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子》的哲学性质,是中国哲学史上老大难的问题。我在四十年代讲《中国社会思想史》时就遇到了这个难题,当时我觉得《老子》的社会思想还比较容易说明,但是他的哲学原理就感到难解释了。我翻阅了很多过去的著作,特别注意当时一些进步学者的解释,但是十之八九都是大同小异,基本上没有越出王弼“以无为本”的观点,纵有一二想要跳出王弼的玄学圈子的,也都因为对《老子》的“无”得不到满意的解释,陷入一般化了。
于鹏彬同志的文章,[1]对于《老子》哲学谈到的方面很多,全文的中心是认为《老子》哲学的根本思想就是“虚无”。现在我只就这个问题,再说一点看法。
我不同意《老子》的思想是“虚无”,首先是我读了《老子》五千言的全文,觉得它在先秦诸子中对现实的批判恐怕是最突出的,它对当时的社会采取了基本否定的态度,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理想和具体要求,我们能说它的世界观完全是“虚无”的吗?后代的农民起义,在思想上都同《老子》思想有着一定的联系,而且在《老子》之后的古代唯物论者大多在思想上也同《老子》有着一定的继承关系。这些事实我们如果不加以研究,就简单地仅从一个“无”字就推断出唯心的结论来,这种做法妥当吗?我认为值得研究。
其次,我不同意于鹏彬同志所谓辩证法和本体论的区别。他说:按照他的观点,在《老子》书中,应该把辩证法的“有”、“无”,同本体论的“有”、“无”区别开来,不能把辩证法和本体论混为一谈。
《老子》是先秦时期一部具有丰富辩证法思想的著作,“有无相生”就是书中辩证法的重要规律。但是,《老子》不仅从辩证法角度讲了“有”、“无”,而且从本体论的角度讲了“有”、“无”。这两个不同领域中的“无”是有区别的,不能用辩证法的“有无相生”来代替本体论的“有生于无”。
事实并非如此。其一,《老子》本身并未说过类似这种区别的话。其二,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来看,恰恰和于同志的说法相反,辩证法和本体论是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我们不想去摘举了,就是在一般的哲学教材中,哪一本书不说“辩证法是自然、社会和思维的普遍规律”?我们能把辩证法同世界的生成变化分开来吗?离开了客观世界,辩证法是从哪里来的呢?很清楚,辩证法就是客观世界本身的体现。就是唯心论者黑格尔也并没有把辩证法同本体论看成是两回事,他常说,他的逻辑科学(辩证法)和本体论、认识论三个方面是统一的。于同志为了坚持《老子》“有生于无”的“无”是虚无的意思,而把辩证法同本体论分离开来,这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原则的。(唯物论认为物质是世界的本体,辩证法是物质运动的普遍规律。所以辩证法和本体论是一致的。当列宁说“在资本论中,逻辑、辩证法和唯物主义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一个东西”时,辩证法一词不仅同其他二者是统一的,而且它本身更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因此,有的同志希图在辩证法和本体论之间做出前者“有”“无”可以转化,后者“有”“无”不能转化的二元论的说明,也同样是错误的。)
其三,我不同意《老子》思想是把“无”看做一切的开端。
于同志说:
如果用“有无相生”的辩证关系来解释宇宙万物的起源,那就得出自然界通过互相“否定”而产生,没有一开端的结论,而《老子》大量关于宇宙万物产生的论述,都强调“道”(“无”)生“象”、“有”,再生万物,强调“天下有始,可以为天下母”,认为自然界的产生是有开端的。可见把“有生于无”和“有无相生”的两个“无”统一为“否定因素”是不妥当的。
在于同志看来,一切事物是有它的开端,而这开端就是“无”。关于开端这个概念,黑格尔是有过分析的,并且引起了列宁的注意。他认为开端就是某物从无到有,因此开端决不是单纯的无,因为单纯的无是意味着某物还没有开始;但也不是单纯的有,因为单纯的有是意味着某物已经出现了。黑格尔说:“开端并不是纯无,而是某物要从它那里出来的一个无;因此有便已经包含在开端之中了。所以开端是包含有与无两者,是有与无的统一,或者说,开端是(同时是有的)非有和(同时是非有的)有。”[2]
黑格尔虽是唯心论者,但他的分析也有着一定的合理性,所以列宁在《哲学笔记》中作了一些摘录。现在把有关的两段照抄如下:
开端在自身中包含着“无”和“存在”,它是二者的统一。
……正在开始的东西还不存在,它只是走向存在……(从非存在到存在:“非存在同时也就是存在。”)(www.xing528.com)
黑格尔指出存在和非存在是统一的,存在可以过渡到非存在;同样非存在也可以过渡到存在,对于这种发展变化的合理思想,列宁是肯定的。列宁在《哲学笔记》其他地方也多次提到过“生成=非存在和存在”[3]这一思想,并认为“存在和非存在的统一(同一)”[4]是辩证的转化和非辩证的转化的区别所在。
