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北
这是一幢清代建筑,据传有200多年的历史。偌大的宅子已然破旧,最初的房主人是谁,居民们谁也说不清,不查房产档案也许无法考证,而只言片语的传说倒使古宅显得有点神秘。原先有占地数亩、杂居数十户的人家老墙门,被人们称作“许家墙头”。
东边为门头,西边为门尾,长百余步。许家墙头的大门不高,而内宽大。进门便是一个木照壁,像个屏风的样子。转身往里,是一排八根木柱排立的避雨长廊。雨顺檐瓦而下,雨帘上是半边白蒙蒙的天。有人传说造这幢宅子的主人是做木材生意的,也有人传说是做渔业生意的,现在连老人都讲不清楚了,别说年轻的了,但墙门却经历200余年不变。
许家墙头分为前许和后许,整个老墙门全是砖木建筑。江南的这种房子,便是阴冷、潮湿。若遇上大雨,则漏水处或滴如散珠,或漏如直线,家里就要准备小盆大桶,以备不时所需,甚至得移被迁床,或抱转电器,以此作为免害的对策。楼上如此,楼下也需准备。木板地板,缝多而长,水容易沿缝而行走,则落地成为数条平行线,能将一床分割成数块。大雨中,楼上户与楼下户协力同心,大雨过后,则彼此相互握手而贺。来日晴天,也同样上班下班,下班呼来顽皮的儿子学字,晚上关灯,拥着老婆酣眠。时来一阵台风,有时终于连泥带瓦,水落了一地,屋破了个大洞。或者楼上的人家,打破了水桶,弄脏了地板,楼下的人家,淋坏了书本,湿透了被子。而住户不怒反喜,楼上楼下皆然。果不多久,许家墙头危房拆迁通知到达。人人皆面露喜色,相互握手而贺。
旧城改造在即,拆迁已经动了一大半,现是人去楼空。邻居说的是:前许的某人分了某小区的房子,有多少多少平方米;后许的某家分了某街道的小屋,装修如何如何。大家眼露羡慕之色,末了又说自己还是习惯了住老屋的,受不了新房子的油漆味。搬离了居民的许宅,冷冷清清,曾有相当规模的许宅现在变成了目不忍睹的杂居,剥离了原来的装饰,露出了原有的土木结构,剩下蛀腐的地板、歪歪的木柱……一个小足球,或许是某家小孩子的玩物,也许曾为他带来过足球明星的梦想;一个油气附身的酱油瓶,也许是哪个家庭主妇每日经手的佐菜主力;一堆散乱的红剪纸,也许是哪个女孩儿剪出来的梦想呢,虽是“搬后余生”,却有一种被弃的凄惨。
后许原住有叫许翠娟的老人,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看上去却年不到半百。打记事起,她一直住在许宅,而且与宅子有一定渊源。原来她的祖先在福建给别人抬石板,抬石板的工作实在太苦了,他的母亲舍不得儿子皮肉之肩挑得黑肿发紫,就劝儿子去捕鱼了。儿子听从了母亲的话,用心用力,捕鱼为生,赚取了不少的银两,于是来到宁波的许家,买了许家墙头后许的部分房子。不知福建的许氏和宁波许家墙头的主人许氏是否同族,但是福建的许氏买进以后200多年没有离开,经过数代的生息繁衍,这个家族现已经子孙满堂了。
许老太的爷爷许孝绪如果在世,至今有120岁了。许宅里每次抄水表收电费,还是沿用了他的名字。许多年前一个黑白交际的黎明,她的爷爷和奶奶在这里生育了第一个儿子,年轻的父母在许宅里激动地抱着心爱的孩子,看着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他们给他取名为许岳年,希望他能够避邪免灾,长命百岁。小两口勤劳肯做,日子过得殷实,以后陆陆续续又添了几个小孩。可是1937年以后,日军全面侵华了,炸弹在宁波市区投落,鼠疫在开明街投落,炸坏很多房,死了很多人,人心都惶恐了。夫妻俩只能希望天上的飞机不要炸到自己的家人,可是战乱年代谁又能保得准呢?大儿子许岳年白天在灵桥上走,哪知道身后会飞来数架飞机呢?哪知道飞机又会来轰炸灵桥呢?哪知道炸弹又会炸在他的身边呢?灵桥上的人都慌了,飞机在那时是很少见到的,那是多么恐怖的杀人的东西啊。灵桥上的人都乱了,你跑过去,他又跑过来,看着恐惧的炸弹在头顶上落下,炸弹落地爆炸引起了巨响连带着气浪翻滚,炸死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丈夫?气浪冲飞的不知是谁家的妻子。灵桥会塌了吗?会断了吗?有人慌不择路在炸弹的火光中跳下了大江;有人不得已在炸弹弹片乱飞中掉入了大江。也不知是惊慌还是不得已,许岳年掉入了大江里,没有被炸死,却因为日军轰炸而淹死在大江里。
