄子所述,闻道进程包括七个连续阶段。初阶是“外天下”,也就是凝神静虑,将天下置之度外。具体说来,就是放达自我,不为欲动,不为名累,不为世俗繁文缛节牵绊。这与儒家思想形成对照,属儒道两家的张力所系。儒家传统鼓励入世,推崇以实践方法革除社会弊端,采取必要行动以“平天下”。相反,道家对世间事务持悲观与回避态度,热衷于不涉俗务的游世态度和无欲无求的清静生活。

第二阶段为“外物”,即超然物外。庄子以为,人类生存境况之所以问题严重,其要因在于“人为物役”。所言之“物”,可分两类,一类指有形之物,另一类乃无形之物。前者如财富利益,后者如功名地位。道家哲学认为,追逐这些东西,会激发人的欲望与野心,而欲望与野心反过来则会使人终日算计、心神不安。故此,人需要放弃追名逐利,超脱人生困境。具体而言,人需要六根清净,不为欲念所奴役,不为外物所打动。这样便可疏远万境,遗忘万物,保持内心纯净,进入虚静状态,有助于游心闻道更进一程。

第三阶段则可“外生”,即遗忘生而不恶死,这样便可隳体离形,罢黜聪明,坐忘我丧,遣物澄怀,感悟渐深。通常,人的生命是生理性的,凡是活着的大多不愿死去。人为长寿,故需养生,而养生具有潜在风险,方法失当或强为不慎,便会导致夭折或病患。庄子认为,人生乃苦难源头,人死可获得解脱,于是将生看作附赘悬疣,把死看作穿破脓疱。[33]因此,人若抛开养生恋生的执念,随遇而安,就等于使自己丢掉包袱,得到自由,并且会使自己“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34],也就是让自己在超脱无忧、清净无为中逍遥自在。当然,上达此境并非易事。在遗忘天地之后,如何打破生的执念,真正忘乎每人今世仅活一次的惜命意识,难度委实不小。

第四阶段的体悟结果是“朝彻”,直译则指“心境如同早晨的晴朗天空一样明亮清澈”。这似乎意指自发性顿觉。在庄子看来,这种心明眼亮的状态,需要净其心、虚其心,在抛却所有欲念烦忧的基础上,继而进入涤除玄览的境界。这在很大程度上类似“心斋”。所谓“心斋”,实指“唯道集虚”之“虚”,喻示空明的心境。“空故纳万境”的“虚”,与大化流行的“气”互为表里。凡“虚而待物者”,即气化人格,务必用志专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35]按成玄英所疏,这种以心代耳、以气代心的“听”,有望“无复异端,凝寂虚忘,冥符独化”;通常,“心有知觉,犹起攀缘”;而“气无情虑,虚柔任物”。如若“去彼知觉,取此虚柔,遣之又遣”,便可渐阶玄妙,方能应物。总之,通过遣耳目,去心意,以虚待物,可达“虚空其心,寂泊忘怀、心齐妙道”之境。[36]相比之下,上述“心斋”截然有别于形坐而心驰、驰骛而不息的“坐驰”。举凡未修成“心斋”之人,大多自我意识极盛,容易为诱惑所动、为外物所役。举凡修成“心斋”之人,随遇而安,有望成为“真人”,不仅使自我心神得到解放,而且能摆脱世间滋生的各种困扰。至此,“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37]其生活境况,静观自得,在某些方面类似叔本华所谓的“纯粹认识主体”。[38]

在虚心体妙的“朝彻”之后,内心世界得以宏扩,可容更多不同之物。由此深化修为,更进一步,抵达“见独”阶段。“独”象征“道”,“道”具有独来亦独往、“寂寞而不改”,集虚而自足、无待而绝对等特征。凡“见独”之人,能见到独一无二的至道,能体悟胜境妙绝的景观,同时也能“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39]

接下来,求道者虚心凝神,与独俱往,通过更深一层的修炼,便可超越古今的时限,上达“无古今”的阶段。质而言之,至道既是宇宙创化的万物本根,也是时间之流中最古老的实体。至道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大千世界,物之为物,盖源自此。过去、现在与未来,皆与道合一,相间的分际尽然除却。此时,与道融会贯通之人,可“任造物之日新,随变化而俱往,不为物镜所迁,故无古今之异”[40]。他似乎进入时空无限的状态,其明慧的心智与超凡的想象,在刹那间穿越古今,几近于“一朝风月,万古长空”的灵视与感悟。

