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锡瑞在《论近人说易张惠言为专门,焦循为通学,学者当先观二家之书》一文中,引用《四库全书总目易类提要》和惠栋《易汉学提要》后指出:“惠栋为东南汉学大宗,然生当汉学初兴之时,多采掇而少会通,犹未能成一家之言。其《易汉学》采及《龙虎经》,正是方外炉火之说,故《提要》谓其掇拾散佚,未能备睹专门授受之全,则惠氏书亦可从缓。近儒说《易》,惟焦循、张惠言最善。其成书稍后,四库未收,故《提要》亦未及称许,实皆学《易》者所宜急治。……张氏著《周易虞氏义》,复有《虞氏消息》《虞氏易礼》《易事》《易言》《易侯》,笃守家法,用功至深,汉学专门,存此一线。治专门者,当治张氏之书,以窥汉易之旨。”[17]
梁启超在论及张惠言时也指出:“张皋文所著书,主要的是《周易虞氏义》九卷,还有《虞氏易礼》《易言》《易事》《易侯》及《荀氏九家义》《易义别录》等。皋文凭借定宇的基业,继长增高,自然成绩要好些。他的长处在家法明了,把虞仲翔一家学问,发挥尽致;别家作为附庸,分别搜择,不相杂厕。我们读这几本书,可以知道汉易中最主要的部分虞氏易有怎样的内容,这是皋文的功劳。”[18]
基于上述,我们知道,张惠言是汉易专家,其易学研究源于惠栋(1697—1758),高于惠栋。那么,张惠言为什么要研究易学,并且研究虞翻易学呢?汤用彤先生(1893—1964)针对魏晋玄学的兴起,曾经睿智地指出:“研究时代学术之不同,虽当注意其变迁之迹,而尤应识其所以变迁之理由。理由又可分为二:一则受之于时风,二则谓其治学之眼光之方法。”[19]张惠言生活时代之“时风”是怎样的呢?梁启超认为,有清一代,自康、雍以来,皇帝都提倡宋学,即提倡程朱理学。但以江浙为中心的民间,“反宋学”气势日盛,标出“汉学”名目与之对抗。到乾隆时期,汉学派殆占全胜。汉学派也可以分出两个支派:一曰吴派,二曰皖派。吴派以惠栋为中心,以信古为标帜,梁启超称之“纯汉学”。皖派以戴震(1724—1777)为中心,以求是为标帜,梁启超称之“考证学”。张惠言研究汉易,研究虞翻易学,“时风”使然。而张惠言之所以研究易学,是因为其“治学之眼光之方法”:推究“文”所以载之“道”,必须从被汉人誉为“众经之首,大道之源”的《周易》开始。
(一)“文以载道”:研究《周易》的初因
《清史稿》张惠言本传:“张惠言,字皋闻,武进人。少受《易经》,即通大义。”[20]张惠言《杨随安渔樵问对图赋》“序”文记载:
杨子图其貌为一渔一樵,取邵康节氏之文,题之曰“渔樵问对”。于时岁在己酉,以书命余于京师曰:“其为我赋之。”余时甫涉易学,自以为未知道,不敢以为。其后余南还,罹母氏之戚,则又不暇以为。今年之春,乃得就杨子而观所谓“渔樵问对图”者,纵言及于《易》。[21]
“己酉”年为1789年,时张惠言二十八岁。可见,“少受《易经》,即通大义”,指的是惠言年少时即已接触到《易经》,初步了解了易学的基本精神,而真正下功夫研究易学,是二十八岁前后开始的。
张惠言为什么而立之年对易学产生兴趣呢?其《文稿自序》曰:
余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余年,乃往往知其利病。其后好《文选》辞赋,为之又如时文者三四年。余友王悔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已而思古之以文传者,虽于圣人有和有否,要就其所得,莫不足以立身行义,施天下致一切之治。荀卿,贾谊,董仲舒,扬雄,以儒;老聃,庄周,管夷吾,以术;韩愈,李翱,欧阳修,曾巩,以学;柳宗元,苏洵、轼、辙,王安石,虽不逮,犹各有所执持,操其一以应于世而不穷,故其言必曰“道”。道成而所得之浅深醇杂见乎其文,无其道而有其文者,则未有也。故乃退而考之于经,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22]
其《送徐尚之序》有曰:
余少学诗,不成。年三十余,始为古文,愧未闻道。而尚之独见许,亟称之。于其别也,超然曰:“子不可无言。”余曰:“然。”乃审之曰:古之以文传者,传其道也。夫道,以之修身,以之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自汉之贾、董,以逮唐宋文人韩、李、欧、苏、曾、之俦,虽有淳驳,而就其所学,皆各有以施之天下,非是者其文不至,则不足以传今。子为古之文,学古之道,立身事亲,既至矣,独位卑,任之者浅,道不得于下。古之人,不能必其道之果行也,而无一日忘道之行。故十室之邑,未尝不以先王之道治之。……若曰古之道不可用于今,则非吾之所敢知也。[23]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韩愈在《原道》中说:“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以是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24]周敦颐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25]张惠言所以研究《周易》,是为了作“第一流”的“文”。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有《原道》传焉。周敦颐倡“文以载道”,为宋明道学开山祖师。“文”不载“道”,读之无味,行之不远。所以,张惠言转向经学的研究,诚如阮元在《茗轲文编序》所言:“武进张皋文编修,以经术为古文,于是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圣人之道在六经,而《易》究其原,《礼》穷其变,知扶阳抑阴之旨,然后交际之必辫其类,议论之必防其流失也。”[26]
