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脏时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时爱我们。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
肖斯塔科维奇第四交响曲
肖斯塔科维奇 C小调第四交响曲
肖斯塔科维奇 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
肖斯塔科维奇 第四交响曲·第四乐章
肖斯塔科维奇 第四交响曲·圆舞曲
曾经听过一个费解的故事:假如说你被强盗掠上贼窝,强盗向山下敲诈赎金若干。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时候,人质并不怕绑架他的强盗,怕的是被敲诈的那个人不拿赎金来。当然,最可怕的是,这份赎金的等待漫长无期。世道终了,我们发现,赎金就在人质身上。故事中被敲诈的人和人质是同一个人,面对邪恶与伪善之时,自己要准备自己的赎金。很多事情都是故事中的暗喻,世界并没有困住你,自己才是束缚自己的元凶。从30岁开始,肖斯塔科维奇的内心就被绑上囚车,他说,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等着被捕。差不多40年的时间,直至肉体的死亡。肖斯塔科维奇把自己看作人质,一个被判了罪的人。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成为他无可逃遁的大监狱。看肖斯塔科维奇的书信集,看到最多的是生病,好像他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我又病了”,“马克西姆也病了”……这是一个无情的世界。我们是不是要将怒火对准那个绑架他的强盗,那个恶的罪魁,甚至是无良的时代。肖斯塔科维奇却告诉我们:他的对立面不是环境,是人,是自己。1975年,他69岁去世时,名满天下。冷战时期的东西方两大阵营,都在用他们的方式赞颂这位伟大的作曲家。事实上,他的音乐真实地充盈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在那本真假扑朔迷离的传记中,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居然说:“不,我不能再继续讲我的不幸的生活了,我肯定现在没有人会怀疑它是不幸的。我的一生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刻,没有令人兴高采烈的事。它阴暗沉闷,使我想起来很伤心。承认这一点,使我很难过,但这是事实,是不幸的真相。”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我在看诺兰导演的《蝙蝠侠》系列之《黑暗骑士》。戏到高潮,我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窗外晚高峰的车流,越加觉得寒意逼人。剧中那撒旦一般的小丑居然这样。他站在高楼上威胁着所有人,从一开始,他就给予了这个城市一道选择题:你们要么“成为我的人”,要么离开这个城市。剧情曲折,最后一批逃离这个城市的人乘坐了两条船,一条船上是好人,一条船上是那些监狱囚犯,黑社会老大及其属下。等这两条船开到河中时,突然停下了,并传来了小丑诱人的声音:每条船上都装有大量炸药,还有一个起爆器,但起爆器控制的是另一条船,只有一条船上的人可以生还,条件是12点前必须引爆另一条船。
我手中的遥控器在此时与那两艘船上的遥控器合一了。
小丑这该死的魔鬼,他绑架的不是这两船人,他绑架了这个世界的善恶。我不忍按下播放键,是不忍看这个选择。你怎么能将全人类的善恶作为了你的人质。我们究竟怎么样才能赎回呢?剧中小丑在牢笼中对外面警察有一段对话,他情绪饱满,高音犹如歌剧中的咏叹调:
To them, you're like a freak like me. They just need you right now. when they don't, they'll cast you out like a leper. Their morals, their code...It's a bad joke. Dropped at the first sign of trouble. They're only as good as the world allows them to be. You'll see. I'll show you. When the chi ps are down, there civilized people... they'll eat each other. See, I'm not a monster. I'm just ahead of the curve.
