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唯心论者避开了《老子》的精气说,强调“道”的概念性,说《老子》的“道”是产生万物的基础,“道者万物之奥(主)”,“渊兮似万物之宗”。所以“道”不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虚无,也就是说,《老子》的“道”是一个纯粹的“无”。
把老子的哲学看做虚无,这是一千多年来的传统观点,今天的《老子》唯心论者仍未跳出这个圈子。中国自汉以后,学者多称“老氏虚无”;到魏晋之际就出现了王弼“以无为本”的《老子注》;后来宋朝就有了司马光、王安石等人的《老子》新句读,他们把原来《老子》第一章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改读做“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把“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改读做“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样一来,就把《老子》提出的“无名”的理论改变成为论“无”的哲学了。其实原来《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说他讲的“道”是永恒的“道”,不是平常所说的“道”,所以“道”的“名”,也是永恒的“名”,不是平常所说的“名”。为什么呢?《老子》接着回答:“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就是说,天地开始是没有“名”的,是有了万物才用“名”来辨别的。所以“无名”是指还未形成天地万物的东西来说的。这四句话是有联系的。如果按照司马光等人的读法,就变成了第二句是讲“名”,第三句是讲“无”,前后互不相关了。“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是连接前面有名和无名两句来说的,认为我们应该无所欲求,来客观地考察“无名”的微妙,也要有所欲求,来从生活中了解“有名”的情境,这样才能领会“有名”和“无名”的关系。如果按照司马光等人的读法,那就不是领会“有名”和“无名”的关系,而是在讲“有”和“无”的问题了。从表面看来,不过是句读的不同,实际是有关宇宙本体是唯物还是唯心的重要问题。过去的学者对这段话的句读也有过长期的争论,但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马王堆《老子》帛书出土,才帮助解决了这个问题。《老子》唯心论者强调《老子》第一章是全书的总纲,意在告诉人们:《老子》全书是“以无为本”,企图利用他们对第一章的曲解来影响人们对《老子》全书的理解。因而提出了以“有”、“无”断句的读法。须知《老子》第一章前四句是连贯一气的,司马光等人的读法固然错了,对照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第五、第六句读法他们也是错的。帛书:“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都以“有欲”、“无欲”断句,而不是以“有”、“无”断句,由此推论,可知司马光对于第三、第四句以“有”、“无”断句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史记·日者传》引作“无名者,万物之始也”,就是无名连读)。这就宣告了《老子》第一章纵然是全书的总纲,也决不是在讲“有”、“无”的问题,而是论证“有名”和“无名”的关系,说明“无名”的精气产生“有名”的万物,万物都是服从精气的运动而运动的。哪有什么“以无为本”的意思!《老子》在其他章节中也总是说:“道常无名”,“道隐无名”,而不说“道”就是“无”。十四章说: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追究),故混而为一(即道)。其上不皦(光亮),其下不昧(阴暗),绳绳(渺茫)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这里说“复归于无物”,是从视、听、触的感觉上来说的,是指无具体形象,意思仍是在于说明“道”的“不可名”,并非认为“道”就是“无”,所以它说“是谓恍惚”。二十一章说,“恍惚”之中有“物”、有“精”,正是补充说明精气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并非纯粹的“无”,还是有状有象的,即“无”中有“有”,“有”中有“无”。因为精气是“无”(形),所以能“入无间”;因为精气是“有”,所以能生万物。
司马光等人要以“有”、“无”断句,其目的就是要改变《老子》的中心思想,突出“以无为本”认为无是宇宙的本原,并把《老子》所说的“有生于无”当做重要的根据。同样,今天的《老子》唯心论者也是一样,说“有生于无”是“道就是纯无”的铁证。其实他们是把《老子》的话孤立地理解了。《老子》第四十章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全段显然是说:事物具有相反的因素,才会运动;站在新生弱小的方面才是“道”的运用,天下万物的生成,都是由于反面的否定作用。这是辩证法的实质,是事物运动发展的根本原理,也是《老子》书中最精粹的语句。后两句是从前两句引申出来的,不能孤立地加以解释。它的目的是要说明“有”和“无”这两者的辩证关系。第二章说:“有无相生”,就是它关于“有”和“无”是一对范畴的说明,就是它认为“有”和“无”这两个对立方面是相反相成,互相为用的证据。它在第十一章还举例说明:《老子》把“有”的反面作用叫做“无”。它说明车轮、陶器、房屋能给人便利,就是靠着“无”(空洞、凹处、门窗空间)的作用。因此,“有”离不开“无”,否则就没有了“有”的作用;“无”也离不开“有”,否则“无”就不能存在。这种看法既是辩证的,也是唯物的。列宁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指出:“……表现为对立的矛盾,只不过是发展了的无,这个无是包含在同一之中的,而且表明同一律并不说明任何问题。这个否定进一步把自己规定为差别,规定为对立,这也就是设定的矛盾。”这就是说,“无”是事物中的否定因素,由于否定的作用才有事物的发展。可是有的同志不了解《老子》这一生动的辩证法思想,反而埋怨道:“老子他既主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说‘有无相生’,他的思想系统是不周延的。”