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大学》为阐明儒学要旨完全组织的经典。因而其根本思想,除儒教目的修己治人以外无他道。修己者,磨励一己之知德,治人者,完成万民之知德。换言之,《大学》之根本思想,先修养自身,即以此为基础而推及天下国家者也。此则于《大学》之纲领中有最详细之说明。
三纲领 《大学》之三纲领,即本书发端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明德、亲民、止至善三者是也。然则《大学》之三纲领,究以若何意义表明其根本思想乎?明明德者,要之为磨励一己之知德而用以修己,新(亲)民者,以己之明德为基础而治天下国家之人民者也。即明明德、为励德业于一身,新民、为立事功于社会。而止至善,则不最后之归宿,必使人己双方不留毫发遗憾而后快。兹更就其各纲领而详为述之。
(一)明明德 明明德者,即“明明德于天下”(本书首章),而使天下国家之各员,各能明其道德本体者也。此道德本体,即普通所谓之良心。朱子解此明德为“人类之本性”,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常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此则主张先天的良心说,而由今日心理学之见地衡之,殊难肯定。益以本性与人欲,非有绝对的差别,复性之说,自不能为无误。何则,吾人之良心,即所谓明德者,为知情意之复合体而营共同的活动者也。以今日之言词表之,明明德则为启培良心,涵养德性之意。换言之,即励其道德的知情意也。盖必如是努力,则其明德之能充实而有光辉,始无可疑之余地。
次之上述之明明德,其为涉及天下国家之全体,自不待言。而由局部论之,自当属于个人修为的方面。何则,依《大学》之思想,则天下国家之单位为个人,若个人而不先完成其道德,则所谓“明明德于天下”者,直成幻想。此意早于首章“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诸语,充分表明之。德儒黑尔巴德所谓确立五种道念——(一)内心之自由;(二)意志之完全;(三)善意;(四)正义;(五)报酬——以图个人道德之完成者,亦此意也此。明明德之根本思想,形为实践,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之道德说,于以成立。此义当于后文详之。
(二)亲民 此语古注与程朱之注,立言大不相同。即依古注(王阳明从之),则亲民之亲为亲爱,即亲爱其天下国家之民也。程子则以此句与下文“日新”之句对照,谓亲当作新。而新民即使斯民去旧而从新也。朱子则继承此说而有如下之注释:“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两家立说,各有理由,不能有是非轻重之见于其间。而由学者之信仰言之,自以遵奉朱注为占多数。本书之释新民,则有如次之理由。第一,亲民如为亲爱其民之解释,则对《大学》另一目的治人之说,其力为弱。盖治人在于举天下国家之政治为道德化,不达至善之境域不止。若第亲爱其民而已,恐于此有不足之嫌也。若程朱之释新民,则其意为积极的,去其旧染之污,则使斯民一新器宇不难矣。第二,新民之说,与近代思想之趋向为一致。即依近代之思潮,则人格有扩充性,因而革新社会之事,胥在主治者之斡旋运转范围以内。而其进程,亦以主治者之人格愈益光明,则其对于宇宙之发挥力亦愈益伟大。斯即道之社会客观方面之确立也。是故如程朱之说,则明明德与新民,其间体用之同源,表里之相应,若合符节,殆不爽于毫厘。
本来明明德与亲民(新民),其间自有密接之关系。盖明明德而确立其品性者,于其自身尽力为明德之发挥,即完全为道德品性之树立。而由社会客观方面考之,则依人格扩充性之原则,社会国家,当亦同受影响而形成普遍化。例之有大伟人出,则围绕其旁者,必有多数人材之出现,因而社会全体之程度遂增高于无形。况如程朱之说,先成己而后成人,其间固有息息相通之理乎。此即中国政治思想政教一致现实之理由也。