最后,再深入修炼,精进到“不生不死”的至高阶段。通常,时有古今之异,法有生死之殊。所谓“不生不死”,就是抛开有生有死的自然规律,勘破生死相伴的真实本性。唯有如此,方能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再者,“道”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无始无终,不生不死,闻道者进入“不生不死”之境,就等于进入与道合一之境。

不过,这里的问题是:在游心过程中,前讲“外生”,后言“不生”,为何两次论及“生”?在我看来,人们生来具有极强的生命意识。即便对求道者来说,要践行“外生”与“不生”的劝诫绝非易事。换言之,人在真正涉及生死大限的紧要时刻,实际上总是言易而行难。因为,生命意识在人心中根深蒂固,几乎所有人对此坚执不渝。在多数情况下,每个活着的人,即便生活条件困顿,时常遭遇挫折与焦虑等问题,但仍然不愿轻易去死。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也会直面困境,期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庄子深晓人性的多维向度,因此劝告求道者应竭力解放自我,摆脱恋生畏死的羁绊。相应地,庄子将生死本原归于“气”,认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生死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41]。再者,他还强调指出:“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42]前一段话是说生死聚散,变化无方,皆属异物,无须挂念。后一段话表示生本不易,养之无益,弃之无累,舍生离形,方可心正气平,与物俱化,接近妙道。此外,庄子还力荐一种坦然面对生死的态度,建议人们要像“相忘于江湖”的鱼类那样,采用“两忘而化其道”的立场,明白如下道理:“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43]看来,庄子的安生之法,实则是将死理想化,凸显赖活不如好死的信念。据此,庄子继而现身说法,妻死后坐地鼓盆而歌。当他因此遭到朋友惠子的指责时,就这样为己辩解:妻子刚死时,我自己也曾难过伤感。但随之推究起来,妻子当初本无生命呀;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原本没有气息。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之间,因变化而有了气息,因气息变化而有了形体,因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因变化而死去。这种生来死去的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样。现在,人家安息天地之间,就像安睡在巨大卧室一样,而我还在此哭哭啼啼,我认为这是不明白生命的道理。想到这里,我才停止了哭泣。[44]

闻道或得道结果,无外乎进入纯然宁静或静观凝思之境。诚如庄子所述,道育养万物,绵延不绝,其所处形态,犹如“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45]

所谓“撄宁”,随物扰动,先动后静。这一从扰动进入寂静的意念,在逻辑上可谓悖论。正常情况下,寂静与扰动彼此对立。但在辩证意义上,寂静的生成是因为扰动的出现。实际上,寂静的好处通过扰动的坏处得以彰显。分别感知和体验过扰动与寂静的人,趋向于珍视前者而规避后者。于是,他会尽可能推进和维系寂静以至最佳状态。这让人油然想起老子的浊清与动静之论:“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46]这就是说,凡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那就是得道的高人。至此,他生活宁静,不为外物所扰;他欣然乐于真我,既享用绝对精神自由,也具有独立自在人格。

总之,游心以沉思默想为基础,注重内在精神的修养。由此培育智慧,闻道善生。这种智慧旨在使人涤除烦扰,不为物役,获得精神自由,铸就独立人格,安度值得一过的人生。这一过程是直觉性的,而非认识论的,近似一种介于渐悟和顿悟之间的体验。这里,渐悟一般自外而内、循序渐进;顿悟专注于豁然开朗,有望于瞬间达成。这两种感悟方式互动互补,旨在闻道体道,滋养智慧。

无论是就思维方式还是论述方式而言,柏拉图与庄子所推举的两种修为模式看似迥然相异。作为善好生活的选择方案,它们所吸引的是不同的践行者,所运作的理路具有不同的特征。登梯观美代表哲学训练的认知发展过程,是以认识论为基调,以理智为本的思想启蒙。通常,这一过程伴随着知识增多的快乐感受。这种感受因人而异,既取决于登梯的高度,也取决于识美的类别。唯有获得洞透美自体的卓见之际,这种感受终究才会转化为超凡入圣的狂喜感受。美自体等于美的本质,是打开各类美的万能钥匙,蕴含统摄所有美的共相。可见,阶梯喻说显然具有认识论架构特征。其中各种类别的美,代表层级结构,具有相应价值的真理性内容。爱美者越是顺梯向上攀登,就越会采集到更多的真理性内容之果,相应地,他也会体验到更多的快乐或福祉。最终,他将会实现目的论追求,进入不朽的王国。在柏拉图看来,不朽不仅意指神祇的独特属性,而且表示人类的完善程度。