(二)主汉易,弃宋易(www.xing528.com)
我国传统之经学,就内容加以区分,大体可分为汉学与宋学。前者乃汉代之学,广义言之,凡是以汉唐训诂之学为主的都是汉学。后者乃宋代之学,凡是以宋明义理之学为主的都是宋学。在清代,有治汉学的,有治宋学的。邓广铭先生说:“宋学是汉学的对立物,是汉学引起的一种反动。”[27]汉学严禀师承,笃守家法,不越雷池一步。宋学疑古惑经,不守传统,敢于创立新说。汉学宋学,彼此水火,互相攻讦。清代惠栋父子是汉学研究的一面旗帜。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崖,元和(今江苏苏州)人,清代易学大家。惠氏四代治汉《易》,至惠栋,《易汉学》《周易述》成。惠栋《易汉学原序》曰:
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二经犹存。毛郑两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杜氏虽有更定,大较同于贾、服;伪孔氏则杂采马、王之说,汉学虽亡而未尽亡也。惟王辅嗣以假象说《易》,根本黄老,而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故宋人赵紫芝有诗云:“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盖实录也。栋曾王父朴庵先生尝闵汉《易》之不存也,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天崇之际遭乱散佚,以其说口授王父,王父授之先君。先君于是成《易说》六卷,又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而未暇也。栋趋庭之际,习闻余论,左右采获,成书七卷,自孟长卿以下五家之《易》,异流同源,其说略备。呜呼,先君无禄即世三年矣。以栋之不才,何敢辄议著述?然以四世之学,上承先汉,存什一于千百,庶后之思汉学者犹知取证,且使吾子孙无忘旧业云。[28]
张惠言承接惠栋父子研究易学,主汉易,弃宋易。其《丁小疋郑氏易注后定序》云:
自王弼注兴而《易》晦,自孔颖达《正义》作而《易》亡。宋之季年,学者争说性命,莫不以王、孔为本,杂以华山道士之言,而王伯厚氏独尽心郑注,搜集阙佚,汇为一书,可谓伟矣。自是之后盖五百余年,而得惠定宇氏,始考郑氏爻辰,增补伯厚《集注》所未备,然后天下知有郑《易》。又数十年,丁君小疋从而定之,正其违错,补其阙漏,次其篇章,然后郑氏之《易》大略具焉。方今士以不习郑学为耻,其考郑书者,无虑数十家,而以丁君此书为最善。[29]
其《周易虞氏义序》曰:
自魏王弼以虚空之言解《易》,唐立之学官,而汉世诸儒之说微。独资州李鼎祚作《周易集解》,颇采古易家言,而翻注为多。其后古书尽亡,而宋道士陈抟以意造为龙图,其徒刘牧以为《易》之“河图”“洛书”也。河南邵雍又为“先天”“后天”之图。宋之说《易》者,翕然宗之,以至于今,牢不可拔,而《易》阴阳之大义盖尽晦矣。清之有天下百年,元和征士惠栋,始考古义孟、京、荀、郑、虞氏,作《易汉学》,又自为解释曰《周易述》。然掇拾于亡废之后,左右采获,十无二三。其所述大氐宗祢虞氏而未能尽通,则旁征他说以合之。盖从唐、五代、宋、元、明,朽坏散乱,千有余年,区区修补收拾,欲一旦而其道复明,斯固难也。翻之学,既世又具见马、郑、荀、宋氏书,考其是否,故其义为精。又古书亡,而汉魏师说可见者十余家,然唯郑、荀、虞三家略有梗概可指说,而虞又较备。然则求七十子之微言,田何、杨叔、丁将军之所传者,舍虞氏之注,其何所自焉。故求其条贯,明其统例,释其疑滞,信其亡阙,为《虞氏义》九卷,又表其大旨,为《消息》两卷,庶以探赜索隐,存一家之学。其所未寤,俟有道正焉耳。[30]
(三)“《易》本为卜筮而作”
对《周易》一书的性质,历来有不同看法。朱熹说:
《易》本为卜筮而作。古人淳质,初无文义,故画卦爻以“开物成务”。故曰:“夫《易》,何为而作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此《易》之大意如此。
古人淳质,遇事无许多商量,既欲如此,又欲如彼,无所适从。故从《易》示人以卜筮之事,故能通志、定业、断疑,所谓“开物成务”者也。[31]
朱熹认为,《易》本卜筮之书,后来的道理都是源于卜筮。虞翻颇精于卜筮。据《三国志》记载,关羽被打败后,孙权让精于筮法的虞翻占筮,得兑下坎上之节卦,变卦为临卦。虞翻断曰:“不出二日,必当断头。”结果与虞翻断语惊人一致。孙权大加赞赏,说:“卿不及伏羲,可与东方朔为比矣。”[32]我们认为,张惠言之所以研究虞翻易学,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对卜筮的兴趣,对虞翻的羡慕。惠言对卜筮是下过工夫的。其《青囊天玉通义序》云:“余读《青囊》《天玉》《宝照》书,久而不解,乃尽屏注说,冥心思之积十余日,费食寝焉。”[33]张惠言应该也是精于筮占的,其《答钱竹初大令书》云:“春间辱手书,伏承忧患之余,有加年寡过之想,以惠言稍知易理,命决之于筮占。惠言之于《易》,盖所谓臆说,而不知是且非者。”[34]张惠言虽然谦虚,没有一定水平,钱竹初也不会让他算命的。可以推知,以张惠言之才智,加以十数年,他一定会有卜筮方面研究成果的,虽然囿于时代不可能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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