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这个词不只包含死亡,更有期盼。
马勒第二交响曲
马勒 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马勒 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
马勒 第二交响曲·第二乐章
马勒 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
马勒 第二交响曲·第四乐章
我将死去,为的是求得复活。你将复苏,我的心灵,复活只在朝夕。
有一次,阿璞若有所思地说:“我跟马勒一样,跟那些犹太人一样。到处都把我们当作傻子和玩物,不把我们当作人。”乍听此言,很有点费解。20世纪开篇之时最重要的奥地利作曲家马勒,一生都是在这样的困惑中挣扎:“奥地利人说我是波希米亚人,德国人说我是奥地利人,其他地方的人说我是犹太人。不管去哪儿都是外人,永远不受欢迎。”我们觉得阿璞是外人吗?我们把他当作傻子吗?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旅行者,从出生之日开始踏上迢迢之路,谁是世界的外人?人只有自己才可能把自己放逐。阿璞把自己的心灵当成流浪的犹太人,看作漂泊的寄宿者。2012年底,阿璞开始绘画他心中的马勒,从第一交响曲到第十交响曲,《旅行者之歌》、《大地之歌》等声乐作品。画了大半年,总共112张作品。阿璞从不掩饰对马勒的青睐,这是他嘴里常常提到的名字。
在死亡面前,生命是不是恶作剧?马勒经常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你生存的目的何在?你受苦是为了什么?这些是否全都是个可怕的恶作剧呢?我们都要以某种方式来回答这些问题。”生命是心理的东西,无论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还是后来的肖斯塔科维奇,都没有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将自己交响的主题定为“死亡”。青春年少似乎离这个词遥不可及。马勒28岁时开始写作一部新的交响曲,直至34岁,整整六年的时间他才完成其人生的第二部交响曲。这便是19—20世纪古典音乐里面大名鼎鼎的《复活》。死亡主题萦绕着这个焦虑的生命。我与阿璞说中国人不怎么谈死亡的时候,他很不屑地说:我两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死亡了。他两岁的时候有很严重的哮喘,时不时喉咙里面喘着粗气,感觉每一口气都是这么艰难,每一口气都是捡来的幸运。身体与精神的不可琢磨感,从来就离阿璞很近。
周鲒:你怎么想起写遗嘱的?
阿璞:你知道,6年前突发的瘫痪,我自己也没想到病得那么厉害。当时身体接近死了一半。
周鲒:很恐惧吧?
阿璞:没恐惧。
周鲒:怎么会呢?我们生个小病有时候都感觉很恐惧。
阿璞: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一直病过来,反而不觉得恐惧。
复活这个词不只包含死亡,更有期盼。
《复活》的创作来源在克洛普斯托克:“我这尘土,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复活。神召唤了你,他将给你不朽的生命,像种子一样你将被播下又开花结果。收获之神继续前进,收割亡人,如捆禾束。请相信,我的心灵,你的追求不会成为泡影。凡是你所渴望的归你所有,凡是你所爱和所奋斗的,归你所有。请相信,你的生命并非白白度过,或生存或痛苦,无不有因。凡已生者必死,凡已死者必将再生。不要再颤抖,复活就在眼前。痛苦无时不在,但我能逃脱痛苦。死亡能征服一切,如今也被我所征服。展开我已为自己展开的翅膀,我将高高飞翔,心中感情激荡,把世人难见的光明寻觅。我将死去,为的是求得复活。你将复苏,我的心灵,复活只在朝夕。你的奋斗的英雄搏动,将把你带到上帝身边!”也就是说,这个复活绝不是肉体的永生,而是期盼。是战胜死亡的宣告,是灵魂超越肉体的期盼。美国音乐学家列奥纳多则认为:“在创作第二交响曲时,马勒就打算谱写由普罗米修斯式的奋斗,启示录式的幻想,史诗般的葬礼进行曲和世界最后的复活构成的音乐系列,以此来超越贝多芬第九。”
看完马勒的传记,听着他的音乐,大脑中浮现的不是庄严圣殿中那些恢弘的制作。透过声音,看见他在静静的湖边小木屋里,马勒把自己紧紧地锁起来。面对自己爱人的背叛,爱女的去世,末世审判与道成肉身像北极星一般照耀着内心的黑暗。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己在荣耀的道路上走下去。无论后人在音乐史中对他如何评价,马勒终其一生都在试图做前辈大师们做过的事情。他对待自己的情绪与音符异常专制。只有对耶稣基督的赞美,才能减轻自身肉体软弱无比的堕落。复活是他一生的愿景。
我听《复活》,一开始就被旋律带走。紧张激越的啸叫拉开了悲惨世界的序幕。突然刮起的一阵怪风,席卷而来。小镇上,地平线的那一边,送葬队伍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缓慢地向另一个地平线走去。坟地里到处是十字架,有些高高地矗立着,也有一些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大地承受着肉体的生死,也接纳灵魂的前世今生。复活之前的死亡绝不仅仅是悲伤。葬礼曲响起的时候夜空中“悲声破寂寥”,阿璞说:弦乐很尖锐,很恐怖,很喜欢。(www.xing528.com)
