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品读：非辩的含义及田鸠的身份

【题解】

本文选自《韩非子》第三十二篇《外储说左上》，题目为编者所加。“非”，指反对；“辩”，指言辞华美。在本文中，韩非子借田鸠之口表达了他的主张——君主应该关注的重心，不是言辞的华美，而是言辞、文章表达的实际功用。

【原文】

墨子

楚王谓田鸠曰①：“墨子者，显学也②。其身体则可③，其言多而不辩④，何也？”

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⑤，从衣文之媵七十人⑥。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⑦。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⑧。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⑨，薰以桂椒⑩，缀以珠玉⑪，饰以玫瑰⑫，辑以翡翠⑬。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⑭。今世之谈也⑮，皆道辩说文辞之言⑯，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⑰。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⑱，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⑲。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⑳、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选自陈奇猷《韩非子集释》卷第十一《外储说左上》）

【注释】

①田鸠，战国时期齐国人，又称田俅子、田系、田襄子，为墨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②显，显赫。③体，实践。④辩，动听。⑤令，让。饰装，置办装束。⑥从，随从。衣（yì），穿。文，纹饰，这里指华丽的衣服。媵（yìng），古代指随嫁的婢女。⑦贱，轻视。⑧善，善于。⑨柜，匣子。⑩薰，通“熏”，以气味或烟气接触物品。桂、椒，均为有香味的树木。⑪缀，点缀。⑫饰，装饰。玫瑰，美玉。⑬辑，连缀。⑭鬻（yù），卖。⑮谈，言论。⑯道，说。⑰览，阅读。⑱传，传扬。道，思想理论。⑲论，阐明。⑳怀，怀想。直，通“值”，价值。害，伤害。

【品读】

为了推行自己的理论，韩非子对儒家和墨家批评颇多。这一方面是因为儒、墨两家与法家的主张有着很大的分歧，甚至在许多方面都针锋相对；另一方面，在韩非子生活的时代，虽然儒家内部分为八派，墨家内部分为三派，但他们无论在社会上层还是在下层民众当中都有着非常大的影响，韩非子如果想让君主真心实意地接受自己的理论主张，只有先批评、击败这两个当时最有影响的学派，一切才有可能。

但是，对于前代学者的思想，韩非子并不是全盘否定，而是采用了取其所长，为我所用的原则。他对墨家创始人墨子的评价便是如此。墨家主张君主作为一国的领袖，自然应该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应该时时事事身先士卒，与百姓同甘共苦，而不是高高在上去管理民众。在韩非子看来，君主、臣子、民众在国家和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不同，所以他们的职责也就不同，作为一国领袖的君主绝对不能事必躬亲，只要“法”“术”结合，稳稳地掌握住生、杀、奖、罚的大权，整个国家自然会顺利发展。不过，在表达思想的言辞是否应该华美的看法上，韩非子倒是非常赞成墨子的做法，我们可以从楚王与田鸠的对话看出这一点。

在楚王的观念中，墨子作为声名显赫的学者，却无法做到语言的华美，是无法否认的一大缺点，而田鸠的看法却截然相反。他认为，语言朴实不仅不是缺点，而且还是非常难得的优点。田鸠又被称作田襄子，是齐国人，他生活在墨子之后，是墨家第三任钜子（墨家将其首领称为钜子）。面对楚王的疑问，田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秦伯嫁女”。当年秦穆公将自己的女儿怀嬴嫁给晋国公子重耳的时候，因为将陪嫁的女子装扮得太漂亮，导致晋国人喜欢陪嫁的媵妾，却看不上秦君的女儿。这就是装饰外表过于华丽而导致的恶果。(www.xing528.com)

第二个故事是“买椟还珠”。有个在郑国做珠宝生意的楚国人，因为将装宝珠的匣子做得过于华丽，结果郑国人却只看中匣子，忽视了宝珠。我们现在看到这个典故时，往往嘲笑郑国人的浅陋无知，却并不注意那个卖宝珠的楚国人。其实，田鸠在这里真正批评的却是这个卖珠之人。因为作为商人，他的目的是经营珠宝，结果虽然卖掉了匣子，但出售宝珠的根本目的却并没有达到。

秦穆公与珠宝商，同样追求华美，最终同样事与愿违，这就是田鸠对楚王的回答。然而，这两个故事还不是田鸠要表达的全部意思。紧接着，话锋一转，他将关于华美的讨论引入现实社会之中。在他们所处的战国时代，整个社会都流行漂亮动听的语言，而君主表现得更甚，他们对于文章只看重文采，根本不管是否有用，而墨子却恰恰相反。他的学说，目的是向世人传扬先王之道，阐明圣人言论。墨子担心如果将自己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人们就会仅仅留意于文采而忘了文章的内在价值，从而造成文采损害功用的不良后果。

田鸠在此所维护的，正是墨子所坚持的，而墨子所坚持的，也正是韩非子所称道的。他说：“明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可见，韩非子眼中的社会风气与田鸠看到的并没有区别。如果君主听取言论之时一味地欣赏说话人的口才，观察行动之时一味地赞赏不切实际的作风，那么在君主喜好的导向下，臣子和民众讲起话来将会高深莫测，做起事来也就脱离现实。在韩非子看来，只有君主真正认识到这种不良风气的巨大危害，到底是重言辞华美，还是重实际功效的问题才有望解决，本末倒置的社会现象才能够得到彻底扭转。

【扩展阅读】

导言：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宋国国君和世人只关注音乐是否好听，而射稽与癸（Guǐ）看重的却是音乐所产生的实际作用。韩非子对于音乐的这种看法和他对于言辞、文章的观点，在本质上其实是相通的。

射稽之讴

宋王与齐仇也，筑武宫。讴癸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

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

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知倦。

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

对曰：“王试度其功。”

癸四板，射稽八板；擿其坚，癸五寸，射稽二寸。（选自陈奇猷《韩非子集释》卷第十一《外储说左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