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贯伦理、政治、教育思想者,为一贯之道。一贯之道不外于仁,已如上述。然则实现其仁之方法如何?此实践道德论所由继之而起也。
今于《论语》搜集关于实践道德之事项,则为(一)实践上具体标帜之君子论;(二)为博文约礼之修为论;(三)为立爱立敬,实践初步之孝悌论。
君子论 君子论者,即论定道德实践理想的人格。由孔子之所见,则伦理道德之最高理想在仁及仁者。仁为伦理最高理想之抽象的原理,仁者则为实现此仁最高理想的人格。凡常人之所不能一朝一夕而得者,由此稍稍示以卑近实践之标的,极为必要。为是之故,而此所谓之君子,遂为常人可得企及之理想人格,自不待言。
是故孔子道德之第一目的,即此所谓之君子,而为到达仁及仁者两种境域之阶梯。虽然此之君子,既为一理想的概念,则非常人之所易企及,亦至显然。
再一审视君子之内容,就字义言,君即君主之君而为一至高之尊称,子则等于孔子孟子之称子而为男子之美称。于此含义有三:第一为成德之谓,第二为治者即在位者之谓,第三为用于对语时而为一普通之尊称。例之《论语》“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篇》)此君子为第一之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风,必偃。”(《颜渊篇》)此君子为第二之例。颖考叔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而未尝君子之羹。”此君子即对小人而为一普通之尊称,为第三例。此外妻呼其夫亦有用之者,总之用为第一第二之意义为多。
然则孔子实践上理想人格之君子为如何?不待言此为第一成德之称。而此所谓之君子,非通一艺一能之谓,换言之,非谓知慧技能之卓越,乃积人格之修养,而为品格完成之总称。成德者之德,乃德育而兼含有美育之意义。固然,此非放弃知能而不顾,特不视为第一义而已。孔子曾曰:“君子不器。”(《公冶篇》)此君子即全知全能,非限于一技之长已也。
又《论语》所谓之君子,兼有下列二义:第一道德的修养完成,第二美的趣味高尚,而且为长于常识者。
重道德的修练者,征之下列诸例而益明。即“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为政篇》)此为斥空言而重实行者。又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篇》)此为轻利而重义者。又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八佾篇》)此为卑以自牧谦尊而光之君子。又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篇》)此为心广体胖不愧不怍之君子。
次之素具美的修养者,则于下列诸语表明之。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是也。
此外再就人格修养之完成无缺者,各举数例以示梗概。其示行为之悉合中庸者,则如“君子之周而不比”(《为政篇》)“泰而不骄,和而不同”(《子路篇》)以及“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卫灵篇》)诸例。其示修省之不敢稍弛、毫无遗憾者,则如君子之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又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及三戒之在色、在门、在得等事(皆见《季氏篇》)。其示道德完成,人己兼善者,则如君子之道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篇》),又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卫灵篇》),又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宪问篇》)。余事尚多,不遑枚举。毕竟此之君子,其于仁也,完成与否,虽不可知,总之可为知情意圆满发达,文质彬彬之君子,若而人者,其为常人实践道德上之理想,又何疑乎?
修为篇 达仁之道如何?曰:在修为。修为即人格之修养。孔子示修为之方法而凭藉其素日习用博文约礼之教法。博文约礼,即原语“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之省词。博文,不外旁搜博览而使知识之淹贯,约礼则将所学者纳之于一定矩矱之礼。盖博极知识,诚为必要,然徒博而无以约之,则有流于泛滥杂学之惧。反之则徒重礼乐而轻文学,则又偏于形式而扞格杂行。此二者之所以相需为用而不可偏废也。
所当注意者 此处之博文,非朱注格物致知所谓“即物穷理”,若今之物理化学知识之义,乃专指关于礼乐道德上实践之知识而言,所谓诵诗读书是也。又约礼者,与答颜渊问仁所谓“克己复礼”之复礼同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云者,此示颜渊以克己复礼之作法,亦即此处约礼之谓。再申言之,约礼,即以礼而律我之身也。
要之《论语》之修为论,为博文约礼,即实践其雅言(诗书执礼)之谓。孔子命其子伯鱼以学《诗》学《礼》,而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即谓此也。
孔子之所谓礼,包涵乐字而言,故详言之,当为礼乐。其学诗书,主要为道德知识之启发。其习礼乐,则以启发之道德知识而使达于心情陶冶之目的。斯即中国古来流传之思想,礼为道德生活形式的规矩,乐则调和人生,而使达于高尚优雅之境域。故乐之为道,实于学者复礼之功,予以莫大之助力。此由今日教育思想言之,亦实为至当不易之论。
如是,由诗书而得磨厉其道德的常识,由礼乐而得练习其制度、仪式与作法,更进而陶冶心情,日进于仁,此进德先后之序也。