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怪胎,就像我一样。他们现在是需要你,但是等他们不需要了,就会像对付麻风病人一样把你赶出去,他们的道德、准则,就是个冷笑话。一遇到麻烦就全扔到一边了,他们的优点是很有限的,我会让你看到,到了紧急关头,这些所谓的“文明社会的人”,就会互相吞噬。你看,我不是怪物,我只是颇有远见。
剧中人不敢按下去,他们怕;我怕按下去,作者给我的答案会让我绝望。《圣经》里面说:“耶和华啊,你为何丢弃我?为何掩面不顾我?我自幼受苦,几乎死亡;我受你的惊恐,甚至慌张。你的烈怒漫过我身;你的惊吓把我剪除。这些终日如水环绕我,一齐都来围困我。你把我的良朋密友隔在远处,使我所认识的人进入黑暗里。”1935年肖斯塔科维奇29岁,他却写作悲剧。紧张的声音描摹着苦难与荒诞的意义。为什么我们会心疼,因为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个年轻人这里破产。肖斯塔科维奇1935年9月至1936年5月之间创作了《第四交响曲》,但是这一部交响乐的首演,却已经是1961年的12月30日。足足25年的等待。20世纪30年代苏联农业集体化改造遭受重创,全国范围内的饥荒导致饿殍遍野。苏联上下对斯大林的质疑声越来越强。国家在这个时候却开始“大清洗”计划,很多人就这样消失了。从元帅到无名小卒,有些有罪名,有些人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般无影无踪,家人却都要装作不知。所以肖斯塔科维奇说大家死了连葬在哪里也不知道。就在这样的恐怖下,音符才会既尖锐又敏感地神经质起来。肖斯塔科维奇从来没有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被捆在别人的战车之上。
1936年初的一个平常的夜晚,斯大林来到莫斯科大剧院看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简称《麦克白夫人》)。这是一部关于罪与情欲的故事,深刻的人性探索与音乐的悲伤叙述着麦克白一般的心灵轨迹。斯大林在第三幕结束以后就离开了座位。所有人知道,事情糟了。肖斯塔科维奇打算立刻离开莫斯科。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带着忧伤收拾了所有的行头,走向了车站……”两天后,《真理报》以《不是音乐是混乱》的标题开始批判这出歌剧。评论其音乐为“嘈杂,喧闹,这是狂躁和神经质的作品,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只配拥有扭曲的怪口味”。紧接着,《真理报》对他另外一些重要作品全盘否定。《第四交响曲》就在这时候写完。就在恐惧中,就在不祥的预兆中。注意,这样的悲剧不是悲壮,是“脆弱,软弱,懦弱”。
肖斯塔科维奇在多年后的回忆录中说:人人都避开我,结果可能很坏。他们全都等着这个坏结果的来临。在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个时期里,我险些自杀。危险使我毛骨悚然,我看不到任何其他出路。我度过这个危机之后,比原先更坚强了,对我自己的力量也有了较大的信心。敌对力量看来已不再那样全能,甚至朋友和相识者的可耻出卖也不像以前那样使我痛苦了。集体的背信弃义已与我个人不相干。我尽量避开别人。在那个时期,离群独处对我是解脱。如果你愿意,你能在我的《第四交响曲》中找到一些这种思想。在最后几页里相当精确地表达了这些想法。当时,似乎演出我的任何作品都会招来麻烦。小剧院把《麦克白夫人》搬到莫斯科,于是出现了《混乱而非音乐》。大剧院上演我的舞剧,结果又来了一篇《真理报》社论《舞剧的荒谬》。如果当时也演奏了《第四交响乐》的话,又会出什么事呢?谁知道,也许没有人说话,于是我的歌能永远唱下去。战争带来许多新的苦难和破坏,但是战前的可怕年代我也没有忘掉。我的交响乐,从《第四交响乐》开始,全是说这些年代的,包括《第八交响乐》和《第七交响乐》在内……我的交响乐多数是墓碑。
没法不流汗,都来不及呼吸
阿璞觉得自己出生时候身体的不舒服没有困扰自己,至少当年并没觉得。真正的崩溃是从上幼儿园开始,他和他的爸爸妈妈都被绑架到另一个世界,大惊失色,紧张得发抖,没法不流汗,都来不及呼吸下一口空气。
肖斯塔科维奇 第四交响曲·最缓版
周鲒:抑郁症的表现是什么?
阿璞:就是周身不舒服又说不出来。有时候就是气候有一点变化你都会觉得非常不妥,可是又说不出来什么原因。
周鲒:成天不开心?
阿璞:不是,有时间段的。如果天气不好,我7点到8点是最不舒服的
周鲒:上午还是下午?
阿璞:上午。7点到8点是最不舒服的,到9点钟阳光灿烂反而没事了。有时天气突然变化也会这样。我现在对天气也变得特别敏感。
周鲒:现在好多了?
阿璞:稍微好点了。自从患了良性脊髓海绵状血管瘤后,我对天气就变得很敏感了。
周鲒:这是后来才发现的?
