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修己治人为儒教之目的,亦即《大学》之根本思想。然此仅示《大学》之纲领,而尚未及其详细之方法。毕竟此修己之方法及治人之方法如何?此则涉及伦理(修己)政治(治人)之具体的条件不可不讲也。而此两面之思想,于所称八条目中,则有条理井然之说明。
八条目 所谓八条目者,详于本书原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首章)而为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八者。此八条目中,平天下、治国、齐家之三条目,主要为治人而关系于政治,其余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五条目,则关于修己,即实践伦理之事。因而本节则先就其关于修己之实践道德说而一为论述之。
实践道德说 此实践道德用语,严密言之为“修身之道”,即修为论。盖《大学》八条目中之五条目,概论修己之道故也。又此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五者,依《大学》之思想,则为政治(治人)方面之条目,即平天下、治国、齐家之基础。何则,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要治国,欲治国者,先要齐家,欲齐家者,则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又为必要故也。故《大学》之道,其根本在于修身(明明德),而其最初之根本,在于致知格物。以下依次说明《大学》修身之道。
(一)格物 此条目为《大学》之道最初之根本,既如上述。然则其意义如何?古来亦有异说。即朱子与王子见解之各异是也。依朱子之所见,则格物为“格至于物”,而物即事物之理。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故依朱子之说,则致知之要,在于穷极一切事物之理。换言之,穷极一切事物之理,则知可得而致矣。此广义之解也。王阳明反之而有次之狭义的解释。曰:“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故依王子之见,则格物为正其物而使各得其所之谓。故就两说而比较之,物字在朱子为理,在王子则为意。格字在朱子为至,在王子则为正。此其相异之点也。
(二)致知 关于致知之说,朱王二家亦有不同之意见。依朱子之说,则致知者为致其知而尽量开发知识之谓。曰:“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盖泛深推极吾之知识,关于天下一切事物而无扞格不通者也。
其后王阳明以朱子之解为过于广泛而从狭义之解,以致知为“致其知”,而有如下之解释。曰:“致者至也。……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实知识’毕乃事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依此则所谓知者,即彼所谓先天本具之良知,而致即到达此良知之谓。因而朱王二子关于致知之说,大相径庭。盖一则通常所谓推极知识而为外部的推动,尽所有之事物而无不通之谓,一则本具吾人之内部,致先天之良知而直觉其心之本体者也。
此外再就“致知格物”全体而为总括的考察。即从朱子则致知在格至于物,从王子则致知在格正其物。前者为获得知识而以推极事物之理为本旨,后者为返其真知而直觉其本然之良知于内心。故其要领,在朱子则为客观知识之搜集,为穷理主义,为先知后行说。而王子则为先天良知之知觉(主观的觉醒),为直觉主义,为知行合一说。盖此由二家哲学思想之相异所使然也。(参照《中国哲学史》)
最后对于朱王二子之致知格物说再一试其批评,其他之说亦略及一二。居尝盱衡古来多数学者之言论,若朱若王,各有其长短得失之存在。举其重要者言之。朱子之见解,起自主知主义。先知后行,而以居敬穷理为归。此参之今日道德教育思想而信其不误。固然今日为主意主义之时代,因而朱子主知主义之学说,或为时贤之所短,亦是意想中事。然而先知后行之修身法,则固比较的认为适当者也。第其予人非难之点,亦颇不少。如以致知格物为开发事物万般之知识,即其例也。即事物而穷其理,持此以为章明道德本体明德之一法,即非阳明,度未有不嫌其迂者。何则,明明德,非有直接阐明物理之必要。然则其受广泛之非难宜也。且即以先知后行言之,不明前述一般的关系,而徒轻视行为之修养,此不能不为显然的误谬也。何则,主知主义,其见短于主意主义者,即意志之自身有直接修练之必要故也。况如主意说,意志为吾人心意之最初根本乎?今之朱子学派,其即陷于此弊者也。此派学徒,大率优于行为者少。而实行落伍之腐儒,恐不无辗转影响于此者乎?