柏拉图的向神生成理念,体现在登梯观美的阐述之中。美的阶梯在此设置为引导爱美者向上登攀的路径,从感性经验上达理智洞识。这看起来就像是从地上到天上,从肉身到精神,从有形到无形,从有限到无限。为了使攀登者抵达顶端,柏拉图用美这一综合概念,涵盖了优美形体的审美意义、善行守法的道德真谛与爱智求真的理智价值。登梯过程始于实际生活,终于形而上学。其间,爱欲这一中介,象征一座桥梁。据罗森(Stanley Rosen)所释:《会饮篇》的主题凸显出美的力量。“在生存之迁流中,美的力量不仅持存,而且是人类生存之永恒的原因。就此而论,美被视为神性在人和宇宙中的直接在场。美规则而有序,持存于源生创始的迁流之中。美是光,人凭此可看清腐朽与蒙昧。”[47]这里被比作光的美,更像是烛照万物的美自体,近乎创世之神。柏拉图最终依据不朽的观念,将凝神观照美自体的终极认识神性化了。换言之,他在此昭示人向神生成的潜在关切。

在其他对话里,柏拉图多次强调人向神生成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他认定人类具有理性,是拜神所赐的礼物。人之为人,需终生不渝地沿着向上之路前行。此路正是哲学之路或爱智之路,而向神生成则是成为柏拉图心目中的真正哲学家。诚如“厄尔神话”结尾处所言,凡是恪守向上之路、专心研习哲学之人,必将“做得好,活得好”(eu prattōmen)。[48]

另外,在《斐德罗篇》里,许诺给真正哲学家的获益更多。他不仅享有一流的灵魂,而且有望长出飞翼,重上天堂。显然,柏拉图以美的阶梯喻示向上之路,将其用于训练向神生成的哲学家,依此培养智慧明断、德行卓越之人。无疑,这种人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完善公民”。“完善公民”既能尽职尽责,履行自己的社会义务,也会处事公道,保护城邦的公共安全。有趣的是,阶梯观美说先论身体美,注重身体美学,所涉论点可谓形下而易解,皆无神秘之处。当爱美者登上梯顶,面对美自体时,相关阐述委实形上而沉奥,所隐含的神性向度,富有神秘色彩。

相比之下,游心闻道喻说,代表一种假借道家静观凝照之法进行精神修养的道德过程。这更多属于直观型的精神性体验,而不是推理性的认识论探索。其中涉及三个主导要素:第一便是真人作为至道和真知化身的道家逻辑。作为“真知”,与普通的知识观毫无关联,“它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科学知识,而是一种心理和精神的演化过程”[49]。“真知”的对象是“道”,是“虚构出来的人的主观精神”,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以及虚无主义色彩。由“道”体道,实乃由精神到精神,由神秘到神秘,由虚无到虚无,唯此才可传可受。[50]事实上,“真知”亦如“去知”,旨在实现内心世界的明澈,引致主体妙悟践行至道。

第二要素是修养过程中显而易见的目的论思索。在这方面,游心是为了闻道得道,而非为了扩展知识。正是由于早期道家的这一思想倾向,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他们都对知识本身持消极态度。他们认为,“道”而非“知”,才是智慧之本,善生之源。他们与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者相去甚远,因为后者对知识持积极态度——坚信获取知识越多的人,越有可能获得更多的智慧,过上善好的生活。双方的这一差别,见证于老子此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51]按照道家逻辑,“为学日益”在字面上看似肯定性的,好像是说学得越多,知识就增加越多;而实质上却是否定性的,意在告诫人们学得多,知道得多,办事能力就越强,如此一来欲求就多,抱负就大,就越容易受到功名利禄的诱惑,陷入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困境。反之,“为道日损”在字面上看似否定性的,而实质上则是肯定性的,因为求道就需少私寡欲、离形去知、不为物役,最终就能循道而行,清净无为——既不妄为乱为,更不胡作非为。庄子因循这一思路,一再贬抑知识而弘扬大道,推崇大道的玄妙性、创造性、不竭性或可悟性。在他看来,“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先天地生;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千古而不为老。”[52]从这类描述中,可以看出“道”的某些特征,似与形而上学、宗教神学与宇宙演化论有关。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修辞夸张而已,显得神气拂拂、玄奥费解。你若从习惯性思维方式转向道家思维方式,你就会发现这只是囿于直觉主观性和精神性的一种心态罢了,其思域仅限于内心世界的主观想象而已。在道家那里,内心世界既是真我生成的必要前提,亦能扩展自身以包容外界。为此,就需专心澄怀玄览,这关乎“道”作为终极目的所特有的魅力,可体悟性与可闻达性。