阿璞:嗯,是到医院照了3次磁共振才发现的。
周鲒:阿璞你觉得你是名人吗?
阿璞:在德国他们说我有“异”术,奇异的异。
周鲒:为什么?
阿璞:正常人太过正常就没有这些奇异的想法。太过正常就是一般化了。
周鲒:我现在觉得你好正常啊。
阿璞:以前我数理化不行,我在考场上睡觉,一睡睡一个小时。
周鲒:但这也很正常。
阿璞:我每逢大考,考前要睡觉,考完也要睡觉,睡完觉就去玩。该温习就温习,温习完一遍我就不管了。
周鲒:这也正常啊,贪个玩,睡个觉而已。
阿璞:从来不看成绩排行榜,看了就头疼。
很多次和阿璞聊天,慢慢地习惯了他的一个词——他们——特指那些成绩好的同学。时隔这么多年,他还是如此念念不忘。
肖斯塔科维奇一直没有被枪毙,甚至没有进监狱。但是,人质般的痛苦愈加刻骨铭心。在他被批判期间,凡是与他有密切关系,并为他说话者,皆被株连。米哈伊尔·图哈切夫斯基虽为元帅,他真正理解肖斯塔科维奇并且爱他的音乐。他亲自写信给斯大林,试图保护肖斯塔科维奇。元帅的尸体被抛弃在一个垃圾填埋场。剧作家阿德里安·彼得罗夫斯基向普罗科菲耶夫提出可以将《罗密欧与朱丽叶》作为主题后,也被逮捕并处决。肖斯塔科维奇曾经爱过的作家加琳娜·谢列布里亚科娃在古拉格集中营中丧生。他的姐夫,在液晶的研究领域有着突出贡献的物理学家,以及他的妹妹玛利亚,他的岳母和他的叔叔全部都在列宁格勒被捕。有一天,肖斯塔科维奇孤独地看着周围,谁是谁的人质?谁绑架了谁?能赎回吗?肖斯塔科维奇多年后最后一部作品《列比亚德金上尉诗四首》中,主人公是一个可怜虫,被人像狗一样杀死,他为这个人配了充满柔情的音乐,他说:“当我们脏时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时爱我们。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
音乐史说《第四交响曲》是被摧毁的乌托邦。我听见的肖斯塔科维奇《第四交响曲》是一部关于恐惧的回家之路。说得直白一些,就好像考试发成绩的那一天,老师叫我拿着成绩单回家去请家长,说要好好和我的家长聊聊天。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
一开始,我知道肯定又考砸了,这是规律,也是惯例。但是,我还是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看见成绩那一刻,像是被剥光毛的鸡,被迅速挂在购物架上。为了卖个好价钱,他们还打上橘红色的灯。
十分钟前,在老师的办公室。老师在和其他老师开着玩笑,桌面上放着我的成绩单,他偶尔会拍一下桌子,成绩单被震荡起立,然后稍息。他看见成绩单歪了,于是乎下意识地调整着,一点点地向右看齐。我被罚站在角落里面,他说,他懒得和我说话。我胸口热得像吃了好多辣椒,背心却是贴了冰袋。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脸上的汗水已经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五官还是尽量挤出献媚而不好意思的笑。开始他的话真的不多,语重心长,轻声惋惜,想不明白。不过,慢慢我就发现,这只是前奏与引子,阴森的木琴在音阶上跳动,阴魂附体而咄咄逼人。哦,他只是在积累情绪。我预感到了发疯的节奏。不过,他控制得很好,罗斯曾这样形容这个开头:“15支高音木管像一个步伐整齐的方阵,8支圆号则像一个拼命抵抗的中队,而低音木管和弦乐奏出的固定音型,像一个反复下压的打气筒。”一般情况,他会喝一口水,随着茶杯重重砸向桌面,我知道,主题逐步开始了。弦乐、木管和木琴不时闪现出一个下行九度的大跳音型;大号接过副部没多久,整个铜管组便彻底转变了这个主题的性格,他的身体在不断膨胀,巨大的逆光下,他不可一世,全身扭曲。语调急速上升,源源不断,高天流水。这一切把我卷进漩涡,我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滴雨水都准确地打在我身体每一个关键位置。我的无地自容变成行尸走肉,他的谆谆诱导变成一阵冷笑。末尾木管组的两声滑稽哀叹,大号和大管也在笑。办公室其他老师看着与他们无关的乐章。单簧管反复吹奏下老师说:叫你家长来吧!