复次批评王子之见解。假设以明明德之理由,视为施政天下国家之准备,则置德行(意志)为首图,略穷理而重实际,因而唱直觉主义及行动主义,则此确为近于真理。此即阳明一派较之朱子一派为优者也。盖由此学派,实地上多出杰才。又如王子知行合一之解,实际亦无错误。惟以致知格物而迳解为致良知,一惟主观唯心论及直觉论之是尚,其不免于偏狭之讥宜也。盖明德假定为良知,则必为吾人主观的机能,于此具有发达的隐力。苟此隐力不受社会客观的规范,欲其完全发达,毕竟为不可能。此即朱子穷理主义价值之所在也。前早言之,吾人致其明德,听自己之心声,直觉自己之真相,诚为必要,而一面认识社会客观的明德之情态,则尤为不容稍缓者也。彼阳明学徒,动辄偏狭而不足于识,行动逾矩者之先后辈出,岂不以此乎?
要之关于致知格物之说,朱子之见,谓其偏于广泛迂远,王子之见,谓其失于偏狭,均不为过。故以致知格物为明明德之根本条目,或进而以明明德为良心结晶,道德品性之确立,则此均非过举,而两者相互并用自较为至当也。苟非然者,岂惟不能明其本体之明德,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一切齐治均平大事业,恐均成为梦幻而已。
此外尚当一言者,即以格物之“物”为大学教科之一说也。此说始于物徂徕氏。彼以《周礼》大司徒之职,有“以乡三物(六德、六行、六艺)教万民”一语,即此说之所从出。所谓物者,不外大学教科之六艺。故依此说,则致知格物,亦不外通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已。宇野哲人亦主张此说,以此(大学教科之六艺)为大学生之所熟知,故《大学》文内,不载“致知格物”之解释。此说较之朱王二子之解释,将致知格物牵入自家哲学范围以内,自当为公平常识的判断,且按之古文辞学的研究立言,亦大体为得当。
(三)诚意 依《大学》之所示,格物则知至,致知则意诚,此无论为朱说王说,抑征之物徂徕之说而皆同也。
然则诚意为何,又致知格物以若何之意味而得诚其意乎?先就其字义释之,意者,朱子释为“心之所发”,即念虑、情绪、欲望之总称。而心者意之本体,若以欲望为意,恰如伦理学上品性之称。又朱子释诚为实,即原语“不自欺”之义。不自欺则心广体胖而快然自得矣。原语“自慊”,即模拟此快然自得之体态也。此义观于原文:“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诚意章》)数语,至为显然。此之“勿自欺”,为消极的,“自慊”为积极的。但此两者非迥然悬隔,不自欺则自慊,出彼入此,只一转关之力耳。
欲正其心,何故诚意为必要乎?此可于心与意之关系说明之。如上所述,心为意之本体,意为心之作用,故两者有如表里之关系。若意不诚而憧憧往来,如此成为动机,将予心以极恶之影响,久之则恶品性积渐而形成矣。所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其以此也。故正心必要诚意。原语“意诚而后心正”,理亦同之。
此由现代伦理学言之,亦为正当之考虑。盖吾人而能确立道德的品性,则其志向动机,日渐纯粹,自不致为感觉意欲之奴隶矣。又宗教有排杂念,对神佛而为专一之祈祷者,其理由亦不外是。
然则防自欺而求自慊之法又如何?《大学》于此乃说“慎独”之功。慎独者慎之于独知独觉之地也,此为去邪存诚之切要功夫。曰:“故君子慎其独也。”盖鉴于“小人间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而为此防微杜渐之言也。(www.xing528.com)
慎独之功,亦见述于《中庸》,此为儒教道德之根柢。盖个人而为善为恶,全由独之慎与不慎所致,其关系甚大也。而此思想,浸成儒教及宋儒之“人生观”。即依彼等之所解,在人则本然之性,时时与气质之性为缘,又对良知而有物欲之存在,此本然之性及先天良知,往往为气质之性及物欲所掩,始而丧其灵明,继而迷于向往,善恶倒置,堕落下乘者,比比皆是也。此即善恶二元论,又善恶混合论,转移之力,不能不归重于慎独之功。
由是以观,慎独在修己上极为重要,故王阳明有如次之言论。其谓:“修身惟在于诚意,诚意只是慎独。”又此慎独,在现今实践道德上,关于德器之成就,亦为切要修为之一。