灵桥没有被炸断,许孝绪夫妻俩却听到了儿子的噩讯,在许宅的屋堂里抱头痛哭。许孝绪的妻子最为难过,数十年后仍然要向子孙邻居叨念他的惨死的大儿子。小女儿许丽霞从懂事起,就听母亲讲关于哥哥的故事,小小年纪的她竟然萌发了革命的幻想。她积极参与了革命,幻想终于变成现实。1946年,才18岁的许丽霞去找共产党参加了革命。而后,她又被党培养上大学,由于聪明好学,竟能懂五国外语,为国家领导人做即时翻译。邻居都在许孝绪夫妻前夸她小女儿聪明。(www.xing528.com)
在许丽霞投身革命的1946年,许孝绪的孙女儿许翠娟出生了。许翠娟出生不久就进入了新中国时代,也经历了三年的自然灾害。那时最为辛苦。许家也是贫穷了,缺衣少食。妈妈买来一根油条,要四个小孩分着吃,还没有吃出味来,油条就已经没有了。没有什么菜,有些黄菜烂叶亦可以变成美味饱肚。有时候门口会有人推着一辆小车来卖酱豆腐,小孩子拿了大碗去,买一块小小豆腐来,用筷子沾一点点,放在嘴里尝,真是美味啊。平时再没有什么别的吃的,也没有零食,若想吃零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家里才会买来大饼油条让你吃,别人都没有。在那个饥饿年代,可以独自一个人美美享用整盘大饼油条,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可惜生病的时候往往没有胃口,又怎么吃得下?于是女孩子就装病了,对妈妈说自己很难受,生病了,躺倒在床上,装迷糊。母亲关切地买来了大饼油条。等母亲走后,她连忙坐起来,偷偷乐了,拿着大饼油条大嚼大啖,味道真好,笑得真开心啊。许女士说起来又叹道:现在的小孩子什么零食都吃过,恐怕对大饼油条都不感兴趣,哪里还能感受那时的美味啊。
除了吃大饼,许家墙头里有趣的事还有“跳绳”、“跳橡皮筋”、“跌跌绊绊”、“兵捉盗逃”等游戏。“跌跌绊绊”是小孩子坐在石阶上排好,然后数脚:“跌跌绊绊,绊过南山……”最后一句是:“痢头出角,放屁是你!”于是“放屁”的被清出。被指出“放屁”的小孩满脸冤枉相,而其余的仍然继续。另一个“兵捉盗逃”的游戏,是先用抽签派好兵盗,抽签用“拔长短草”来抽,将长短不齐的草握在手中,只露出一部分示人,抽到长的就当兵,抽到短的就做盗。派到兵的就去捉,派到盗的只能逃。而且胜利者总能当兵,失败者只能选择当盗去逃。如果老是当盗可真的郁闷啊,讨厌当盗了,只能问一下当兵的大孩子:“我可不可以当兵了?”“不可以,因为你还是被捉住了。”小孩子恳求说:“那你不要捉住我好吗?你想当盗吗?我可以给你当的……”
许女士读小学的时候,家里缺钱,于是领来一些活来干,比如火柴厂做火柴盒,做盒子和贴火花(商标),一天可以做成2000个,当时才6岁的弟弟看姐姐在做也吵着要做,竟然也能做出500个。许宅里另一家则从江北绵棕厂里拿来了绕麻的活儿,是一个纺圈,一个小凳。一家人坐在凳上,一手不停地转,一手上麻,麻线就这样出来了。纺出的麻线,也许是能做麻袋的,也许是能做粗衣的呢。
赚下了钱,去交了学费,但有一年终于还是交不起书学费了。面临退学的许翠娟好难过,但那个困难年代,锅里的饭都吃不饱,家人又有什么办法子好想呢?幸亏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在那个学雷锋的年代里,老师用自己的钱给没钱上学的许翠娟交上了书费,学校又给贫困家庭免收了学费。这样开心的小女孩又能去上学了。
过年是最有趣的事情。要做年糕了,家家户户买来了糯米。一个用石磨去磨,一个人下米、倒水,磨出了粉水来,用布包了,大冬天里吊着,再压上,做成年糕粉来.白白的;再倒入捣臼里面捣,不停地捣,便捣出一块块的年糕块,再做成一条条的年糕来吃,又香又软。过年的时候除了能吃年糕,每人还有两块带鱼,一块肉,一碗菜,孩子们都分好了,这是一年之中最丰盛的菜肴了。许女土说,现在过年想吃什么都有什么,只是那个时候鱼和肉的味道会是那么好吃,在回忆里永远不能抹去。如今基本上每一家,每天吃的菜都像那时候过年一样,有些家庭还要好得多了。
现在,许家墙头虽然已成了废墟,却埋不住许许多多的故事。就像往日里的许宅,东面的大门一关,一幢古宅分成了几十个世界,家家灯火通明,讲述着一个一个的故事。
如今,故事依旧,只是讲故事的人,换了讲故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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