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白论》是公孙龙的认识论,它在唯物的本体论(在《名实论》与《指物论》见之)的基础上进而探究物是怎样被认识的?其主题是“离坚白”。要点为:其一,感性认识是认识的起点、来源。认识是从感觉开始、离不开感觉的,而感觉又依赖于感官与客观对象以及外部条件(如视觉离不开光线——“火见”等),把感觉建立在唯物的基础上。其二,感官各有分工且不可互代,人们不能在同一时间内产生不同的感觉,所谓“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拊(触)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这就是感觉的认识作用之所在,为此,事物的各种属性才能被准确地分辨出来,才有事物的各自规定性以及概念的准确性,所以说“离也者(从感觉直至思维对事物的各种分别),天下故独而正(天下事物才有各自特殊的规定性并被正确地认识);与此同时,这又是认识可能产生片面性(顾此而失彼)的局限所在,也是反复论证“离坚白”并作为《坚白论》主题的缘由。其三,感觉既有局限性,必须在此基础上上升至理性认识,依靠思维(“神”)的分析综合,最后得出“神知”(理性认识)之“离”、抽象之“名”(准确的概念)。公孙龙的正名理论正是建立在《坚白论》这一朴素唯物的认识论上。
关于“离坚白”的精义所在,历来注家纷纭而未中肯綮,在于未能结合公孙龙另一生动比喻“离坚白,若悬寓(宇)”[31]来参究,成玄英疏曰:“离坚白”如“日月悬于区宇(天地间)”。成疏未解释清楚,后人亦未多注意。然而,成疏还是猜中了其中若干意思。日月悬于天空,起落互为迭代,即日月之光互为隐(藏、落)现(见、升),公孙龙以此而喻坚白一见一离,“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以及“非藏而藏”的“自藏”之意。如视觉见白则坚离。坚离即无(无见)坚。“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但坚“离”向何方?“藏”于何所?坚乃“离”开白而“藏”(隐没)在所见之白的物中,亦可说是掩蔽于见(视觉)的后面,这如日出(见)则月落(藏),当日出(只见日光)月光则“藏”而不见(即掩蔽在日光背后),反之亦然。但无论如何见藏,日月之光仍客观存在于区宇之间,如坚、白依然自存(藏)于石中。“自藏”是自然而然而藏,即“知与不知”、“见与不见”自然互相转移而见藏(“相与离”、“相与藏”)之意,不是别有离开该物的另一“藏所”而藏之者。如坚之“自藏”是坚自然转移而隐藏于“见”白之背后,见与不见(“离”、“藏”)是一现一隐自然相互转移的关系。这是“有见必有所不见”、“不见唯因有所见”的认识辩证法,是有无相生、相反相成的辩证法。所谓昭旷之鼓琴“有成与亏”、“彰音而声遗”[32]在一定程度上亦揭示了认识有片面性与局限性的缘由。公孙龙为别囿、解蔽,反对“守白”之见,着重从认识论探究其原因,“离坚白”所揭示的“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的“自藏”之理,为之提供了理论说明。二千多年前能作如此透彻分析,难能可贵!公孙龙抱“正名实而化天下”的积极态度,知其局限是为了防止它、克服它,使认识更全面些和更正确些。他与因其局限而遂主张“不遣是非而齐物我”的蒙昧主义者庄周是判然两途的!