第二乐章是一个多余人的舞蹈。
走在大街上,我故意把鞋拖在地上走,这样才能清楚地感觉到和沙子的摩擦。奇怪的马路,丑陋的公交车,居然还有一只狗在追一只猫。悬在半空的广告牌掉了半截,我仔细地看着这个广告牌,脑袋里想着他完好无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还在猜测着上面的涂鸦是谁留下的?忽然有人在打架,拿着铁棍和砖头冲过来。我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排着队上公车的人。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很舒服。只是时不时想起成绩单,想起请家长,才会心悸一下。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我就在这街头梦游着。我习惯于这样的“跑调”,就像上课的时候,我能够盯着老师不眨眼,脑袋里却在混沌中升腾在神秘、无逻辑、非理性的森林里。我很迷恋这种感觉,远处是农田和工厂,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躺下来吧。想想有两个月不用上学,可以怎么怎么……至少可以想想。
天黑了,最后一个乐章总是要来的,因为我饿了。
摸索着隧道边的墙壁,迎着对面车的灯光,我并不觉得刺眼。大管和双簧管的缓缓节奏下我只是看清楚了其中一辆车,因为他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有很多人在车上撒白色的纸。我捡起一张纸来。长笛变奏开始了,我仿佛也有点哀伤,不是路过的葬礼,也不是我的成绩单,只是哀伤本身。有一天,我看见一本书上说的:你看啊,这些热闹地方的人啊,100年就都不见了。忽然间,我很怕死。大提琴和短笛打起来了,他们撕咬着对方的耳朵,嘴里用最刻薄的声音谩骂。就在这个时候,居然后面来了一个马戏团。大卡车上小丑在扭屁股。主奏谐谑曲跳跃主题的竟然是以低沉蠢笨的大管和长号。我尽量在找,是不是大笨象快要出来了。小丑很快就走了,我蜷缩在小卖店的门口,这样我可以清晰地看见我妈在做菜的样子。
我尽量把自己变得麻木起来。如果不无耻,这段音乐的高潮如何来临。在定音鼓的敲击下,让心跳肆意地蹦吧。最后一声,定罪的声音开启了。铜管组齐奏悲剧主题,弦乐组烘托气氛,我可以在刑场上喊些什么了?每一次都这样,结尾总是这么多低音,就像是演唱者的力气都用完了。百米短跑后虚脱的大脑无比清醒。我的灵魂,藐视与献媚并存。我能逃走吗?对,我悄悄地溜走,逃出梦境,逃回属于自己的床上。
乐谱在抽屉里压了25年后,《第四交响曲》在1961年第一次从音符变成声音。时过境迁,他竟然一个音符都没改。25年前,斯大林的“大清洗”规定:侦查恐怖活动不得超过10天;有关结论于开庭前一天交给被告,判决一经做出,不得上诉,不得赦免,极刑立即执行。不仅仅是这一段特定的“大清洗”时期,整整一生,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黑暗无比:我在不愉快的一生中饱经忧患,但是有些时期凶险四伏,使我特别觉得大祸临头,于是我更加感到恐惧。不能让死亡的恐惧向我们突如其来地袭来。我们要对这种恐惧习以为常,一种办法就是描写死亡。怕死可能是最强烈的感情了。有的时候我想没有比这更深沉的感觉了。奇怪的是,人们竟然在这种畏惧的影响下,创作诗歌、散文和音乐;这是他们想要加强与生者的联系,并且加强他们对生者的影响。
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在很大程度上,充满了俄罗斯人的悲悯之情。人的灵魂藐视与献媚并存,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寻求理解与赎罪。在肖斯塔科维奇那里,音乐赦免了他,他只有在音乐里是自由的,音乐使他的死亡迟延。而对于阿璞来说,这个挣扎的历程更为虚弱。
阿璞妈妈是这样描述儿子那一段历程的:
