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跃年
冬日的午后,我和几个朋友从江北外滩的一个茶馆出来,去寻访位于宁波老外滩的一处殖民旧址——英国领事馆旧址。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寒风裹着雨丝一拨拨地穿过狭长的小弄,不知要吹向哪里去。天冷湿寒,路上行人很少,我们的寻访是在摸索中进行的。清冷的小弄,曲曲折折,阴暗加重了寒冷,我们撑着雨伞,缩着脖子,来到了一所兵营。
在哨兵查验证件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了那幢英国式的西洋建筑。从侧面看,大楼坐西朝东,几根粗大的混凝土方形柱支撑起上下两层高大的前廊,廊前是瓶式护栏,显得典雅朴实。屋顶是洋瓦四坡顶,上有四支方形壁炉烟囱。看着这样的房子,脑子里忽然间想起那些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的欧洲建筑。而且通常是房子在浓密树木掩映之中,旧式留声机的音乐或者钢琴的乐声从这些圆拱顶的窗子里飘出来,窗纸上还时有重叠的、舞动的人影。
这里就是建于清朝光绪六年、也就是公元1880年的英国领事馆旧址,旧址位于现在的江北区白沙路56号。
当年的宁波英国领事馆占地约5亩,建筑布局为:南面建有主楼一幢,连三间余屋,主楼作办公用房;北面有西式楼房两间,平房八间,为领事和工作人员生活用房。主楼坐西朝东,面向甬江,平面呈长方形,面宽24米,进深19米,有上下两层前廊,南北侧是两层凹形回可廊。楼内梁架采用近代西式三角形木屋架,顶部为木条泥满平顶。宁波英国领事馆现仅存南面主楼一幢,北面的生活用房已毁。
19世纪30年代末,英国向中国大量输入鸦片,鸦片贸易不仅使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英属印度政府及鸦片贩子获得暴利,而且与英国政府和整个英国资产阶级形成了密切的利益关系。1839年1月,清政府钦差大臣林则徐奉旨禁烟,并于6月3日进行了震惊中外的“虎门销烟”。
1840年6月,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英军先后攻陷了舟山、虎门、厘门、宁波、吴淞、镇江等地,并霸占香港岛。1842年8月29日,清朝政府代表耆英、伊里布与英国全权代表璞鼎查在南京江面上的英国“汗华丽”战舰上签署了近代中国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
一纸屈辱的《南京条约》铸成“五口通商”的事实,清朝政府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为通商口岸,准许英国派驻领事,准许英商及其家属自由居住。1843年10月,英国当局派领事驻宁波,设立“宁波大英钦命领事署”,俗称“大英公馆”,暂设于现在江北区槐树路杨家巷1号的一所民居里。公馆于1880年迁至白沙路56号,即现在的领事馆旧址。
走近楼房,墙上泥灰斑驳,裸露在外的砖石缝里长出几丛绿色的杂草,在风中摇曳。从圆拱形的后门进去,脚踏在积满灰尘的拼木地板上,昔日的繁华就像旧梦一般。楼梯散架,几条木档散乱地横着,我用手指剥下几片木梯扶手上的漆片,只用手指轻轻一捻,已成碎末。
据说在宁波的这个“大英公馆”里,那个叫罗伯特的领事署官员把中国的麻将从宁波的外滩传到了海外,他是最早把中国的“国粹”麻将传到海外的人。另外罗伯特在这幢楼里,选译《红楼梦》第六回的片断,题作《红楼梦》刊登在宁波出版的英文书《官话》(The Chinese Speaker)上,这竟也成了《红楼梦》最早的英译本。
让我们把时光回溯到一百多年前那个初夏的早晨,天空高而清澈,微风吹动着甬江岸边的那一长丛茂盛的夹竹桃,红色的花朵开得正热闹。
罗伯特匆匆地走出领事馆大门,他要去宁波江北岸同兴街陈府送份文件,几个在领事馆大门口候着的轿夫立刻起身,迎了上去。21岁的罗伯特从英国来宁波才三个月,他的父亲与英国驻宁波领事夏福利私交甚厚。夏福利答应了这个年轻人的请求,让他在身边做个秘书。
江北岸陈府老爷陈鱼可算得上是甬上闻人了。陈老爷拔贡出生,家学渊源,为人开通,颇识时务。宁波成为通商口岸后,他开始经营商务,因其思想开放,交游甚广,无论是洋人,还是同胞国人,都能左右逢源。几年下来,他生意日渐红火,也挣下了好大的家业。于是,他也成了这甬江边的英国领事馆的常客,常和英国驻宁波领事夏福利等人以打麻将为娱。麻将是交际手段,陈家的生意有时也是从牌桌上做成的。
这时,罗伯特刚要上轿,从甬江里冒着黑烟的轮船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使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就在这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视线停在了那丛夹竹桃旁。夹竹桃边站着一个中国女子,正侧身摆弄着那些红色的花朵。不远处,支着一个崭新的画架。早晨的阳光透过植物的叶子,把斑驳的日影撒在那女子的身上,似一件碎花衣衫,衬着她那窈窕的身影,显得非常妩媚。罗伯特不由呆了。