再就孔子自身观之,直可谓由博文约礼而达于圣人之域者。试观孔子以生知之圣,十五而志于学,由此温故知新,笃于学而复于礼,至于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踰距之圣境。至其如何励学,则于其“不如丘之好学”之言而知之。如何守礼,则于下列诸例而得窥见其大凡。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述而篇》)此礼之见于用情间者。(www.xing528.com)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子罕篇》)此礼之见于接物间者。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乡党篇》)此礼之见于立朝间者。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同上篇)此礼之见于奉使间者。
“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同上篇),此礼之见于奉使间者。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同上篇),此礼之见于饮食间者。
“席不正,不坐。”(同上篇)此礼之见于起居间者。
孝悌论 属于道德之实践而为孔子最先提倡之德,曰惟孝悌。《论语》:“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学而篇》)又《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三才章》)又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圣治章》)又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开宗明义章》)又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五刑章》)总核《孝经》全部,无非孔子之言,而《论语》贯澈诸经,其于孝悌,比之其他德目而特被重视,自无待论。
然则孝悌特被重视之理由如何?此盖由孔子之道德主义而来。其理由:(一)孔子之主义,为先实践而后学理,自然多为关于实践方面议论。(二)实践主义——实行主义,必以先己后人由近及远为原则,则孝悌自为初步入德之阶,而不得视为缓图。盖家庭道德,为实践之始基,而孝悌二德之所以被重视者,其理由概不外是。
由孔子之所见,则道德之第一步,即为修己。而曩述之博文约礼,于此益为必要。然而道德之要,不仅修己淑身而已,更有推之社会国家之必要。换言之,道德之目的,始于修己,次之治国平天下而止于至善。是故国家天下之本,存于家庭,有天下国家之责者,敬欲举治平之实,次修己而完家庭之道德,实为当然。此孝悌之德,视为一切道德之本,固有其由来也。但所谓德之本者,为诸德之根本的德,此非“至德”之谓,乃实践之基础,即浅语出发点之义。有子以孝悌为仁之本(见《学而篇》),即此义也。
由斯言之,孝悌确为百行之本,然则其本义如何?此为急待阐明之问题。由孔子之所见,则一言孝而即为善事父母,一言悌而即为善事兄长之谓。盖以诚心诚意而顺应于父母兄弟之间者也。
就孔子而深究孝之内容,至少有下列要义之存在。(一)服从;(二)养志;(三)几谏;(四)丧祭是也。服从者,顺应父母心志命令之谓。“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为政篇》)此教服从也。养志者,省事父母之志而先意承欢之谓。盖养体诚为必要,而养志则尤有重大之理由存也。“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为政篇》)此别养志于养犬马——养体为言者也。又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意亦同之。几谏者,下气、怡色、柔声以回父母之非也。“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篇》)即此义也。盖父母而即陷于过行,其时为之子者,欲有以挽回之,乃不惜为方命之行,虽于服从之道有乖,而观其下气、怡色、柔声之作法,是亦可谓极养志之能事矣。丧祭者,人子值父母之死,丧葬尽礼,祭则所以伸其报本追远之情也。昔者宰我以三年之丧,延时废事,乃以一年之期为请,孔子责之曰:“予(宰我名)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阳货篇》)此所以明丧服之节,《中庸》云:“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此所以明祭祖之义。但三年之丧,为期过久,扞格难行,况在人事繁难之今日,又谁有余力专一从事于此,而宰我之一年说,与墨子之薄葬说,实有予人考量之价值。
此外孔子言孝,于游则曰“有方”,于承欢则曰“色难”,要之皆期能得父母之欢心,而属于养志之一面,孝之要义,尽于是矣。
所当注意者,即孔子孝悌之道德——家庭道德,颇略义而重仁,仁者笃于情者也。昔楚大夫叶公语孔子曰:“吾尝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答之曰:“吾尝之直者异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子路篇》)叶公之直,则为义的一面,而孔子之答,则以家庭为情的范围而充分发挥者也。虽然亦非完全直义不顾,观其别父于母而称之曰“严父”,其为崇义之旨,彰彰明甚。次之忠孝二者,何重何轻,孔子虽未明言,而其可推断为孝者,有如曾子之论孝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孝经》)此为充分发挥孝悌论之曾子思想,而非孔子其人之思想。如孟子则亦先孝而后忠,观其先悦亲于获上,此即绍述孔子之言也。(见《孟子》及《中庸·哀公问政章》)
承述孝悌论而更期进展者,为其门人曾子。而其称为曾子之言者,则于《论语》《孟子》《大戴礼》《礼记》《荀子》《庄子》《韩非子》各记载知之。但其中假讬伪作不少,不能一一置信。
曾子论孝之要点,于《大戴礼》曾子十篇中(一)《曾子本孝》;(二)《曾子立孝》;(三)《曾子大孝》;(四)《曾子事父母》四篇,可以知之。但其内容,与前记孔子之论,为大同而小异,不再特为论述。所异者,即曾子论孝,区别为(一)王、公、卿大夫、士、庶人诸等;(二)以孝为一切之德所从出;(三)以孝为带有形而上学的意义是也。
最后就孔子实践道德思想之全体约言之。其究竟目的为仁及仁人,而常人质非上智,颇不易为。于是乃另拟一实践道德之理想的人格,即特标“君子”,以博文约礼为手段,以期到达理想之境域。而其实践之第一步,即以躬行孝悌为入德之门。此孔子实践道德思想之大凡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