公孙龙的“离坚白”,是否如人所说的那样:坚、白是各自独立的客观存在(“自藏”)的“感觉要素”或“概念”?物不过是“感觉要素的复合”或“概念的显现”,认为公孙龙哲学是多元的主观唯心论(即物是感觉要素的复合)或是客观唯心论(即物是概念的显现),乃据此而推论的。我们的看法则相反,认为公孙龙哲学是一元的朴素的唯物论。其一,公孙龙全书是建立在物质第一性、意识、概念第二性的基础上的。前面已多阐述,不赘。其二,《坚白论》一再强调“坚石二、白石二”而反对“坚、白、石”为“三”!正是坚持坚、白是不能离物(石)而独立存在的,故总是白石、坚石附丽相盈而称,这在本体论上则是主张“盈坚白”的,其“离坚白”是就认识论而言的。如果承认坚、白、石为“三”,即承认它们是三个各自独立自存的客观实在,这恰是唯心主义所主张而为公孙龙所反对。有人以其认识论的“离坚白”来与其本体论上的“盈坚白”作对,说什么墨经是“盈”派,唯物的,而公孙龙是“离”派,唯心的,这其实是望文生义,墨经在认识论问题上也是持“离坚白”的(下详)。这里首先指出,主观唯心论的贝克莱认为“物是感觉的复合”,是说除了“感觉”之外别无所谓“物”的存在,存在的只是“感觉”、或“感觉的复合”而已,这实际上是否认、取消了“物”的存在;与此相反,公孙龙则强调“物”的第一性,感觉、概念是派生的,第二性的,非能离物而独立存在的。其三,离坚白的“自藏”之意,是指“知与不知”、“见与不见”相与离藏的关系,是就认识论而言,指明认识可能片面性的原因,然而有人歪曲“自藏”之意,把它套到本体论的问题上去,认为坚、白是各自独立而“自藏”的实体,是独立自在的“感觉要素”或“概念”。这根本歪曲了原意。如其所说,坚白是独立存在的实体,必然有个“藏所”而藏之,试问:这藏所是什么?或许有人会说其“藏所”就是如黑格尔的“理念王国”!然而,这是把黑格尔的帽子戴在公孙龙的头上。这与“自藏”之意了无干涉!其“自藏”之意是说见白而离坚,坚仍藏于白石之中,而非别有异于石的另一藏所而藏之者!坚白相互离藏,然皆盈于一物(石),故称“坚石二、白石二”,即不知白的坚石是“二”,不见坚的“白石”亦是“二”。正如《经说下》所说:“见与不见,离一,一二不相盈。”这是说离坚之“一”不相盈于白石之“二”,离白之“一”不相盈于坚石之“二”。如果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坚、白都是独立自在(自藏)的客观实在,则是公孙龙和墨经所反对的“坚、白、石,三”。上述可见,把“离坚白”说成是公孙龙认为“物是感觉的复合”(或概念的显现),并为此而判定他是主观或客观唯心论是歪曲公孙龙哲学原貌的。
综上所述,公孙龙全书为一整体,结构谨严,理论精密,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与概括性,是古代史上第一部具有纯理论纯逻辑倾向的著作,其篇章结构首尾相衔,环环紧扣、步步深入,每篇各有重点,又环绕一中心而互相联络,纵横交错而条理井然,不愧为先秦诸子名篇,中国古代逻辑学之津梁。有些论者未察于此,割裂篇章,断章取义,轻率非难,实欠妥当。公孙龙是一位朴素唯物论者,先秦的逻辑大师,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深值发掘研究,本文只是作个引子,抛砖引玉、尚祈大家教正!
(本文与陈进坤合写,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1期)
【注释】
[1]黄震:《读诸子》。
[2]宋濂:《诸子辨》。
[3]《列子·仲尼》释文。
[4]《庄子·徐无鬼》。
[5]孔子八世孙孔鲋牺牲于陈胜起义军中(公元前207年),享年五十七,生于公元前264年,每世以25年折中之,则孔穿生于公元前314年左右,以此作公孙龙生年,“虽不中,不远矣”。
[6]《吕氏春秋·审应览》。
[7]同上。
[8]同上。
[9]《史记·六国年表》。
[11]《淮南子·道应训》。
[12]《公孙龙子·指物论》。
[13]《管子·心术下》。
[14]《尹文子·上篇》。(www.xing528.com)
[15]《管子·心术上》。
[16]《庄子·天下》。
[17]《列子·仲尼》。
[18]《艺文类聚》。
[19]《管子·宙合》。
[20]《邓析子·无厚》。
[21]《战国策·秦策二》。
[22]《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23]《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24]《古籍丛残》。
[25]《论语·八佾》。
[26]《列子·仲尼》。
[27]《庄子·天下》。
[28]《庄子·养生主》。
[29]《庄子·天下》。
[30]《淮南子·诠言训》许慎注引。
[31]《庄子·天地》。
[32]《庄子·齐物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