次再申述诚意与致知格物之关系,此观于《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首章)之文而可知也。然则其意义如何?自内容言,亦以学派之不同而各异其见。依朱子则穷理而广致其知识者,意即可得而诚,依阳明则启发其自具之良知者,意即可得而诚。其他物徂徕之说,则以通晓大学教科之六艺,而意即可诚。三者一则归重一般知识的开发,一则归重意念动机之踏实,三则归重六艺常识之取得,其取径不同,而其为诚意之导源则一也。
固然,所谓意志,即前言心之作用之谓。夫心一而已,朱子则由知识方面求之而意可诚,今日之修身教学,即基此理由也。王子则直接诉之于意志之自体,其得收诚意之功,自无待言。此外物徂徕之收功于六艺者,其理由与第一同。此则诚意与致知格物关系之明证也。虽然由现代之思潮观之,其间自有巧拙当否之分。盖凡欲诚意者,苟由着重知识而先明了正邪善恶之点观之,朱子之说自为优胜。否则由行为上行动主义观之,王子之事上磨练,亦为必要。不待言朱王两家,非专主穷理,行为之一面,且皆承认知意两要素之存在,相互而利用之,其归则一。换言之,即均能获得意诚之实效也。惟其流于极端之弊,则有不得不慎防者耳。
(四)正心 意既诚矣,则正心自相因而至。正心者即心情之保持常态者也。盖吾人之心,有忿怒、恐惧、好乐、忧患之情绪,而时时使失其正体。诚意则心不妄动,自不至以外来之纷扰而摇动其本体之光明,故意诚而后心正,身亦可得而修矣。然而心若受支配于此等情绪而失其正体时,则中心无主、视听色象,将有不能保持其常态者。其极不至如本章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之聋聩愚痴状态不止。此正心所以为必要也。
于此有持异论。以为此之正心,即佛教所谓除烦恼,绝恐怖,去恶欲,断绝七情之做法。要之此为动心空性空之佛学,而非所谓入圣之学。《续礼记集说》、清儒姚际恒之言,及我国伊藤仁斋之说,皆此类也。
虽然,此之非难,亦为一种偏宕之言。何则,此思想固然显著于佛教,而《大学》之道,兼重致知格物与诚意之二事,即并知的教育(格物)意的教育(诚意)而更示以情的教育之条目,亦其显著之例证。况如佛教之严格的防闲,其于杜外缘而保持其本心者,又不无大补乎?
注:
文学士宇野哲人以致知格物为知育,诚意为意育,正心为情育。(见氏著《大学讲义》)
(五)修身 所谓身者,即淑慎其行。以今日伦理学之言词表之,其即人格之修养。而身修,则为人格之完成无疑。是故此身不单为身体,即非仅具肉体意味之身,勿宁诂以人格为允当。又就《大学》之本义释之,修身即明德之事。盖身修即能明其自具之明德,而明明德亦即所以修其在己之身矣。二者为同义而异语也。
修身之法,在实践上述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四事,今无再述之必要。盖依致知格物而励其知,依诚意而一其意志,依正心而正其情绪情操,如是则身以之修,人格以之完成,而明德亦自无不明之处,盖至是而其本为确立矣。故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此则《大学》实践道德思想之极功也。而此完成之人格,换言之,即已明之明德,章明反映于天下国家之客观方面,所谓家齐、国治、天下平也。又以今日言词表之,则为人格之社会的扩充。
此身既修而推及于家国天下之法,在《大学》所谓洁矩之道。盖此为修身而推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人己相关、本用一源之道也。
补注:朱王二家之异点
以上二者相异之点,全由二家哲学观之相异所使然。朱子为客观的唯理论者,故唱外部的穷理,其为根本的主知主义,故主张先知后行说,而做法则重义理的搜求。王子为主观的唯心论者,故唱内部的直觉,其为根本的主意主义,故主张知行合一说,而做法则重事实的磨练。(参照《中国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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