第三要素源自对最高人生境界的孜孜探求。这一境界主要经由经验艺术化的精神修养,而不是通过知识论发展的认知能力。在庄子眼里,精神修养总处于首要位置。其目的在于闻道体道,同时在于使人彻底觉解自身本性。这“表现为对‘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体悟,从而产生一种将自我与自然融合为一的思想意念,获得一种襟怀宽广、恬淡逍遥的精神感受”[53]。结果,就像庄子期待的那样,人在生活中一旦与道为伴,就容易跃升到绝对自由和人格独立的境界。

同于大道的“真人”,本是庄子创设的隐喻性象征人物,主要用来吸引那些好奇和准备探求“真知”之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庄子笔下,“真人”显得明慧而神秘。这一推论有些大而化之。在我看来,“真人”的人格要比通常的推测更易理解。按庄子所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54]。看得出,“真人”内心寂静,无忧无虑,已然摆脱外界干扰,活得简朴、快乐、自然,完全凝心于“道”,就连其呼吸方式也异于常人。他不再用喉咙呼吸,而是用脚踵吐纳。乍一看来,有人会以为这种呼吸方式太过怪异;但在常练气功的人那里,此乃练习吐纳功夫的惯常途径。

那么,就上述两种修为模式而言,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彼此会通、兼容或互补性相呢?答案是肯定的。首先,从目的论角度看,两者的激励机制虽然涉及不同的概念和方法,但其所追求的均是有利于善好生活的智慧。颇为巧合的是,阶梯观美需要攀登七层方可上达至高的洞识,游心闻道也需要经历七个阶段方可彻悟妙道。为了抵达自我升华的目的地,两种模式虽然所设途径有别,或重视认知发展,或强调直觉冥想,但双方均需引导追求者从外在世界进入内心世界。两者层级皆为“七”阶,所含要义至少两点:渐进过程与预设逻辑。前者各已表述,这里无须重复。就预设逻辑而言,在各自情境中均呈现为由低而高、由浅入深的推论序列。不过,在柏拉图那里,这一序列导向认识未知领域的对象;而在庄子那里,这一序列则导向遗忘所应遗忘之物。换言之,前者以认知研习为导向,凭借的是理性沉思;后者以“坐忘”为导向,依靠的是直觉感悟。到头来,前者使专门知识与形上认知的量度得到增益,后者则使人清心寡欲、去知忘我。在柏拉图看来,美虽为对象,但层次不同,实际上以美益智、以美养善和以美求真所构成的递进关系,才是登梯观美的内在逻辑。在庄子看来,游心乃内心体悟,所历阶段有别,游心闻道的有效理路便是:只有在道家“穷理尽性”、至静至虚或“坐忘”“心斋”的前提下,才能“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55]

比较而言,登梯观美过程需要依据相关条件和不同层次,进而不断净化自我。在逻辑意义上,越是向上攀登去鉴赏更高类别的美,就越是需要净化或升华此前热爱较低类别之美的情感。上达顶端而知美自体的追求虽然备受鼓励,但似乎也为中途憩息者留下余地。就游心闻道过程而论,庄子显得武断与严苛,要求人们专心致志以获至道。故此,他所设置的路径是闭合式的,期待求道者上达最高境界。据此,有而且只有求道者成功经历全部过程,才有可能最终“得道”,获得精神净化与绝对自由,过上道家设定的善好生活。倘若半途而废,他就无法自由自在,反而会遭遇外部世界的困扰和诱惑。若将追求善好生活的两条路径并置,我们就会发现两者的差异程度。譬如,柏拉图所言的爱美者,在探索未知领域时若不能继续前行,他自有如此这般的理由,转而从道家角度去尝试“坐忘”的体验。反之,庄子所说的求道者,在无法进入“坐忘”的心境时,他不妨从柏拉图主义角度去反思应当或能够认识什么。简言之,每个人均有与生俱来的自由意志,可以借此比较两种替代模式,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无疑,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自然意味着做什么样的人。如此观之,这种选择是一个关乎人类学本体论的问题。