马勒从小到大的童年印象就是“葬礼”。他有14个兄弟姐妹,最终只剩下4个。10个至亲在他童年时期陆续地离开他。死亡是这个家庭最大的主题。弟妹们被运走的小棺材,他们垂死前的境况,无疑都给马勒以刺痛,他的一个妹妹甚至在临死前还做着游戏。马勒回忆说:“她在床的四周放上蜡烛,随后躺在床上,把蜡烛点燃,她本人几乎完全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另外一个弟弟恩斯特的死对他刺激更大,那是他少年最好的玩伴。马勒在早期的一部歌剧习作中表达了对弟弟之死的哀伤之痛。用马勒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受到严重创伤的心灵,经历了送葬行列的阴风惨惨和愁云密布”。马勒说:第一乐章演奏完毕,必须要有5分钟休息。无论是作曲者还是乐手,还是观众,都必须缓口气,从那深渊中爬出来。这哪里是音乐,音乐怎么如此无情!这简直是当众给了观众一记响亮的耳光,外加暴风骤雨般的训斥。终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把大家推下悬崖。大家别忘了,复活的前提是死亡;复活的前奏是葬礼。
庞大的乐队,众多的观众,无数角色在音乐里苦候。音乐里却只有一个主角,是马勒自己。一个脆弱的身体撬动共鸣。他用音乐营造不同于世界的情景。种种悲欢中,感同身受。他要将这个世界的精神描摹其中,并且牵引你,在万古的时间中走过千山万水。在音乐中,观众与这个主角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愿意被带走,因为带去的地方太黑了。然而音乐就像爆炸中的气浪,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裹挟着你所有的一切钻进真实的黑暗。马勒说:“我把他带到墓地,我从一个更高的立足点出发,在一面纯净的镜子里看到他的一生。”这个他是他自己,更是我们大家。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有这样的能力与权力。阿璞说,只有这样的音乐才能让他感到解脱与充实。马勒毫不掩饰地说:一首交响曲就是一段人生,并且要将宇宙万物包含其中。
16口人的家,留给马勒的大多是痛苦的回忆:粗暴的父亲是个勤奋的酿酒商,刻薄地说,他除了给予马勒生命外,所做的唯一的好事就是让马勒拥有了一架钢琴。前后生过14个孩子的病弱的母亲,却一天也没有得到过爱。马勒晚年向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倾诉了那个离奇的童年梦魇:爸爸和妈妈在家里大战,他躲在暗处看着野蛮的强大与温柔的无助,像摔在地上的杯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随着那一声高分贝的玻璃碎裂声,马勒夺门而出。街上却是那些轻快的乐曲,马勒记得当时街上有个手摇风琴正放着一首流行的维也纳小曲《你爱奥古斯丁》。在1910年的一次谈话中,马勒突然说他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他的音乐未能达到最高境界,因为那些蕴含最深沉情感的华丽段落被一些庸俗旋律给破坏了。显然不是这样的,正是这种荒谬离奇的苦痛悲剧和轻快娱乐,造就了他音乐的魅力。
1895年12月13日,《复活》首演。布鲁诺·瓦尔特写道:正是从那天起,作为作曲家的马勒诞生了。“但事情本该多么糟呀!马勒一直受到头痛病的困扰,那种剧烈程度和他炽烈的天性成正比。他的力量完全丧失了。这种情况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在昏迷中那样躺着……这儿,柏林,他已经把自己的作曲家的命运孤注一掷,然而音乐会的当天下午,他经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头疼,无法移动,什么也不能做……我能看到他站在我前面的指挥台上,面如死灰,控制着他的痛苦、乐手、歌手和观众,他以一种超人的毅力执行了自己的意愿。”
首演现场是这样的:“这种迷狂大概一生只能见到一次。我看到年长者落泪、年轻人互相依偎。当死亡之鸟在坟墓上发出最后的哀鸣时,在那种死寂中,音乐厅里的观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合唱进入时,每个人胸中都如释重负地发出了颤抖的叹息。简直无法形容!”马勒在生活最失意的时候骄傲地说他的时代将要来临。今天,全世界都在演奏他的音乐,一个世纪以来,无数人在他的音乐中得到抚慰。
马勒说第二乐章是一个插曲,是一种回忆!是英雄生涯的一线阳光,清澈无云。他在信中这样诠释:你一定有埋葬一个亲人的经验,也许在你从葬礼的回程中,一段早已忘怀的你们曾经共度的美好时光会突然显现在你的心目中,仿佛照亮了你的灵魂——而不再笼罩在阴霾之下——你几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这就是第二乐章。当你从那个温馨而忧郁的梦中醒来,重新回到这纠结不清的人生,你自然觉得这激荡不休的生命很难理解,而且突然有点怪诞,像是在第一个灯光通明的舞厅中那些犹如波浪起伏的舞者,你在室外的黑暗中朝里面看——距离太远,你几乎听不到音乐!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像一个怪诞的幻境,你在其中不禁发出一声厌恶的呼叫。这就是第二乐章,其他的尽在不言中。