1977年4月22日阿璞出生,出生时不会睁开眼睛,不会吮吸,2岁才开始学走路。3岁入父亲工厂的幼儿园,走路不稳。外出时,老师总是拖着他的小手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常常露出天真的笑容,老师们都叫他“快乐人”。喂他吃饭,可能是吞咽功能没有发育好,时常喷得老师一身脏。读书时阿璞时常发呆,吃指甲,剥嘴唇上的皮……父母怕他不但学不到东西还养成不良习惯,就把他留在家里或带他回办公室,母亲工作多久,他就画画多久。
1984年,阿璞7岁半了,凭着仅会的一首《青蛙歌》和主动画画给老师看,获得了录取。入学后,阿璞对1+1=2的理解仍停留在一支笔+一支笔=一只鸭。老师大叫:他是怎么收进来的。上语文课听写时,黎老师在他旁边多讲几次。放学回家后,父母问作业要做什么?他总是摇头说:“不知道。”母亲只好跑到同学家去一一询问,然后再强迫他做作业。一遍一遍地逐题解释,母亲气得无法坚持时,就换上父亲,父亲气得想一巴掌打过去,再换回母亲,天天如此。
四年级阿璞留级。开学留级生交接的时候,阿璞逃到市场看鸡、鹅、鸭、鸽子、青蛙……他要像鸭、鹅游泳上岸后抖动身上的水珠那样把自己的烦恼泻下。如此三天后,父亲在学校教导处用鸡毛掸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读到六年级,校方要求阿璞到医院检查智力,以免影响升学率。检查结果是“轻度精神发育迟缓”。小学升初中以最低的入围分数被照顾到妈妈工作的学校读书,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倒数前两名。
把阿璞从绑架中解救出来的是绘画。他在自述里面这样说:(www.xing528.com)
父母见我对画画有兴趣,就省吃俭用请了家庭教师。那个老师教我画鸡蛋,我觉得枯燥无味,显露出抗拒的情绪,没有学下去,于是父母就送我考市少年宫,考了三次都进不去。后来,有绘画才华的卫思表姑和六舅婆见正门入不了,就试试个别推荐。有一天,他们带我见到刚大学毕业的关小蕾老师,我用很流畅的线条勾画了一条鳄鱼,并介绍了鳄鱼是爬行动物。关老师觉得我不但喜欢画画,还有研究,就破例地收了我。那时候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学校才能同意去画画,我当时读小学二年级,很多次数学考试都得了零分,按常规是不能去的。我的班主任吕绮云老师认为我智力发育有问题,难得有特殊的爱好和天分,或许我将来就是要靠画画生存,于是破例同意了。就是这两个破例,成了我事业成功的铺路石。美术小班关小蕾、郭伟新是我的启蒙老师。这两位老师不是教我画鸡蛋,而是采取画你自己心中想画的画,把理想中的东西变成现实,从兴趣中达到教学与幻想中理想效果,从而相得益彰。
有句很精彩的话说:写作源于自卑。也许所有的艺术都源于对自己的惭愧。木心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评述:小时候就开始自卑,越来越不如意,志向渴望越大,追求越真实。不幸童年使得人性格外尖锐。自卑的补偿就是对优越的渴望,渴望支配权。儿童时代的苦恼,长大后找到象征,就成为了艺术家。我们今天不是要用“艺术家”这样的头衔来定位阿璞,而是真切地在阿璞身上感知到了艺术。虽然这个代价有些沉重。正像周云蓬有一首诗说的那样:
春天,
责备没有灵魂的人,
责备我不开花。
不繁茂,即将速朽,没有灵魂。
肖斯塔科维奇 第四交响曲·第五乐章
周鲒:假设这辈子你到了35岁,没有画过画,你会是什么样?
阿璞:可能一事无成了。
周鲒:也可能赚了大钱了。
阿璞:不可能,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
周鲒:这不一定,也可能买了一只股票一下就发了。
阿璞:不可能,我算术不行。
周鲒:现在是不是每天都画画?
阿璞:也不是,不上班就画咯。
周鲒:平时上班你做什么?
阿璞:写自传,每天啃一点就啃完它。
周鲒:你是在少年宫写是吧?