另外,柏拉图的这一喻说,暗示一种同古希腊静修派相关的人生态度;庄子的这则寓言,揭示一种同早期道家传统相关的人生态度。这两种态度的相似之处,在于偏好沉思生活而非政治生活。希腊时期的柏拉图曾展示某种静修派意向,断然拒绝了“三十僭主”约他参与管理雅典城邦事务的邀请。战国时期的庄子,持守道家传统的逍遥精神,也曾拒绝一国来使约他入相的邀请。他甚至指着脚前的泥鳅向来使表明心志:做自由自在的泥鳅,胜过去做劳神役形的高官。实际上,无论是柏拉图还是庄子,他们都可谓世事练达,对政务洞若观火,尽量规避各种内讧权斗的闹剧与麻烦。

尽管具有上列相似之处,但静修派与道家的差别,值得从互补角度予以审视。一般说来,静修派主要关注的是真正的知识。为了获此知识,需要静观沉思,专注哲学生活,不涉政坛杂务,避免人事干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探索未知领域里更多的东西。道家更多关注的是修道心斋。即便针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与古希腊静修派相若,却采取另外一种实现目的性追求的策略。道家认为人类自身发展的全部过程可分三个阶段:首先是无知阶段,即生来蒙昧的幼童时期;随之便是有知阶段,即通过学习获得知识的成熟时期;最后则是去知阶段,即为了精神自由而求至道的“坐忘”时期。通常,一个人从“无知”过渡到“有知”委实不易,这本身需要勤奋勉力为之;若让其从“有知”转化为“去知”则更困难,这会遇到不情愿的心理障碍,还会遇到难以遗忘的认知阻力。就此三个阶段而言,“无知”阶段是普遍现象,不言自明;“去知”阶段凭借游心闻道的相关阐述,具有可理解性。至于“有知”阶段,道家除了表示轻视知识的态度之外,对此鲜有论述,故显模糊不清。在这方面,静修派可以提供诸多参照。俯拾可得的范例就是关乎“知识美”的“阶梯”喻说。无论是在《理想国》还是《法律篇》里,柏拉图关于如何习得知识的论述随处可见。

再者,柏拉图心目中的沉思生活,唯有借助哲学训练和知识精进方可成就。这在某些境况下需要进入宁心静观的状态,需要依靠以逻各斯为本位的理性思维,将会形成乐于言说(philologos)的风范,无论在理论求证还是在分类剖析方面,都需要逻辑推理与清晰话语。同样,道家思想中的游心闻道说,意在培养宁心静观的状态,由此促成唯道集虚的沉思生活。不过,这是一种以经验为导向的直觉性假设,是以乐于践行(philopraxis)为特征,其注重实践的概括和强制性解决方法,总是伴随着神秘的模糊性。就这两种选择倾向来说,无视乐于言说的乐于践行,可能是无效的;抛却乐于践行的乐于言说,可能是误导性的。因此,两者之间的合理互动,才会有效发挥各自的启蒙潜能。

上述互补性假设,有幸在尼采那里得到强化。在《黎明》一书里,尼采提出这一倡议:欧洲人需要转向中国,需要借用中国式的思维和生活方式来调整自己,需要给不安分的欧洲血液里注入一些亚洲型安宁、静观和坚韧的精神。[56]显然,尼采所言的这些亚洲型德性,主要体现在典型的道家思维模式之中。这些德性不仅适用于欧洲人,而且适用于亚洲人,尤其是在全球化时代彼此遇到相同问题的当下境况。另外,我认为也需要给本分的亚洲人血液里注入一些欧洲人的理性、开拓和创造的精神。这一切呼唤着东、西方文化与精神的互动、互补与创造性转换。

最后,倘若上述提议能够得到认可,人们可在实用意义上以矫正方式,将这两种益智善生的选择方案加以整合,依此创构出一种会通型参照系。这在一些人眼里就像“拉郎配”,在另一些人眼里则如“杂烩汤”。然而,与其左右为难,偏于一隅,不如放手一试,尽力而为。要知道,这一会通型参照系,旨在协助喜欢各类美或冥想的人,育养所需的诸种智慧,过上惬意的善好生活。顺便提及,相较于帕斯卡尔所赞赏的“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的人”,我们此处更推崇所有一边微笑一边追求的人。这种“微笑”,不啻代表一种快乐的心态,更喻示一种觉悟的愉悦。

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

郭象、成玄英注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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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柯平,男,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教授。

[2]Psacal, Pensées. Paris:Librairie Générals Française, 1962, p. 333.