手执礼帽,颔首微笑。罗伯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太美了,小姐,你是那种画里才有的古典美。”他蹩脚的中文表达得很吃力。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用英语来交流,先生。”流利的英语使他颇为意外。……
她知道了这个英俊金发小伙子是领事馆的秘书,他也认识了这位婉约动人的中国小姐是富裕商人陈鱼的千金,那天她第一次到甬江边来写生,那口流利的英语是从其家庭教师处学来的。
说实话,陈家二小姐书娟对这个叫罗伯特的洋小伙印象不错,英国式的绅土风度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父亲陈鱼这几年与外国人打交道,使陈家对洋人和洋文化比其他的中国人家看得更为平常,有时甚至也有点崇尚外国文化。家里请英国人做家庭教师,厨房备有洋酒,客厅有落地自鸣钟等。不知为什么,在陈书娟的脑子里有时候会突然间冒出那个高鼻子黄头发的年轻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家庭教师詹姆斯曾经在英语课里讲到过那个令人感慨万千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被凯普莱特家的独生女儿朱丽叶深深吸引住了,他当即上前向朱丽叶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这种来势迅猛一见钟情的爱情是多么让人心动。
这天父亲要在家中宴请英国领事馆的夏福利先生,要她陪客,顺便做个翻译,以便沟通。事实上,书娟也知道父亲不过是要考验一下她的英语水平。想到了父亲的心思,书娟还是微笑着答应了下来。(www.xing528.com)
八人抬的大轿在陈府门口停下,轿子里出来了夏福利先生和随行秘书罗伯特。门房把客人的帖子送了进去,不一会主人陈鱼老爷便笑呵呵地拱手出迎。夏福利也学着样拱手示礼,罗伯特执了礼帽,行了个绅士礼。
当二小姐书娟走进客厅口寸,罗伯特不禁叫出声来。
“陈,是你?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书娟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罗伯特兴奋地向莫福利和陈老爷讲起初遇书娟的事。陈老爷不动声色,眉宇间却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宴毕,照例是麻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陈老爷朗声念出《论语》的一句“子曰”,听得这两个洋人目瞪口呆,连连摇头。
书娟对罗伯特说起了麻将的故事。麻将是宁波渔民发明的,和他们出海有关,比如索子牌源于海船上的缆索和渔网,筒子牌源于海船上盛水盛粮的桶,万字牌源于船家对财富的渴望,风牌源于航海时的风向,碰是两船相撞,停(听)是船舶靠岸,麻将是麻雀,看到麻雀,就是船到陆地。罗伯特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几乎有点入迷。好半天,他才说了一句:“中国,真迷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人还是中国的文化。
“罗伯特先生,你真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啊!对中国的任何东西都充满着浓厚的兴趣。”书娟说。
“刘姥姥?我是一个老太太?”
“那是《红楼梦》里的故事。”
“《红楼梦》?什么是《红楼梦》?”
那天是罗伯特第一次听说麻将文化,也是第一次知道那部著名的《红楼梦》。
书娟和罗伯特的故事结局并不圆满,细心的读者也许从陈老爷那一丝不悦的神色中已经感受到了。太多太多的原因,我也不讲了。我只告诉你书娟后来远嫁上海的一户富商,罗伯特带着无限的惆怅回到了英国,行李中有一副古朴的麻将牌和一部装帧漂亮的《红楼梦》。
临行前的那天夜里,罗伯特眼含泪水,默默地念叨着“罗伯特——刘姥姥”。他铺开一张白纸,用英语写下了题目:《红楼梦》第六回。他的眼前又仿佛出现了那个端庄秀气的中国姑娘,耳边又响起了姑娘清脆的声音:“《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踏着吱嘎吱嘎作响的楼板,眼前是一片破败景象:墙上的壁炉已然封堵,木条泥满平顶和西式三角形的木屋架透着异域的风格。大楼里,空荡荡的,安静得有点阴森森。
这里曾经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罗伯特先生曾在这里翻读《红楼梦》,壁炉的炉火红红的。
房间里曾响着哗啦啦的麻将洗牌声,还有英国人怪腔怪调地喊着“碰”啊“胡”啊。
如今,一切已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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