阿璞:嗯。前几年我还没病的时候,郭老师说你写吧,写完有好处。
周鲒:本来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但我又有点怕问。
阿璞:不怕,你直接问吧。
周鲒:其实我看你(自传)的前几页,我一直不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回事。看了半天,也还是不知道。好像到最后终于找到一句,就这个。你说这个病叫什么名字?
阿璞:哦,你说1998年的还是现在的?
周鲒:不是,就是小时候
阿璞:哦,那是轻度精神发育迟缓。
周鲒:精神发育迟缓,我都不懂,它这个是什么?
阿璞:就是领会能力比别人慢,动作啊什么都比别人慢。
周鲒:你小时候动作慢吗?
阿璞:慢呢。
周鲒:怎么叫动作慢?
阿璞:就是人家跑步快,我跑不快。
周鲒:那是体质不好。
阿璞:嗯,是反应慢,都比别人慢。还有上课像天书一样。
周鲒:接受知识慢,现在看你接受知识一点都不慢。
阿璞:我最近做心理治疗,我跟那些精神病医生说,他说叔本华和尼采比较会(有用)。我看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也证实就像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所说,一个是可控世界,一个是失控世界,失控世界可能就是某种欲望达到顶峰一突破就失控了。
周鲒:你能感受到自己的可控世界、失控世界吗?
阿璞:可控世界就是,我可以搞我的艺术。我的失控世界就是我自己的性格教不了学生。1998年我患轻度精神障碍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周鲒:你觉得你看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刚才说到可控世界和失控世界,你是不是想通过他的书来研究自己。
阿璞:我就是想印证一下有些事是我自己不能掌握的。
周鲒:你就是想从书中找你自己的东西。我看你还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你是不是一直也在研究自己?
阿璞:有这个。
周鲒:有没有从这些书中得到什么?
阿璞:郭老师说我的作品像是做梦,就是把我的梦境画出来。
周鲒:前几年有什么不好啊,要看心理医生?
阿璞:这三年患病我的心突然不舒服。
周鲒:这次什么病?
阿璞:忧郁症。我还有赠法兰克福名言呢,席德佳·冯丁根,我这里也提到他,原来这个忧郁症是她发现的。我在法兰克福交流,我跟他们说了的。
周鲒:心理医生跟你聊什么?
阿璞:聊人生、摆沙盘,要我说出摆那个沙盘是个什么东西,说出个想法。
周鲒:跟你画画差不多。
阿璞:你知道吗,老爸在那画了一幅画,说我老爸死板,说我反而有感情、想象力丰富。
我很喜欢一个关于香水的故事,后来拍成电影。从一开始,片子就不只是让我们用眼睛看的。我甚至相信一个盲人坐在镜头前也能感受到那股子腥味。因为作者打定主意让我们用鼻子来看电影。片中的主人公靠嗅觉而非视觉来感知世界。120分钟里面,一个对气味迷恋到极致的男人在追寻着内心的冲动。
气味如是,声音更是无法无天。古人说: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动物的叫声,我们并不难明白它的确切含义,但是,我们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悲伤或者快乐。汉字中有一个字叫做“啸”。这不是普通的喊叫,而是有穿透力的刺破。清初,才子顾贞观终其一生营救好友吴兆骞,困顿之际写了一阕《金缕曲》。舞台上编剧者煞有其事的安排了这样的冲突。多年后,顾贞观遇见吴兆骞,本以为知己相逢,尽道欢颜。但知己却骂他:写这样的曲子,戳人的心肝。假借诗词装悲悯,将人的伤痛细把玩。我已活得猪狗般,人心不死重生还。生死动人的每首曲子,都被无情地戳刺、捶打、踩踏。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音乐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促动内心的柔软?声音能不能画出来?
为什么要说阿璞,说这么些音乐里、舞台上、戏班里、故事中、屏幕后的感动。我想,我是陷进去了。在阿璞絮絮叨叨跟我讲他的故事时,我就被深深埋葬在那些情怀中。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去分析什么画面元素,构图怎样或是线条怎样。我妄图讲述一片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书中的阿璞和马勒、肖斯塔科维奇一样,都是把自己陷入无人之境的乐声。
斯特拉文斯基 火鸟组曲之二·火鸟组舞
西贝柳斯 降E大调第五交响曲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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