[3]Plato. Symposium(tr. W. M. Lamb,Loeb edition),pp. 210—212a. 另参阅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71—272页,中译文根据英译文和希腊文稍作调整。

[4]Ibid., p. 212c.

[5]Plato. Symposium(tr.W.M.Lamb,Loeb edition), p. 207a-b.

[6]Ibid., p. 203b-c.

[7]Ibid., p. 212b-c.

[8]Ibid.

[9]Ibid., p. 204b-c.

[10]Plato. Symposium(tr. W. M. Lamb,Loeb edition), p. 205a-e.

[11]Ibid., p. 210a.

[12]Ibid., p. 211b.

[13][意]马奇里奥·斐奇诺著,梁中和、李旸泽:《论柏拉图式的爱——柏拉图〈会饮〉义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8—169页。斐奇诺于此部分谈及五种爱欲。笔者以为其中三种与柏拉图登梯观美的类比中的爱欲相关。它们分别是本质上积极的人性之爱、淫奢的兽性之爱和沉思的神性或非凡之爱。

[14]Ibid.

[15]Plato Symposium, p. 210b-c.

[16]Ibid., p. 210c.

[17]Ibid.

[18]Ibid., p. 210c-d.

[19]Marsilius Ficinus, De Amore:Commentarium in Convivium Platonis, 6:8. 另参阅斐奇诺:《论柏拉图式的爱——柏拉图〈会饮〉义疏》,第168—169页。

[20]Plato, Symposium, p. 211b-d.

[21]Plato. Symposium, p. 211e.

[22]Ibid., pp. 211d-212a.

[23]《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汪榕培英译,秦旭卿、孙雍长今译,北京:外文出版社,1999年),第96—98页。

[24](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9页。

[25](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9页。

[26]《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88页。

[27]《庄子·养生主》,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42页。

[28]《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88页。

[29]《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90页。

[30]《庄子·德充符》,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72页。

[31]《庄子·在宥》,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162页。.

[32]《庄子·天道》,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216页。

[33]《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104页。

[34]《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104页。

[35]《庄子·人世间》,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54页。

[36](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第80—81页。

[37]《庄子·人世间》,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56页。

[38]庄子所言的“朝彻”,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叔本华所言的“纯粹认识主体”。两者的主要差别在于:前者趋向“道”,后者趋向“理念”。两者的哲学背景虽然不同,但各自的实现方式却都有赖“静观”。参看亚瑟·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译者:R. B. Haldane and J. Kemp,伦敦:凯根·保罗出版社,1909年)第三卷,第231—233页。

[39]《庄子·天下》,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602页。

[40](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第140页。

[41]《庄子·知北游》,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362页。

[42]《庄子·达生》,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296页。

[43]《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94页。

[44]《庄子·至乐》,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288页。

[45]Zhuangzi, The Zhuangzi, ch. 6, p. 99.

[46]《道德经》,第15章。

[47]罗森著,杨俊杰译:《柏拉图的〈会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9页。

[48]Plato, Republic(trans. Paul Shorey),p. 621c-d. 另参阅王柯平:《人之为人的神性向度——柏拉图的道德哲学观》,见《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49]杨安伦:《中国古代精神现象学——庄子思想与中国艺术》,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53页。

[50]杨安伦:《中国古代精神现象学——庄子思想与中国艺术》,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54页。

[51]《道德经》,第48章。

[52]《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94—96页。

[53]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2页。

[54]《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88页。

[55]《庄子·大宗师》,见《庄子》(英汉对照版),第110页。

[56]〔德〕弗里德里希·尼采:《黎明》(巴黎:伽里玛出版社,1980年),第162页。本文中这段话的原文如下:“Puet-être ira-t-on alors chercher des Chinois:et ceux-ci apporteraient la façon de penser et de vivre qui convient à des fourmis travailleuses. Oui, dan l'ensemble ils pourraient contribuer à infuser dans le sang de l'Europe instable qui s'exténue elle-même un peu de la tranquilité et de l'esprit contemplative de l'Asie et-ce qui est bien le plus nécessaire--un peu de la ténacité asiat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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