(三)止于至善 所谓止至善者,即就深就浅亦高亦下之意。而一考察大学之精神,要之不外各人为其当为,行其当行,不思不勉而冥合于道德根本主义,栖息于道德静止的状态者也。因而至善,必不仅如今日伦理哲学上所称“最高善”之义。但至善而既为善之极致之意,则其不在一般所谓道德品行之状态以下,自不待言。关于此而古注朱注之解释,亦各不同。即依古注,则止于至善,“即行善而未达于至极,则不足以治民,一出一入而无操守,则未可与化民”。依朱注,则此显然为形而上学。观其言曰:“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依此,则至善为事理当然之极致,而止至善,即尽性践形、至无一毫私欲之境域而后已。此为宇宙本体纯理世界之表现,为形而上之境地。而明明德与新民,不至于此,则不能谓为至善之境域。(www.xing528.com)
上之两说,其解至善为“善之极致”,大致相同,而其内容则大异。何则,前说解至善,则仅指其行不越矩之品性言之,后说则显然为宋学化,树立理本位观念而不无流于冷静寂寞之嫌。因而朱子之说,仿之希腊斯塔亚派,在不动心无欲念的状态下,与今日伦理主潮之调和主义及圆满的人格主义,不能不为有欠一致之处。而此非难,勿宁为朱子一派之唯理主义,及主知主义当然之弊。
最后总括《大学》之纲领而一考察之。举其要者,大学教育之道,第一,个人方面为明明德,以图品性之树立;第二,社会方面为新民,本树立之品性,以图天下国家之道德化;第三,示修己治人之趣旨,而以至善为归者也。于此当注意者,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三者之关系,及大学之至善与伦理学之洽善,其异同如何?先就三者之关系说明之。明明德主要从个人道德方面,衡论大学之道,新民则从社会政治方面,衡论大学之道。固然论两者之先后本末,则在己之道德化为先为本,新天下国家之民为后为末,此尽人所知之事。盖个人而不努力养成自身之全德,欲举天下国家之政治,尽他人而道德化难矣。
然则二者与止至善之关系为如何?以余之见,止至善为《大学》之到达点,亦即明德新民二者之归宿,而并示以最后之企图。故止至善者,不仅指示明德新民之两面,宁为大学之道各方面之统括点。此与物理学上几多之光线,经过透镜而集结于焦点同。倘非有此止至善之企图,则所以阐明大学之道者,毕竟犹有未尽之处。何则,大学之道,若仅为明明德新民两面而已,则其进行之归趣未明,因而儒教根本思想之系统叙述,毕竟犹欠圆满故也。此为三纲领相互关系之解释。
次论大学之至善与今日伦理学上所谓洽善之关系,仅由文字言之,两者殊无何等之差异。盖无论为至善、洽善,以及最高善、究竟善,要之为同一之善,不过其称述之方面有异耳。虽然更详密观察之,其间使用上下无差异之点。何则,大学所谓至善,自形式言之,为“善之至极”,而自内容言之,则直涉及营同一活动行不越矩之道德品性的方面。此为普遍人类究竟目的之善,而与今日伦理之洽善、最高善异者此也。换言之,大学之至善,为明其明德而顺应于一定规矩准绳之状态。而伦理学之洽善,则为普遍目的之总称,因而前者为道德品性的至善,后者为人格实现的至善。盖一则自作用方面取义命名的至善,一则自目的方面论定命名的至善,其观点各异也。
由斯言之,大学之至善,岂以今日伦理的意味之解释而为恶乎?如是之解释为不可能乎?或两者全无关系乎?否否!大学之至善,亦可用现代的解释,如是解释亦决不为恶,且二者亦不能为无关系。例之大学之至善而解为究竟善及洽善的意义时,明明德者,即明此究竟善、洽善之为何,新民者即行人格本位之政治者也。盖人格之实现,从主观方面言,则为人格之修养(明明德),从客观及社会方面言,则为人格之实现,亦即为社会的贡献也。不过如斯解释,可为大学现代的注释,而非大学本来的意义。至此根本想想之在实践伦理上如何?又在政治思想上如何?此当于次节论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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