我们这样拿黑格尔和列宁的话来说明《老子》的“有”“无”不论在辩证法思想中和本体论中都是一致的,是不是犯了用近代人的思想去硬套古人的错误呢?决不是。问题需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我们拿近代人的哲学理论和思想体系去硬套古人的思想理论,那是错误的。因为思想意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它不但有它的时代性,而且有它本身的阶段性,所以不能轻易将古人和今人划等号。但是谈到辩证法就不同了,因为辩证法是客观物质世界的普遍规律,不但我们可以通过科学的研究去深入地掌握,就是古人也可以通过他的实践和观察自发地领会到。当然,由于历史发展阶段的悬殊,对辩证法理解的程度是有很大差别的。《老子》关于开端的问题,既没有认为事物是起源于单纯的“有”,也没有认为是起源于单纯的“无”,它总是把“无”同“有”作为一对范畴同时并举,并且指出“有无相生”,说明二者是不可分的。它不仅说明了万物的生成都是开始于“有”“无”的矛盾统一(“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且以日常生活为例,说明了房屋的构造,车轮、陶器的功用,其所以能够有利于人们生活的需要(“有之以为利”),都是由于“无”的作用(“无之以为用”),也就是说,在“有”之中必定存在着自己的对立面——否定因素(无),“有”才能成为现实的东西。尽管《老子》在古代就已领会到了“有”与“无”的矛盾统一的关系和意义,但是在理论的阐述上是不够精确的,甚至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造成长期的误解和争论,这就不能不归因于它的时代性和历史发展的阶段性所给予的限制了。
于同志为了肯定《老子》的虚无说及其唯心论的实质,引证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的一段话:
在自然界和生活中,是有着“发展到无”的运动。不过“从无开始”的运动,倒是没有的。运动总得是从什么东西开始的。
主张《老子》是唯心论的人,很多都引用了列宁的这段话,作为自己的论证。其实列宁这段话并不是说明事物生成的开端,而是对黑格尔说明假象本质的关系时所附加的一条意见。黑格尔认为:(一)假象是本质的一个方面,本质的一个环节。(二)假象就是本质的否定的本性。(三)本质中从假象开始的反思,纯粹是自身反思,自己与自己相关,就是说,抽象的本质性,它只是在假象范围内打转转,即从假象出发,通过自身映现而又回到自身的过程。由于假象具有虚无性,所以黑格尔把它描述为“从无到无并从而回到自己本身的运动”。列宁根据黑格尔“从无到无”的论点,指出整个物质世界的运动是永恒的,物质不会从无到有,也不会从有到无,但是物质运动的具体形态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它总是从一种运动形态向另一种形态过渡,对于旧的形态来说,就是“有过渡到无”,而对新的形态来说,则是“无过渡到有”,这是完全符合实际的。列宁这里讲的,是指物质运动形态的过渡,与论证事物的生成和开端是两回事,把物质运动形态看作完全可以“从无生有”,这当然是不符合实际的。我们应该按照列宁的原意,把两个问题分别理解,不要混为一谈。(《老子》十六章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这是讲物质运动形态的转化规律,所以也应当同它关于“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论事物的开端的话,分别看待。)
总之,《老子》强调了一般人所不注意的“无”(否定)的作用,这是事实。但不能因此就认为《老子》是把“无”(虚无)看作世界第一原理,认为《老子》的道就是“无”,这是没有根据的。实际上,《老子》的“道”是意味着精气的运动,由于精气的运动而产生万物,这说明《老子》并没有颠倒世界生成的原理;精气的运动,万物的生灭转化,也说明了世界的本原并非虚静。虚静不过是《老子》根据“道”的无形无名,教人对事的一种态度,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意思。我们可以说,《老子》既然是把精神活动看作精气活动的物活论者,他就不可能没有过分强调心(理性)的地方(但也并未否认感性的作用)。因此,《老子》的思想,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他仍不失为中国哲学史上气一元论的鼻祖,所谓绝对精神、客观唯心论都不过是传统的误解而已。这就是我对《老子》的看法。
(原载《复旦大学学报》1982年第6期)
【注释】
[1]见《复旦大学学报》1980年第6期。
[2]《逻辑学》(上卷),第59页。
[3]《哲学笔记》,第304、314页。
[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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