交响中谐谑曲真是奇怪的一种形式,无论是什么主题,到了第三乐章一般都要来这么一下。即使是死亡,幽灵也总是要蹦蹦跳跳,跳跃地观看着这神秘世界。犹如稚气未脱的淘气孩童。葬礼从神圣来到荒诞,从庄严来到诡异。英雄在一群孩子中间,穿越天堂人间的迷雾,直至那无边无际的地狱。人间的旋律美得令人心动,天堂依旧如此飘渺,只有地狱的声音,在鼓声的声声重音下,捶打着心脏。
第三乐章,布道者向鱼类宣讲福音。这样一幕神奇的幻想,所有的动物围绕在他身边,昂着头,仰望着上帝的恩典与祝福。但是,很快,大家就散开了,依旧在罪的世界里沉沦。马勒这样解说:“当你从怀念的白日梦中醒来,而必须回到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中时,那无穷无尽的运动,无休无止的日常活动,没有意义的喧嚣奔忙,可能会使你感到不寒而栗,仿佛你在注视着灯火通明的舞厅中旋风般起舞的人群——而且是在外面的黑暗中看着他们,离开那么远,因此听不到那里的音乐。这时,人生似乎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一个可怖的鬼蜮世界,对它,你将发出一声憎恶的喊声而退避三舍!”欢快的节奏下面,埋藏了马勒的自责。这是他对复活的怀疑吗?
马勒 第四交响曲·第二乐章
即使是死亡,幽灵也总是要蹦蹦跳跳,跳跃地观看着这神秘世界。犹如稚气未脱的淘气孩童。葬礼从神圣来到荒诞,从庄严来到诡异。
第四章过渡,最后一章马勒用了近40分钟的时间,莫名的辉煌降临,告诉全世界他对复活的荣美期待。他对这个乐章的解说是:“在荒野中传来如下声音:人类的末日已经到来,最后的审判日已经临近。大地震动,巨石裂开,僵尸挺立,人世间伟大的与渺小的,帝王与乞丐,正直之士与不法之人都一齐走来。伟大的声音传来,启示的小号在呼唤。于是在可怕的静寂中,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战栗的姿态。夜莺之声远远传来,圣人与神合唱‘复活吧,复活吧,你可能被宽容。’然后出现神的荣光,奇异而柔和的光慢慢渗透我们内心。所有的一切归于沉默而幸福。在那里没有任何审判,也没有罪人,没有正直的人;没有强权,也没有卑贱,没有惩罚也没有报应。爱的万能的感情,净化了我们走向幸福的极致。”
末日的审判是什么样的?是轻松的解脱还是狂暴的惩罚?马勒精心设计了“远程乐队”,四支小号从相反的方向吹响,声音不仅从音乐厅的舞台上传达到观众那里,而是从四下里传来,形成一个无所不包的空间音响。于是,人们听到了末日审判的立体声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聆听感受。上帝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飘然而至,声声入耳,字字入心。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这句话用来注解此时此刻的音乐,无疑是最合适的。所有的音符都是飞的,没有脚,一直飞,停不下来。停下来的那一刻就是死亡。
电影《桃姐》的最后一幕,桃姐走了,这个干儿子只是帮她把袜子穿得整齐一些。所有都淡淡的,没有纠结与不舍,更没有大起大落的曲折。死亡是不是一定要这么惨烈,这么忧患?音符还可以继续飞行,这是超越悲剧的吟唱。所有人在白色的教堂里送别桃姐,那位骗钱的阿伯也拿着花进来为桃姐鞠躬。谁不是罪人呢?谁不是在盼望中逃离呢?虽然马勒积极渲染大起大落的气氛,精密的音乐空间与犀利的追问把命运拆毁,在这样强大的音乐面前,我们自惭形秽,我们的孱弱灵魂啊,我们的道义良知啊……艺术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为了艺术,镜中自己与世界的复活,光芒四射。云端深处,阳光透过间隙,有些许声音传出。独奏长笛扮演的夜莺在天际悄悄引领,最后一段无伴奏合唱是马勒自己写的:展开我自己的翅膀,我将高高飞翔……我将死去,为的是获得重生。音乐居然带领我们从太初有道走到末日审判,从创世纪来到每个人心底深处的欲望与恐惧。
救赎复活了。
阿璞的音乐故事,我们从《复活》开始,因为他的生命是真切地因这些音符而重生,实实地复活。音乐使他进入到实际生活中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庞大的音乐已然成为阿璞精神的索引,他的生命不再是那些病痛折磨,完全被自己审美化。他毫无所惧地面对前面的路,在挚爱面前,一切都是有希望的。由此阿璞才可以宣称:飞翔得越高,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就越渺小。
柴可夫斯基 曼弗雷德交响曲·第四乐章
理查德·施特劳斯 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之十七
半夜正在睡觉,沉沉地睡着,很香。猛然间被甩出被窝,摔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周遭空气里充满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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