[2]他认为《老子》的思想是不统一的、有矛盾的。在他看来,“有生于无”是说“无”是本体,“有”是它的产物;“有无相生”是说“有”和“无”是互相为用,互相转化。前者是从属的关系,后者是相互关系,这样,“有”和“无”的含义就前后不一致了。实际上,《老子》所谓“有无相生”是说明一切事物都有和它相反的否定方面,互相为用;而“有生于无”是说明一切事物的产生都是由于否定作用的结果,这有什么矛盾呢?难道不都是说明“有”和“无”是一对辩证法的范畴吗?因此,并不是《老子》的思想体系不一致,而是该同志把“有生于无”的“无”错误地认做纯粹的无了。(还有人说:《老子》“把两种‘无’的意义弄混了,即作为宇宙本原的‘无’,是无形、无名,而不是空无,车轮、门窗、房屋的空间是空无的一部分,说空无比‘有’更根本,是错的。”显然,前者认为《老子》的“无”应该理解做虚无,而后者则认为《老子》把空无看得比“有”更根本,这个空无也就化成了虚无,所以是错误的。这种看法实质上同前者没有什么两样,他们都从反面证明了不把《老子》的“无”理解做“有”所包含的否定因素,是无法说明《老子》所谓“有生于无”和“有无相生”这两个“无”字的共同含义的。)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搏击粘土制作陶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再看《老子》第五章说: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风箱)乎!虚而不屈(尽),动而愈出(风愈多)。(www.xing528.com)
这是《老子》关于万物生成的说明,它认为天地好像一个大风箱,中间虚空,由于风箱的活动,不断地有风出来。这个比喻,既说明了“有(风箱)无(虚空)相生”,又说明了“有(风)生于无(风箱的虚空)”。二者是不是不统一呢?是不是有矛盾呢?有的同志根本不加考虑,却对《老子》妄加指责,实在令人不解。
《老子》第六章接着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前面讲的是一个比喻,现在落实到万物是怎样生成的说明了。《老子》认为天地就是一个母性生殖器,一切都是从这个虚空里产生出来的。古人对于万物生成的这种看法,显然是根据人类的繁殖推论出来的。正如《易·系辞》所说:“男女媾精,化生万物”。他们认为万物的生长变化都是由于精气的活动。精气存在于虚空的地方,并且无形无质,所以说:“有生于无”。《老子》唯心论者把“无”解释做虚无,认为是从纯粹的虚无中产生万物,这对古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与此相反,《老子》倒是从“有”的本身看出了它的否定因素。风箱本身要有虚空才能发生风箱的作用,母性本身要有母性的特征(牝)才能生出它的后代,《老子》到处都是在说明事物有它的反面作用,怎么谈得到“道”是虚无呢?从古到今“解老”的错误都是由于把《老子》所讲的事物的某种反面因素(形态或性质)孤立夸大了。
“玄牝”一词也可以证明上述的道理。关于“玄牝”的含义,过去的学者也有过很多说法,清代俞正燮在他的《癸巳存稿·卷十四》中解释得较好:
今案牝者,古人以为溪谷。所谓玄牝者,如今言空洞。……尝深思之:玄者,《白虎通·五行篇》云,玄冥者,入冥也,是玄为入。牝者,《唐律·卫禁·上》有穴而可受入者为牝。则玄牝之为古语可知,为表出之,儒者可勿复道矣。
古人认为,牝和溪谷一样,都是空洞的意思。所谓牝、溪谷、虚空都无非是指的空洞,所谓谷神,就是溪谷之神(道家往往把神和精、气看做同意语——笔者),即指精气和“道”的作用。俞正燮已经知道牝是指空洞,即物质的一种存在形态,而玄牝即意味着《老子》的“道”,所以他劝人们不要争论《老子》的“道”是什么了!可是我们至今还在争论。
当然,《老子》的辩证法是有缺点的,我们只要从上面引述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它的朴素性和原始性。《老子》没有把“有”、“无”这对辩证法的范畴从相互矛盾的关系中展开、深化,看到统一中的斗争是推动事物发展的力量,而是从物质的某种存在形态和属性(如柔弱)上去找根据,认为车轮要有空洞,陶器要有凹处,房屋要有门窗空间,风箱要有虚空,天地要有玄牝等等,否则就不能成为一个事物。正因为《老子》把物质存在的某种反面形态和属性看做万物生成的由来,所以在《老子》五千言中,差不多都是强调“虚寂”、“卑下”、“谦虚”、“不争”(帛书作“有争”)等等。认为只要能守着事物的反面,就不会在现实的发展中遭到失败。它叫人向水学习,说“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七十八章)。又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六十六章)。它希望做到“柔弱胜刚强”,能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四十三章)。所以它不仅说“反者道之动”,还说“弱者道之用”,造成人们对道的消极理解。《老子》唯心论者不从“有”、“无”的对立统一,却离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来解释“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说是“从无生有”。他们不仅肢解《老子》,而且歪曲了《庄子·天下篇》对《老子》的说明。《天下篇》说: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他们追随易顺鼎的穿凿,说“常无有”就是“常无”、“常有”的省略,认为《庄子》对《老子》第一章的“常无欲”、“常有欲”也是读做“常无”、“常有”,可见是《老子》的原意。这样,有人就展开了他们的逻辑伎俩,说什么“常无”、“常有”是对立的统一,对立的双方以“常无”为主,因为“常有”只是说有一个“常无”存在。兜了半天圈子,仍不过是王弼的一句老话:“以无为本”。实际上,“常无有”三字是应该连读的,即《老子》第二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意思,这是它关于做人的根本思想,它在第十章、第三十四章、第五十一章都有重复说明,并且称做“玄德”。《天下篇》下面一句“以濡弱谦虚为表”,也就是对于“常无有”的补充解释。《老子》唯心论者妄作字面曲解,无非是要把它改造成为黑格尔式的思想体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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